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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在赌桌上跳舞的女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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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说时光如梭,可在澳门,时光这支梭子总是凝滞在楼群光影之中。

深处亚热带气候之中,澳门的四季变化不是特别明显,加上赌城日夜运转,十几年来不曾关过半个小时的门,无论什么样的季节,在周越彬眼中,都是一派金碧辉煌的模样。这就好像赌场里不设窗子亦不设钟表一样,让你浑浑噩噩,不知时日,沉迷其中。

如此看来,澳门可不就是个大赌场么?在这里,时间流失的过程不太能用眼睛看出来,可它的后果却无一例外反映在人们的身体上。

此时,站在338米高的澳门塔上,周越彬正凝望欣赏着脚下一栋栋灯火辉煌的新旧赌城。他的身体已经有些走形了,像是经过时光长久往复地洗涤过,因而皮质松散,眼角爬上了些许皱纹,头发也稀疏起来。不过,时光也把他身上的稚气洗涤走了,留下一副稳重、深沉的气质,看起来,在某种层面上,比年轻时还要帅气许多。

“跟十多年前站在仁伯爵医院的山顶上所欣赏到的相比,澳门的变化太多太多了。暂且不说日渐密集的城市网络,东南边,填海造地多年,澳门硬是往太平洋挤出来十几平方公里的陆地。其中,大部分用来建设赌场。”周越彬举着红酒,对身后围着他的几个男女老板讲述着。

这几个人,加上后面酒会上的十几个,他们都是“重庆赴澳门投资考察团”的成员,周越彬应澳门旅游局的邀请帮忙接待。

他能得到这个邀请,是因为这几年来,赌厅对豪客的渴求越来越盛,周越彬作为厅主,主要的工作是往返澳门与内地,深耕自己在政商届、体育届、文艺届以及娱乐圈的关系网,因此在两地各层级都有照面,有时候两边举办些民间交流活动,他常常作为一个桥梁的作用参与其中,帮忙安排摆布,他又喜欢周旋调笑,所以很受到大家的欢迎。久而久之,在筹备更高等级的交流活动时,大家也都会想到他。

一个穿着唐装的矮个中年人凑近周越彬,煞有介事地跟腔道:“这澳门哪,我看就是一个大工厂,你听。”他拿手上的红酒杯指向不远处的新葡京,“听到没?瓜娃子,人声鼎沸机器轰鸣啊。那赌场里整行整行的角子机,整列整列的赌桌,多像工厂里的流水线。那些荷官呢,就是工厂里的工人,日夜操劳,不带停手的。他们生产出来的产品没有别的,就是一个个的赌徒。”矮个撞了周越彬的腰一把,一副世事洞明的语气:“原材料,都是你们这些叠码仔从祖国弄来的,怎么弄?就像今天这样,各种接待咯,你说,对不对嘛。”

周越彬躬身听着,根本没把他的揶揄当回事,从他的话里面所接受到的唯一信息是,这个人估计是个老赌徒。他对赌场和叠码仔如此嘲讽,或许不是因为真有那么品德高尚,心智健全。恐怕是因为自己在赌场吃过亏,输过钱,八成在拉斯维加斯、新加坡或者韩国还有一笔钱没扳回来呢。

“中国哲学家孔子有言在先:赌博在道德上虽然有错,但总比懒惰和无所事事来得好。在赌场里,三更穷,五更福,前途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们全澳门一万多叠码仔,也只是为你这种人做服务罢了。”周越彬嘴上礼貌地回他,眼神却是一个叠码仔看一个烂赌鬼时那种有些隐隐鄙视的高傲。

果然,矮个的目光忽然有些闪烁起来。

“什么时候,我周越彬有幸在澳门为您服务一次?”周越彬趁火打劫。

“急什么急什么。”矮个借倒酒的机会,赶紧从周越彬身边跳开,好像是躲避食蝇草的苍蝇一样。

周越彬搜刮到矮个肢体语言中某些留恋的部分,会心一笑说:“不急不急,这才刚来嘛。”

这个所谓“投资考察团”表面上正正经经,看起来无懈可击,似乎抱着进淤泥而不染的决心。但周越彬经过一晚上的观察、摸底,他断定,这个团里怀有二心的人不少。怎么看出来?首先,这些老板大多是独自一个人过来的,即便抱团,也顶多是夫妻档。其次,即便是夫妻档,也没有把小孩或是父母带在身边的。这样的情况说明什么?说明,或多或少,他们都是有准备要上赌桌的。特别是刚刚那位矮个的,脖子上连母貔貅都挂上了,专门克旧葡京门口那只公貔貅。

