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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在赌桌上跳舞的女人(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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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段里,女人已经坐在了赌桌边。她单手抵在赌桌边沿撑着自己的下巴,由此便撑出她的腰部线条来,好像是由碳素笔一笔勾勒出来的,纤细紧绷。

看她松快的样子,女人在那个赌桌边应该坐了好一段时间了。她随手掷出一个筹码,旁边围观的人以及赌客都随之躁动一下,大有为她叫好的意思。是不是这女人下手大方,有本事下大的?阿乐对此似乎也好奇起来,镜头晃动着慢慢跟近了些,这才发现,她原来是丢了一把两万的下去。

才两万嘛,本来也没什么的。

视频下还有一句语音,阿乐跟着解释出来:“这女的不管到哪个台,每把都是顶着最大的限红下去的。”

限红,是赌场对每个赌台可以下注的金额范围做的限制,一般最低一百、两百港币,最大一万、两万、五万,每张台每个玩法都不一样。而这个女人每把都下最大,她这么下,不是脑壳秀逗了,就是真有钱。从视频里看来,赢了就捧着脸,少女一般欣喜。可见不是什么老手。

其实阿乐盯上这个女人很长时间了。如果单从上桌的频率上来看,她算得上是澳门赌场的常客。

最近一个月,阿乐在看着老童的时候,经常能撞见她。也不见她和朋友一起,应该是单独来澳门的,可她却并不是资深赌徒。正如视频里拍到的一样,一个资深赌徒不可能抽离于输赢的桎梏,由着自己的性子下注,真正把赌博当成有趣的玩乐。

女人衣着简单,剪裁却不普通,价格还不菲。不用繁复的珠宝设计,颗颗简单到与她的气质融为一体。或许她在事业上是个女强人,在赌钱方面却是个绝对的婴儿。这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她的谜不在于真有多深的城府,相反,在于她的简单。

与赌场其他赌客相比,那种近乎纯真的简单,这种与环境的格格不入,是谜的所在。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都是一个优质潜在的客户。

本着宁可错杀一万不能放过一个的原则,阿乐决定把这个女人的存在告诉周越彬。至于是否决定“做”她,或者找个什么机会认识她,一切让他自己决定。

视频来到了女人侧身,女人此时已经是像个小女孩一样脱了高跟鞋跪在了椅子上,每每掷出一回筹码,便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好像她不是在玩百家乐,而是趴在泥巴地上打弹珠一样。

赢了,兴奋地扭过头,发现有人拍她,女人大方地冲镜头摆了个v。

看到这里,周越彬被她的单纯和无知触动了,这样的时候,这样肥美的大鱼,怎么能不吃下去。

他迅速回给阿乐一句:“查查。”

4

经过多年的发展,澳门叠码仔圈子里已经形成了一个惊人的信息网络。

相比于回归前叠码仔之间各自占地为营,相互竞争;回归后,赌博业在政府的整治修剪下日趋规范。同一个团体里,各个叠码仔之间讲的更多的是和气生财,大家秉承合作共赢的理念来做事,因此,赌客信息都是共享的。

除了叠码仔内部的互通有无,还有政府黑名单系统,甚至还靠私人侦探公司,一起筑建起这个网络,用来调查赌客们的身份背景和真正的身家实力。

有时候,一些贵宾级客人入境澳门,刚决定去哪一家赌场玩,客人资料就已经通过传真发至赌场里各个厅主手里了,以便他们马上作出反应,根据这个客人的家底限度,好决断应该借出多少里码给他。

红衣女人的出现是突然的,非常规的,围绕着东哥的圈子里的上千号叠码仔基本都没有听说过她。因此,要“查查”她,阿乐非要拿到她的身份证作为突破口不可。有了身份证,就可以疏通关系从交通部门知道她是坐的什么飞机,头等舱还是经济舱,从酒店方面知道住的哪个品牌,普通套还是总统套,期间有没有消费过套房酒窖里昂贵的红酒,要求租车或者去哪些party的信息。