周越彬暗暗一乐。只要他带着他们在澳门“逛”一圈,至少三分之一都得沦陷。只要拿下这一批高档“货”,那他这个厅主,以及手下的一群小弟,一年的吃食就算是备下了。

接下来几天,周越彬带着这群人去了澳门各个大小景点。第一晚忙着安排没注意,到了白天,周越彬才发现,这群老板几乎都穿着统一的衬衫、西装裤、黑皮鞋。衬衫通通都塞进了裤子里,腰上都系着方扣的皮质腰带,腰带扣正好在他们的大肚子中间,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个“梭子”型。而夫人们是一样纯黑色卷发,穿着类似套装,胳膊上都挎着一个皮包。

周越彬看着这样的装扮,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直到他们坐上车,去往景点的时候他才想起来,我们的第一夫人跟随老公出国访问好像就是这么穿的。

不仅穿衣打扮,他们举手投足之间全都是领导范儿,走在街上,一个个迈着干部特有的步伐,路上遇到衣衫稍微褴褛点儿的澳门大爷大娘,周越彬都担心他们会冲上去握着人家的手,说一些下乡慰问时常备的话。每到一个景点,一下车,他们就纷纷拿出各自的照相机对着关口外面的天空,楼房等等一通猛拍。一边拍还要一边点评:

“这楼真破,还没我们县里自己家盖的好。”

“这天气真热,太闷了,不如我们家那边凉快。”

“瞧瞧,这些人穿的衣服怎么这么旧,还是澳门呢,怎么这么穷?”

发表这些直白言论的当然不会是那几个老板,而是他们的夫人。老板们只是聚在一起,双手统一地背在身后,低声谈论着和夫人口中一样的话题。

周越彬向来觉得自己认人的能力还是挺强的,但是面对这几个人,他却有些发蒙。虽说都是老板,但之前他接待过的那些好歹气质稳重,有些城府。在他的经验中,越内敛的人往往越有钱。可眼前这些人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内地发展太快,富人的作风也一代换一代了?

周越彬不免有些担心自己看走眼。唉,只怪他不常上内地的社交网站,不知道那段时间,内地正开始流行“土豪”。

等到换酒店的时候,周越彬发现他们大多没有带行李,只有夫人们手上的一个挎包。

“你们没有带行李箱吗?”

“我们听老李说,澳门这里什么都有,那我们就没有带箱子,需要什么直接买就好了嘛,再说,带箱子谁帮我们拿,很麻烦,所以只带钱就好啦!”

周越彬狠狠点了几下头,表示自己很受教,可心里别提乐成什么样了。嗯,有钱就行,只要有钱,就算是他们在他用自己的脸刷进去的法国餐厅大喊着要吃重庆麻辣烫,他也放心。

周越彬现在的时间,除了用来接待各种各样的人物寻找新客户之外,大部分都花在打电话上。老客户的维系、地下钱庄进账出账、与东哥那帮人的情报联络,还有底下那帮小弟、跟数的,大小事宜都得靠电话远程遥控解决。目前,他电话联系人表里,老猫和阿乐跟他打得最勤。此时,老猫远在北京,帮他追几个老客户从澳门背走的债,其中光老钱身上就将近八千万。阿乐则天天跟着现在的“抽佣机器”老童,保证他日常的进账。每次身体在陪客的时候,心里还得惦记着线上的事,掐准时间,他就要掏出裤兜里的电话瞧几眼,指示几句。你可以说他运筹帷幄,也可以说他是操心的命。

把老板们照常放进金店之后,周越彬的微信收到了阿乐发来的一段视频。

点开第一个,他看到的是阿乐的一个跟拍镜头,跟着的是一个穿了一件阿玛尼红色及膝紧身裙的女人,她走路的姿势挺拔而有劲道,周越彬没开声音都能听到她的那双黑色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板的声音,让人看了也跟着神清气爽。她那头干练的短发,那被红色丝绸包裹的紧致屁股,以及那两截从高跟鞋里长出来,白玉兰般盛放于裙底的小腿,在她那样的行走姿势下,一样样都显得性感、强势、有气质。

看见摇晃的视频里一晃而过的水波状廊顶灯光,周越彬回了一句:

“老童跑去威尼斯人赌去了?”

阿乐回了个翻白眼的表情,外加一段语音:“哥,你行不行啊,好不容易,茫茫人海,给你逮着这么一个sexy?baby,整个澳门,特别是赌场里,好多年没出现过这样的货色了,即便有也是跟着大老板的,这女人,可是孤孤单单只身一人呢。您就没半点想法?别老惦记着老童。他奶奶的个大三巴。”

这个阿乐打从跟着周越彬的时候就是这副话唠的样子,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一半是废的,一半不正经。听说他小时候曾经跟着他混14k的爸爸被水房那帮人放到了南海一片小小的礁石上困了一周,除了他爸没得人说话,他跟他爸又没话说,所以,他如今的多话以及多动症大概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后遗症。

而且,阿乐像个小姐丫鬟一样总操心周越彬的感情生活。周越彬在澳门拼搏这么些年,澳门本地、台湾、香港、韩国的女友都交过一轮。无一例外,她们都仗着自己是厅主情人,整天肆无忌惮地坐在周越彬的福建厅里往赌桌上扔筹码,这一条情路走下来,周越彬在她们身上折损了几千万。伤钱对周越彬来说倒不是什么大事,关键是,伤他钱的这些女人,没一个值得他继续爱下去的。况且,厅主家属涉赌,也是东哥不愿意看到的。

这视频里正往威尼斯人赌场去的红衣女人,又值得周越彬多看几眼呢?除非她是个准豪客,否则别想周越彬把心思放在她身上。

周越彬捂着话筒:“说正经的,我这忙着呢。”

阿乐立马转换了语气:“彬哥,老童那老小子今天撞到鬼了,居然赢了点,他赢回来的钱都被我收了,抵得上之前借给他的里码。”阿乐的声音透着一点点的幸灾乐祸,像极了小时候顽皮捣蛋,做坏事得逞时的小得意。老童估计赌得正high,手里的钱被充了公,哪有乐意的?阿乐有恃无恐,因为这是老板彬哥交代的。

“哈哈,做得好,他有说什么吗?”周越彬听起来心情很愉快。是啊,没有什么比听到有钱入账的消息来得更开心了。

“说了,他说,这是应该的。”

“应该的?他是这么说的?”周越彬的声音很惊讶,因此声调比平时讲话时一下子高了好几度。

“是啊,真的。”阿乐也很奇怪,老童这个赌鬼,最忌讳别人在他上桌的时候“讨”钱了。

“童老板这孙子,倒霉这么久,终于赶上狗屎了,阿乐,你听我的,把他的本金如数还给他,他想玩就继续用那些玩,赢一点拿他一点。里码是多一分也不给了!一个,半个都不给!记住没?这孙子今天答应得这么痛快,平时若是咱们这样做,他早就急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肯定又想从我这拿筹码!不能给他!他若是跟你急,就说是我让的!”彬哥一生气,这声调又高了几度。

这个老童,每天都在打些什么小算盘,周越彬可是清楚得很。这些赌场里的老油条,想法都是一样的:用尽一切办法尽可能的多揩一些筹码,壮大自己赌桌上的资本。他们觉得,这样就离赢更多的钱,又近了一步。

不过多半都是赢不回来的。

这个老童已经欠了自己那么多钱了,原本还得很拖沓,一点一点往外吐。若是再给他更多筹码,赢了自然没的说,若继续输该怎么办?那些钱,哪辈子他能还得清?作为一个“抽佣机器”他已经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了,这个时候,周越彬必须严加控制。

“好好跟着咱们的老童吧。到十二点,就带他回酒店休息,今天一定不能再放里码给他,要给明天给。”

阿乐又回了一条将近30秒的语音,周越彬知道他的大意是:我知道了。所以根本没点开。阿乐也知道周越彬常常不会回复别人最后一条信息,是在给别人一种他在控制自己,他占主动一方的意思。阿乐立刻塞回电话,执行命令去了。

培养一个像老童这样的抽佣机器非常不容易,不能不给他里码,他没得东西下注还怎么抽佣?但是又不能给太多里码,不然一不小心赌大了,到头来还不上,那他就得落入一个被追债的下场,这机器也就报废了。

最怕就是他还不上,那就又变成一个老钱,营收变呆账,呆账变死账,周越彬好好一个厅主,又得变成一个追债的。这其中的拿捏,就跟养一头规定体重的猪一样,饲料下多下少,都是要小心衡量的。

到了吃饭的时间,周越彬带他们去的是议事厅旁边一条叫米糙巷的小巷子里,一家看起来很破的小餐馆。

那条小巷子很窄,车是根本进不去的,想吃饭只能步行走进去。夫人们又是一通嘁嘁喳喳,嘴里说出来的都是各种抱怨和不屑。我们的老板们虽然嘴上没有说,但是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等到了餐馆,进去之后,夫人们就彻底忍不住了。

“这什么地方啊,还不如我们那的饭店呢!”

“这么破,这地方的东西能吃嘛!”

“越彬,带我们换个地方,这也太破了!”

“我们又不是没有钱,怎么能到这样的地方来吃饭呢!”