通过非常手段,更进一步还可以查出她注册公司的名字,房产状况,以及手里保有的其他资产材料,更关键的是,可以判断她这些资产的稳固性如何,是不是最近陷入了麻烦当中,资产是牢牢握在手里,还是根基已经被掏空的摇摇欲坠的繁荣假象。最后,再经过某些不可言说的渠道,还可以查一查她的家庭信息,家庭住址。老爸是干什么的,是不是富家女,老公干什么的,是不是小三,小孩多大了,学校在哪,哪个年级哪个班……诸如此类。

当然,获悉这些信息,一方面是为决策做依据,另一方面也是提前为可能的追债做准备。

总之,只要有了身份证,阿乐就可以着手为这个女人建立一个客户档案了。

女人放在桌子上的钱包,是爱马仕bearn系列,粉色,九成新。阿乐很容易就在惯常合作的地下钱庄兼典当行——澳门又叫押行——的“金利押”手里借出了一个几乎同样的钱包。

等到女人离开赌桌去上厕所的功夫,阿乐跑上前去叫住她。

“小姐,这是不是你的钱包?”

看见阿乐递过来与她用的一模一样的钱包,女人有些恍惚起来,不自觉地拉开坤包看了一眼,自己的钱包好好地躺在里面。

“不是啊,我的还在,撞款了吧。”

阿乐装出一脸纠结与不好意思:“嗯……是这样,我跟我女朋友刚刚在9号赌桌玩了一会儿,要走的时候,发现钱包不对,我看你也是用的这款,会不会是你一时着急拿错了呢?你刚才是在9号赌桌?”

她当然在9号赌桌,阿乐从始至终除了帮老童拿饮料,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她。

“啊,是啊。不会吧……”听阿乐这么说,又看见他一副无辜的表情,女人也怀疑起自己来。她掏出自己的钱包,展开一看,松了口气。“你看,没搞错嘛,这是我本人。”

她把嵌在钱包透明袋中的身份证展示给阿乐。

只消一眼,阿乐便知道了她有一个跟本人相得益彰的漂亮名字:伊妍。年龄30岁,籍贯上海,身份证号一目了然。

“不好意思,我觉得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人也用的这种钱包呢?你可以再去别处找找。”伊妍满脸歉意地跟阿乐告了辞。

阿乐差点被伊妍不必要的道歉弄出罪恶感来,赶紧定了定心,转身便拿她的名字和身份证号查起来。

通过名字,阿乐吃惊地发现伊妍的身家信息清清楚楚,基本不用浪费更多人力物力去查,他在网上随便一搜,有关她的信息便满屏满屏地罗列出来。有人物百科,有公司网站配的总裁简介、致辞,还有杂志采访等等。配的照片,跟眼前的伊妍一模一样,像复印机复印出来的,一样标准的音容笑貌。甚至家庭背景、公司地址、家庭住址,稍微挖一挖,都一清二楚的。

伊妍是一家互联网服装品牌的ceo,早年在淘宝上开c店卖女装起家,靠自己独特的设计以及对市场超强的敏锐度一直发展到今天,年营业额达到五亿,她公司的盈利状况,直接通过淘宝上那些服装的销售数字就可以呈现出来。

只不过,有关她私生活的部分,网上很少提及,只知道她离过一次婚。

通过身份证,阿乐还查到,伊妍来澳门基本都是在上海订好的往返机票。她开了一辆宝马,是自己在澳门租车公司租来的,她在澳门所住的酒店全部是她在网上或者到酒店前台直接预订的。

一般经常来澳门赌博的老油条都知道要旅行社帮忙订机票、酒店,这样可以打上不少折扣。伊妍在这方面,完全跟白痴一样。而且阿乐观察她这么长时间,发现她对什么“开工”“上水下水”“吃”“顶”“公”“四边三边”等等赌场里盛行的行话一概不懂,连赌桌边画满红圈蓝圈的电子显示屏是什么都不知道。

有钱,代表她输得起;盈利基本公开,代表能随时掌握她的资本情况,决定给她多少里码,或者及时止损;在网上算是个小有名气的美女老板,且住址信息公开,代表她碍于名声不敢赖账,即便赖账跑路,也能轻易掌握她躲在哪座跑不了的庙里。