聒噪的声音吵得周越彬头大了好几圈。

“这里是澳门很有名的餐馆,东西很不错的,先试试看。这里平时很难定到位置的。”周越彬自从接到了投资考察团到现在,这几天说的话比过去一个月说的都多,而听到耳朵里的话,比过去一年都多!这简直是钝刀杀人,折磨死了。

领导和夫人们勉勉强强坐了下来。夫人们面带嫌弃地拿出包里的纸巾,开始不停擦桌子。周越彬认为自己这顿饭若是想吃好,必须得做到不听,不看,不说。这也是他这么多年严格遵循拉客的那一套流程以来,第一次那么迫不及待地想丢掉程序,直接把这帮人拉进赌场。去了赌场,他们就开始自娱自乐,玩起来了他应该就能解放了。但是,他们这帮人看似粗鄙,其中有几个是可以直接发展成贵宾厅客人的,万万不能操之过急,否则几个月的经营就得功亏一篑。

周越彬刚刚安排他们坐下,准备点菜。隔壁坐着的那一大桌,叫了买单。虽然说的不是广东话,但是相信考察团的成员们还是听懂了,那桌人不多,却吃掉了大几千块。

夫人们明显惊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那张桌子。菜品并不多。那就只能说明每样菜的单价很贵。还没等她们开口询问,那张桌上已经有人开口了。

“好家伙,怎么这么贵!”这次说的是普通话,都能听得懂了。周越彬看到虽然考察团的成员们没有人看向那边,但是那耳朵明显的竖了起来,仔细地听着。

“这里是港澳最著名的吃鱼翅的地方,所有来澳门这边玩的大老板,几乎都会到这里来吃饭。可不能小看了这家饭店。这里面的东西,可远不能用它的外表来评论。东西是超级赞的,价钱当然不会便宜。”

“哇,怪不得!”

接下来他们又说了很多,不过都不重要了,只这一句话,就已经成功地让这些官老爷官太太们面面相觑,集体收声,不再抱怨。

周越彬坐在那里依然淡定,脸上保持了很得体的微笑,什么都没有说。不是有句话说的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么。

等菜都上齐了,老板夫人一边猛吃,一边说:“这么贵的菜,赶快,多吃点,都吃光,不然全都浪费了。”周越彬看了看她,又看看了其他人,哈,动作都是惊人一致——夹菜,塞到嘴里,还没咽下,筷子又伸了出去,生怕吃得慢了,就被别人吃光了。

周越彬哭笑不得,说:“不急不急,这顿我买单的。”

众人听了,冲周越彬一笑。终于,那个矮个老板包着满嘴的饭说了一句听来刺耳却是周越彬等了很久的话:“嘿,这算什么,我在拉斯维加斯赢了钱,吃几百美元一只的大龙虾,连眼都不眨呢。”

周越彬赶紧接上:“那不得是因为您赢了么。赢了,什么买不得,别说这一碗鱼翅,就是刚刚那家金店,想包都可以包起来。”

“是啊,是啊。”那帮老板夫人估计是在金店看中了东西,纷纷激动地撺掇起来,“咱们什么时候去赌场啊。”

周越彬一边摆手:“不急不急,先吃好了。”另一边就从裤袋里摸出手机,悄悄安排了十几个小兄弟等在新葡京准备跟客。

2

酒足饭饱之后,周越彬带着他们去了赌场,先是陪着换了港币又换了筹码,又讲了大概的玩法规则之后就编了个理由让小弟跟上,他自己脚底抹油——开溜了,躲回了自己买在离葡京不远的汤臣豪宅——主教山一号的家里。

不是为了休息。

刚刚接到老猫从北京发来的信息:老钱跑了。周越彬只能,也想在自己家里,在所有人视线之外,就这件事,表现出那些准豪客不知道的他野蛮残酷的那一面。

周越彬提着一瓶威士忌灌了一大口,然后抹了把嘴,平复了一下焦躁的心情,问电话里的老猫:“说说,怎么回事。”

“前几个月,老钱每个月都按时间把利息打过来,钱不差还准时,我们几个兄弟也都在山东、河南、湖南、鄂尔多斯几个地方缠着其他几位老板,吃喝拉撒离不了身,看他乖,也就没管他。到这个月,我看他的钱逾期好几天没到,就抽空到北京他的别墅看了一眼。房子空啦,人也没了,他家院子里看家的那条拉布拉多没人管,把他弄的几个松树盆栽都啃光了,饿得只剩个骨架,看样子是跑了十多天了。问他前妻还有老爹老娘,都没人知道这事儿。他那玉雕工厂他也不管了,好多债主跟那蹲着呢,好像要被法院查封了。我们没法儿,只好连夜开了十几辆卡车过去,选大的,好的,每辆车运了他一件玉屏风回来了。也没地儿搁,我们匀了匀,都放在您那些老朋友的家里、酒店里的客厅、客房摆着呢。”

说到这里,周越彬在电话里听见一声狗吠。

“这就是那狗?”

“可不是,嘿嘿,我养着了。对了,我们翻进他家,看他厕所玻璃上贴了张遗嘱,说是钱实在还不出来,不想活了,要去西藏天葬。”

“放他娘的狗屁。”周越彬气得把酒瓶子往茶几上一墩,差点没把茶几给墩裂了。

第一次见到老钱,是在几年前澳门艺术博物馆举办的一次两岸艺术家交流会上。那时候的老钱蓄着胡子,留着长头发,总穿着一双镶玉的老北京布鞋,手里捏两个核桃,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艺术家气质一目了然。

即便进了赌场,坐在赌桌前,刚开始说是小玩一把的他也是一副温润和煦的样子,像极了从他一双妙手出来的玉器。

周遭的一切——角子机发出的电子声,轮盘的旋转声,赌客们欣喜若狂的吼叫或咒骂——皆是凡世俗尘,一点都沾染不了他清澈的灵魂,仿佛他刚刚扔在赌桌上的不是万恶的筹码,倒像是布施给苍生的琼浆玉露一般。

但赌场不是佛堂,不过短短四年,浸淫在销金窟里的老钱脱离了原本澄明的圈子,缺少了文化的滋养,就一下子从一个艺术家坠落地狱沦为一个变态赌徒。

周越彬清清楚楚地记得,老钱最后一次输了把大的,加上跟周越彬赌的台底,拢共是一亿。那一回,他尿失禁了。

本来,鉴于风险控制,赌到后面,周越彬是不该放任老钱输到这种难以收拾的地步的。是他身上残留的那些温厚谦虚的气质,让周越彬放松了警惕。

最后一年,老钱已经很少管自己的玉雕工厂了,为了方便来澳门赌博,他索性在珠海拱北口岸附近租了一套房子。珠海和澳门的距离差不多就像一栋楼里住对门的邻居,如此便利条件,让珠海成了内地去澳门赌钱的人的一个集散地。

许多长赌的人,在资金不是很充足的情况下,都像老钱一样选择住在珠海,因为房租便宜。

平时在珠海,他们每天成群聚在一起打扑克缓解赌瘾,一旦接到通知说签证下来,后一秒他们就会出现在排队入关的队伍中。

那时候,虽然老钱已经输了不少钱,但他并不像别的赌客一样总是跟周越彬打哈哈,死乞白咧地赖账,或者想方设法找各种借口多拿里码。每次赌到半夜或者通宵输完了,他也不急不恼,反而是很不好意思地跟周越彬和几个跟数的兄弟说辛苦了,要请他们吃饭。

一旦吃过了饭,老钱再委婉地向周越彬提出借筹码的事,周越彬也就不好意思拒绝了。

很快,老钱的亏空越来越大,到了一顿友谊的饭也帮不了他的时候,周越彬万万没想到,这么一个一身傲骨的人居然会低声下气跑到别的叠码仔那里借钱。

在那边,他还是请人吃饭,只不过,在那边的饭局上,他不像之前那么沉默内向,而是变得特别会做人,就是俗话说的特别会来事儿,敬酒喝酒爬桌底什么的,一概都使出来。还经常请那边兄弟按摩足疗什么的,甚至还会用自己的糗事来卖乖,特意用贬低自己来博取他们的开怀。

不得不说这一招非常管用。不单单是对叠码仔,对任何人都是如此。

试问,谁会对一个经常做白痴事情的人,总是保持戒心呢?时间久了,自然就不会太把这个人当回事了,因为他已经被分到了弱者那一拨,不怕他不还钱。就这样,老钱通过刻意在别人跟前伏低做小,又获得了一笔不小的赌本。就是通过这笔钱,他终于把自己输到尿失禁。

后来,在巨大的压力与现实面前,老钱身上最后一丝文化人的尊严和气质也消失殆尽。

他开始跟其他赌徒一样寻找各种理由一直拖着不给,先是说公司财务放年假,又说公司的公章丢了,正在补办。然后又说自己的玉器工厂刚谈下一宗大买卖,先通融几周,把生意做成了就有钱给了,最后呢,说做生意赔了,正在想办法,准备卖车卖房来还。

最最可笑的是,老钱最后一次出现在澳门,已经被列入贵宾厅黑名单,在大厅里小赢了一点,又请周越彬吃饭,故技重施。

周越彬怎么可能给他这样的机会。

饭桌上,老钱每次说什么,周越彬并没有很不礼貌地打断,只是在他一句话落了以后,就问一句:“什么时候还钱?”