综上,伊妍是一个非常完美,非常让叠码仔放心的极品客户,身上没有一点“炸弹”的气息。

“炸弹”,在叠码行业里,是指那些已经赌到根本无力偿还债务,却依旧想从叠码仔手中借到里码的赌徒。要是哪个叠码仔一时看走眼,把“炸弹”当成优质客户借出里码,就相当于把钱扔进了无底洞里,不仅抽不到多少佣金,连债也难追。

“炸弹”大多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在你之前,很可能他在别的叠码仔或者高利贷手里尚有欠款未清,这也就意味着但凡他之后赌赢了钱,或者正经生意上走运赚到了一苍蝇肉的钱,都会直接被前面盯着他的人拿走,去顶他欠下的债。要他还你钱?后边排队去吧。往往排到最后,你发现一分一厘也剩不到你手上。

叠码仔在澳门虽然算一份受法律保护的正当职业,但涉及到赌债部分,司警从来都是要求私了的,换句话说,这种类似于决策失败而导致损失的案例,他们也不大管得着。

而且,大多数“炸弹”为了搞到赌本,会不择手段地骗人。

周越彬刚入行的时候就被骗过,骗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时依然深陷赌局中的阿莲。阿莲打的是老王那张苦情牌。当时周越彬刚刚拿到东哥的授权,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的阿莲便在老王祭日的那天跑到东哥的贵宾厅外堵他,说三年了,老王还像一坨冻肉一般躺在冰柜里,自己作为差一点成为的老王媳妇,无论如何不能容忍老王落叶归不了根,怎么也要把老王弄回家。

周越彬那时候把自己辛苦跟数一年得来的几万块小费全给了阿莲,也算为当初自己的失手表示歉意。几个星期之后,周越彬接到仁伯爵医院的电话,以为是老王回家之后料理善后的事情,却不曾想是向他催停尸费。

找到阿莲,果不其然,她已经把那几万输得差不多了,剩下几千块钱,阿莲说,她要留着,留着买毒品。阿莲算是无药可救了,从那之后,周越彬再也没见过她。

周越彬恨透了那些“炸弹”。

有很多实力不济的叠码仔大多也都是被“炸弹”给拖累死的。有时候,同一个圈子里的叠码仔建立信息互换的关系,更重要的作用是避免“炸弹”利用叠码仔之间的竞争带来的沟通不畅而在各个叠码仔手中骗得里码。

翻看完阿乐给伊妍建立的客户档案,周越彬的直觉告诉他,跟这个叫伊妍的女人相比,他之前夹到口边又掉到地上的那帮老板充其量算是三道拼盘冷菜。

这个时候能遇到伊妍,他觉得之前浪费的几个月也值得了。用一句不要脸的话来说,就是上帝为他关上了一扇窗,却为他打开了一座宝库,他从来没有觉得做叠码仔这么有趣过。周越彬终于打起精神来,迫不及待地叫阿乐今晚就去贴上伊妍这条大鱼。

借助钱包的事情,怎么说阿乐跟伊妍算是打过一次照面。阿乐打算继续用这个借口,进一步跟她扯上关系。

不需要过多考虑,跟老童吃完晚饭,阿乐便立马赶回赌场。赌桌就像一个无形的手铐一样,老童只要一粘桌子,就不会逃跑了。何况老童一条腿还是瘸的,要跑也跑不了多远,阿乐放心地丢下他,在赌场巡视了一圈。

酒吧,伊妍和一个矮小却强壮的男人坐在一起,男人在吧台上展开一扇扑克,纸牌与手上下翻飞,正传授着伊妍一个什么玩法,惹得伊妍捂嘴直笑。阿乐以为那男人是哪个想搭讪美女的愣头青,便走过去,直接坐在了伊妍另一边。

“呦,阿乐。”

那个男人居然认识自己,阿乐不免侧目。原来是好久没有出现在澳门的罗萨。

阿乐心里一个咯噔,强颜欢笑地伸出手去:“嘿,罗萨哥,好巧啊。”罗萨手里捏着纸牌,没有理会阿乐的招呼,而且毫无顾忌地哼了一声。即便是周越彬,罗萨都不一定正眼瞧一下,何况只是他一个落单的小弟。罗萨可还清清楚楚地记着当年周越彬跑去公海把他们的猎物给抢走的事呢。

还没来得及尴尬,伊妍便认出了阿乐。“哎,你钱包找到了吗?”