老钱再说下一句,周越彬也问下一个问题:“一个月时间够不够?”

对付泼皮无赖,就得用泼皮无赖的方式。

就这样来回几个回合,老钱就招架不住了,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话题可以说了,连和老婆离婚被分走了多少家产都如数报出来了,就差把今天上厕所时看的那条娱乐花边新闻拿出来讨论了。“彬哥,这……”老钱讨好地起身给周越彬添上茶水,不忘给阿乐也添满,却被阿乐客气地拒绝了。

老钱尴尬地坐回去,局促地来回搓着手。周越彬不催促,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老钱。最后老钱没办法了,只好煞有介事地要去了周越彬的银行卡号,说转天就给打钱。

结果,转天这个人就消失不见了,电话不接,信息不回。

可真是气坏了周越彬。

不单单是因为钱,更是因为老钱辜负了他的信任。周越彬也气自己,明明老钱都已经变成一个不入流的下作的人了,自己怎么还对他抱有希望,以至于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老钱一消失就是两个多月,这两个月里,周越彬不仅等不来老钱还的钱,还得帮老钱付掉他在台面上正经输给赌场的账。整整五千万,几乎是周越彬辛苦三年才能搞到手的收成。要不是东哥帮忙垫付,他那一套早就看好的主教山一号就得泡汤,自己就得继续租房子住。大小好歹一个厅主,居然租房子住,实在太折面了。这触犯了周越彬的底线。这个时候,就得老猫出马了。

老猫去北京找到老钱之后才知道,原来老钱比周越彬想象中的还要惨一点。老婆孩子跑了不说,工厂也濒临破产。老钱手里就一辆车,一些自己收藏的玉器以及一栋别墅,他把这些财产压在手里不卖不还,是因为他还在做着那个一把赢回所有被输掉的钱的美梦。

周越彬很想语重心长地告诉他,放弃吧,屈服吧。可他未必肯听。那周越彬只能通过老猫用一些非常手段来告诉他一些别的事情。

老猫当着满街的人辱骂过老钱,在背地里更动手揍过他,甚至,还跑到他展出过作品的地方贴过大字报,要臭他名声。可老钱死猪不怕开水烫,没有半点动摇。不过,老猫向来不怕欠钱不还的人不要脸,他追债这么多年,秉持的理念就是,只要是活着的人,就一定会有弱点存在。

老钱的弱点就是他的孩子。

老钱每次来澳门赌钱,周越彬都跟在身边,跟着当然不会白跟。

周越彬发现,只要是家里的座机打来的电话,他一定会接,因为对面必然是他的孩子。其他无论是谁,都不会有机会打扰他押注、看牌、翻牌、赢钱或者输钱。

当初,周越彬发现老钱有想赖账并且玩失踪的苗头时,曾用孩子的事情威胁过他。当然也不是明目张胆的威胁,只是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周越彬会有意无意提起老钱的孩子,问候孩子身体怎么样,成绩好不好之类的。开始时老钱还没有觉察出什么,提的次数多了,后来就明白了周越彬的目的就是让他知道,他周越彬有很多种方式整治像他一样欠债的人。

一开始周越彬不想做这么绝,但现在……

那天,老猫又提着两瓶啤酒找赖在家里不出门的老钱聊天,他问他跟老婆离婚了,还想不想自己的孩子。在老猫这样刻意的聊天方式下,老钱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当时冷汗就流了下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猫哥,你也知道,我这几年几乎都快长在澳门了,不怎么回家了已经,而且,我跟我老婆离婚之后,孩子跟着他妈妈,现在回去都不会叫爸爸了。孩子以后肯定是当没我这个爸爸,我呢,也当没有这个孩子了,太寒心了。”老钱在察觉出老猫的意图后,还试图做点什么,但是这样拙劣的借口,怎么可能让老猫满意呢?

“嗨,钱大艺术家,话可不能这样说,孩子还那么小,还没有自己的思维和想法,当然是他妈妈怎么教他就怎么做啦,不能代表他自己的。再说了,孩子不懂事,你怎么还能不懂事呢,那毕竟是你的孩子,你的骨血啊,该疼还是要疼的。要不,改天,我帮你把孩子接过来,既然你老婆不让他亲你,你就该主动点嘛。接过来,跟你一起多生活段时间,自然就亲了。我呢,多少也有点亲子教育的经验,也可以搬过来,帮你一起教孩子,你看怎么样?”

老猫是谁啊?当年在内地开黑赌场的时候就是在人精里混出来的,整整十多年,又帮周越彬搞定不少大客户,可不是白白活过的。什么样的话,都让老猫说了,表面上句句都是在为他老钱考虑,还能再说什么呢?要么还钱,要么就让老猫把孩子接过来,当一个人质。

老钱怎么会相信一身刀疤的老猫会为自己家的亲子问题着想。别说让自己的孩子跟老猫住一起了,就是让他们俩见到面,都是让老钱难以接受和害怕的。会不会等自己有一天拿不出一毛钱的时候,孩子跟自己一起,被老猫一个做成儿童餐,一个做成成人餐,扔给那拉布拉多当宵夜都说不准的。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何况人呢!也许就是在老猫跟老钱聊过那一次之后,老钱产生了赶快消失,甚至去天葬的念头。

老猫在电话那头挠着头,问是不是真的绑了老钱的孩子,逼他现身?

周越彬无声地苦笑,叹了口气,对着电话无力地说:“你是不是傻,用来吓唬人的事还真干啊,闹大了,是对你有好处,还是对我有好处?只管去找,他不是说去西藏吗,就去西藏找。”

“他那么一说,你还真信?”

“不然呢,人家好歹艺术家,临死艺术一回,也不难理解。”

周越彬听老猫那边憋着笑,忽然有些动起真怒:“要找不回老钱,你也甭回澳门了。”

3

临睡前,赌场跟客的小弟传来话说那帮老板赢钱的不少,已经送他们到赌场上面的酒店“冷却”了,等他们半夜在床上熬不住,偷偷下楼去赌场输回原形,明天,就可以把他们往贵宾厅领了。

“那矮子,那个长脖子的太太,还有那个重庆百年火锅店店长,这三个人瘾大,铁定是落不了跑了。”小弟说。

是的,没错,矮子这类土豪老板,其实想往下发展,很容易。

虚荣心是每个人都有的,欲望更是如此。在他们赢了钱之后,自己在一旁夸几句,再适当表演一下崇拜的表情,装作很为他们着想的见好就收。这几步,既拍到了客人的马屁,也很好地拉近了关系。

当然,这需要很好的眼力,要慧眼识珠,之后才能成功地变成一个他们眼中的好“伯乐”。

剩下的就是适时地说几句,欢迎再来,你手气真不错之类的恭维话,顺便递上自己的为他们留的楼上套间,或着直接带他们去花花公子俱乐部或者哪个游艇会。这样一个套路下来,周越彬不敢保证百分之百,也得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客户,会在不久之后单独联系他,表示感谢的同时,告知他,恐怕以后会经常过来澳门,要多麻烦他周越彬了。

几乎每一个潜在的客户,都是这样发展出来的。

终于来了个好消息,冲淡了老钱落跑给周越彬带来的坏心情。挂掉电话之后的周越彬,没有立刻把手机放下,而是擦了擦这一天积累在手机背壳上的汗渍,又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直到屏幕变黑,他专注的表情才有所变化,慢慢扯了扯嘴角,就当做是笑了。

这算是他做叠码仔以来留下的工作习惯或者说是职业病吧,总觉得在下一秒,会有新的电话进来,闭眼前都要等这么一会儿。实际上,他的几部手机都是24小时不关机,临睡前一个一个在床头柜上排好,真有哪一部响了,说句不好听的,即便是在自慰,也要擦干了手接起来。

这些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啊!对待他们真是丝毫马虎不得。这些赌鬼,就像那蚂蝗,稍微有点疏漏,钻了空子,他们会争分夺秒来吸掉你的血。

自己每天都生活在算计别人,或者被别人算计里。每走一步路,每说一句话,都要想了又想,生怕哪里错了,或者想得不周到,让自己蒙受损失。

躺在床上的周越彬揉了揉有些发疼的脑袋,强迫自己睡下去,明天起来,等来小弟说搞定的电话,就要接待他经营几个月终于到手的新客户了,也是够他忙活一阵的。

周越彬破天荒地睡到了自然醒。虽然身上舒服,但他醒来的时候,没有撑半个懒腰,眼睛是猛地一睁睁开的,就像猛兽一样,随时随地的警觉和威慑是本能也是必须。一般来说,他能够自然醒,实际上是不正常的。

果然,他唰唰几下刷开几个手机,没有收到跟着投资团老板的小弟发来的短信。

等他赶到酒店,几个小弟在大厅迎上他,支支吾吾地说,他们一大早来酒店等着那十几个老板叫带去贵宾厅,可等他们到的时候,酒店说那些人昨天晚上就急匆匆地退房走了,正是在所谓的“冷却时间”。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个小弟摸着头说。