罗萨没想到伊妍跟阿乐能说得上话,阿乐刚张了张嘴,罗萨就又低头哼了一声,把伊妍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他是不是说自己有个跟你一模一样的钱包被你拿错了来着?”

伊妍愣了愣,立马就懂了:“你跟罗萨哥是同行啊?”

被罗萨挑破,阿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迅速看了一眼伊妍,她的脸上也挂上了些许知道自己被欺骗时的愠怒。

罗萨弹了弹牌,没好气地对阿乐说:“这个时间来喝酒,不用跟着你们的老童吗,那么好的抽佣机器,小心被别的档口抢走。”

“哦,对,我那边还忙着呢。”阿乐捡着台阶赶紧下来。

听见身后传来罗萨大声对伊妍说的话:“澳门很乱的,遍地都是傻佬和骗子,你可得跟紧点我。”

阿乐顿觉事情棘手了。

5

“罗萨那个傻佬去年在金沙收集了一批赌徒,一次性骗到了他菲律宾的老巢——那个什么圣母赌场——每个人杀了至少两千万的数,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囚禁、虐待、打电话,就那老三套嘛,前几天刚刚把最后一笔账追回来。如今,他们俩又回来澳门,准备收集下一批猪仔呢。”

仙乐都芬兰浴的温泉池里,阿乐将自己收集到的情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周越彬。

阿乐所说的“杀数”,是地下赌场欺诈赌徒惯常使用的方法。被带去“杀数”的赌徒,即便是幸运星显灵,也绝对不可能从地下赌场赢得半分钱。因为,赌场本身会出老千。在上赌桌之前,赌场就已经计划出要把这个赌徒杀出多少血了,说杀多少就是多少,从来没有失手的。赌徒走进做“杀数”勾当的赌场,就像是走进屠宰场,而罗萨就是运送这些土猪的传送带。

澳门有太多不择手段寻本钱的赌徒了,罗萨便抓住他们的需要,常常哄骗他们说菲律宾那边赌场的管理不像澳门这么严格,他有办法许诺他们一大笔里码,让他们把一辈子的本扳回来都足够。

等赌徒们过海到了菲律宾,在赌场里毫无悬念地输掉那几十万到上千万不等的里码又倒输许多之后,就轮到老爵士和他的那批打手出场了。

老爵士会把他们拉到菲律宾的野山上,囚禁在一排平房里,平房分为会面室、养伤室、休息室三个区块,会面室用来施虐,养伤室用来给被打得比较惨的赌徒养伤,休息室里设有电话,用来给禁受不住私刑的赌徒跟家里要钱赎人。一般人经过会面、养伤、休息一轮之后,往往就妥协了,万一有皮厚的,就三个房间循环下去,直到松口为止。

伊妍被罗萨跟上,她的命运几乎就已经板上钉钉了。

首先,她会在澳门赌一段时间,让罗萨抽够佣,再被介绍给老爵士借高利贷,又让老爵士大赚一笔,最后,只剩下皮包骨了,就被送去菲律宾杀数。不把伊妍这头嫩猪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罗萨是不会罢手的。

“伊妍信教,罗萨那帮菲律宾人百分之九十也都是天主教徒,两个人是在伊妍的一个赌徒教友介绍下认识的。罗萨人模狗样地跟她谈教,就那么聊上了。他奶奶的个大三巴,让罗萨捡了这么个大便宜,真他奶奶不甘心。”阿乐猛搓着脸,突然停下来,凑到周越彬身边,小声却又恨恨地说:“彬哥,你说……我们能不能摆他罗萨一道,把伊妍抢过来,他也只是比我快了半脚嘛,跟同时的也差不多,照理说,我们可以公平竞争一下。”

又是一块大肥肉从嘴边掉到了灰里,周越彬比谁都想骂娘。但阿乐的提议,他实在不敢考虑。

“每次吃饭,东哥例行讲话的时候,你小子是没仔细听怎么?罗萨这种没原则又不要命的人,我们不能跟他沾上半点关系。要真闹出事来,他拍拍屁股就逃回菲律宾继续做他的小混混去了,我们跟着东哥的这批兄弟,个个都是正经努力做上来的,一切在澳门法律之下行事,只有乖乖排队吃牢饭的份,知道吗?你还年轻,犯不着这样瞎搞。”