他当然不知道为什么,周越彬坐在大厅的沙发上,连番打了十几个电话,澳门旅游局、重庆旅游局,再到这家酒店的老板、当班经理、机场……一个串一个,终于搞清楚原委。原来,昨天晚上,有另一批人入住了这个酒店,来自重庆工商局、税务局,个个是那帮老板明面上要巴结,暗里唯恐躲之不及的人,更何况被他们撞见来澳门赌博?所以,他们连夜订了机票,都避回重庆了。

周越彬心里咒骂声四起,到筛子底下的鸟雀被不明不白闯进来的人声吓得飞走了,这份憋屈,简直不吐不快。但是在小弟面前,必须绷着。

平白无故吃了这么一个闷头亏,按照周越彬的脾性,当然不能这么罢休。

远在1088公里之外的重庆商会办公室,一个兴师问罪的电话响起来。周越彬在电话里“嚣张”地把商会主席骂了个狗血淋头,好好地参了这支投资考察团一军,说他们level太低,完全代表不了重庆的形象,让自己丢了好大的脸。最后搞得商会主席陪着笑脸说下次介绍纳税头三名的企业老总给他认识。周越彬这才稍稍解了气,最后跟主席闲扯几句,把气氛拉回到亲密的状态,然后终于挂了电话。

撒气归撒气,考察团心虚打了退堂鼓,周越彬这一天加上以后几个月的计划算是泡汤了。在找到机会接待另一拨老板之前,白白空出来一段时间。

习惯忙碌的周越彬对于如何使用这段时间,有些不知如何下手。他丢下几千块钱叫小弟们去喝早茶,自己从酒店出来,走着就到了新葡京前巨大的广场上,他想索性就在外面坐一天罢。

广场上的长椅上躺着好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一个个头发糟乱,西装敞开着,领带歪在一边,皱巴巴的衬衫下摆从皮带里跑出来。

椅子一端靠腿放着他们的鳄鱼皮皮鞋,脱下来的蓝色或黑色的丝光袜整齐地搭在椅子扶手上。这鞋子和袜子摆放的整齐度,是唯一能证明这些人不是普通流浪汉的证据。

也许是输得精光没钱买船票回去的工薪族,也许是欠债跑路的小老板,但更可能的,是赖也要赖在赌场门口的烂赌鬼。大家不是真的甘愿做乞丐,全身上下,靠那一身还看得出牌子的西装勉强撑脸面,不至于让保安真的把他们当成乞丐挡在门外。

之前,周越彬对这些大小赌客说不上是爱是恨,但如今在叠码仔的位置上干到这样的地位,这些人在他眼里,全都是猎物。当然,他对猎物也有爱,那些新鲜的、肉质丰腴的,就爱,那些孑然一身的、日渐腐臭的,就恨,还顶顶地看不起,不会有半分同情。

同情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厌恶罢了。

周越彬走到了他惯常坐的那个长椅旁边,带着一脸厌恶毫不避讳地盯着眼前椅子上的年轻人。

这人三十一二岁,长得还算英挺帅气,可他睁大的眼睛没有神采,眼角的眼屎也不知道擦掉,完全将周越彬对他的厌恶看在眼里,可却无动于衷,不知道让座,也不羞愧地避开。

周越彬盯着他,慢慢掏出自己的钱包,抽出一张一千面值的港币,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丢在稍远的位置。那人腾地就从椅子上弹起来,捡了钱,套上袜子,穿了鞋,噌噌就往赌场跑去,临走丢下一句话:“赢了还你。”

好像说这么一句话就能改变他接受的是施舍这样一个事实似的。

周越彬一屁股坐在空出来的椅子上,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那是专属于赌徒的,一种急迫而丑陋的背影。他这才生出对中途逃跑的老板们的怨恨。

那些零零散散的小老板,周越彬向来都是交给小弟带的,唯一几条看得上眼的大鱼,到头来还怂了,周越彬觉得实在是没意思。最近,傻屌真是越来越多了,好客户都在家奶孩子吗?

正心生愤慨,手机有动静了。

阿乐这个话唠又发来了视频,而且是好几段。

第一段,那个红衣女人出现在威尼斯人赌场大厅的枝形吊灯下,她一手环抱在胸下,另一手擎着一支高脚香槟杯,正微微向着赌台倾下身子观察桌面上的情况。耳朵上一副流苏耳坠随着她晃动香槟的手在她肩头跳跃,如沸腾的水晶一般,映照着她如河湾一样恬淡的下颌,以及美好的胸线。

女人还有一张红玛瑙一样温润的嘴巴,微张着,表情是好奇的,却把自己的好奇表现得恰到好处,不会让人看出她的生涩与紧张。

以周越彬的经验来看,所有的细节显示,她一定是个有一定阅历的成功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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