“彬哥,我知道,你在罗萨那帮人面前认怂,不过就是卖东哥一个面子。当年公海抢人,你可没怕过。那之后,罗萨还让你三分呢。”

周越彬沉默无语。

说到怕,他在澳门唯一怕的人,恐怕就是东哥了,不过,与其说是怕,尊重更恰当。对于罗萨,当年他年轻的时候没怕过,现在就更没有理由怕了。

况且,对待罗萨这种混不吝人物,哪需要怕,只需要狠。

那年在公海的游轮上,罗萨和老爵士声势浩大,如今在监狱里称霸的江湖兄弟当时大部分都在那条船上,周越彬甚至怀疑老爵士从菲律宾美军手里搞到过旧式军火。在黑社会势力死而不僵的年代,像东哥这批老实人,没有人敢在他们嘴里抢吃的,而周越彬当时不管不顾,抡起两壶汽油直接冲到罗萨的跟前。

所有人都不知道,当你真的在罗萨面前把汽油倒满地的时候,罗萨实际上还蛮胆小的。

那一次,是罗萨在澳门第一次吃瘪,周越彬就像是一只没有剥壳的海胆混进了他的海鲜大餐里,不说影响食欲,绊几下筷子倒是常事。可他又没办法挑出来。

“彬哥,我不怕,要真坐牢,你比我吃亏,好歹我也是有老婆的人了,我跟你说……”阿乐又开始啰嗦起来,周越彬赶紧把湿漉漉的毛巾甩在他嘴上。

“伊妍这事儿就到这儿了,你给我继续跟老童,童老板最近手气不是挺好么,信用快清了吧。”

“是。”

阿乐虽然觉得有些憋屈,但也只能按照周越彬吩咐的做。之前还为自己替老大发现了一个大客户而兴奋着呢,没想到这么快成了泡影。他只能像之前一样老老实实地跟在老童后面,继续监视他,也继续帮他提鞋。

不久之后的一天晚上,威尼斯人,老童赢了钱之后兴奋的咋呼响彻整个贵宾厅,他眼前但凡见着一个人,便丢过去一个筹码,贵宾厅里的工作人员,连打扫的阿姨都收到了他的小费,唯独阿乐没有。

阿乐知道老童的意思,之前差点跪地上找你要里码不给,如今老子赢钱了,你还想舔着脸来要小费?他这是故意在气阿乐呢。老童的行为跟个幼儿园小朋友没什么区别,亏他之前还是南京市餐饮业里的龙头,是掌管好几家大型酒楼、经营着一家老字号小吃连锁机构的大老板呢。

不过是暂时性小赢一把,童瘸子已然忘记之前自己已经连续把上百家连锁小店输完了,手上的酒楼也被盘走得只剩下最后一家本店。如今赢的一百万,还抵不上他涉赌之前资产的千分之一,居然也嘚瑟得起来。这就是赌徒的逻辑。阿乐根本不吃这一套。

老童瘸着腿又跑到临桌,要给那张桌子的荷官丢小费,阿乐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一边。

“童老板,整个厅都知道您大方了,犯不着发第二轮吧。您还是想着点还里码的事情,照理说,您手里这些我都该收回来的。”阿乐的声音压得很低,足够顾上老童的面子。

也许是之前一直被周越彬压着火没找着机会撒,今天又赶上得意的时候,听阿乐臊他,老童哪根筋不对忽然爆发了,他一条腿支地另一条腿弹起来重重地扇了阿乐一耳光。关键时刻,单一条腿使得上劲的他还是挺有爆发力的。

贵宾厅里所有人听到动静都看向他们,还没等阿乐反应过来,斜刺里突然冲过来三四个人来劝架,他们嘴里一边说着:“算了!算了!”一边把老童和阿乐推搡开。只不过,他们推搡的劲儿也太大了,说是来劝架,反倒把阿乐推倒在地,还不明不白地扫了老童一耳光,老童气急,不管不顾一瘸一拐又冲上来撕扯住阿乐,那些人前来帮扶,又踩了阿乐一脚。一个送餐员经过,那帮人似乎是故意拉大了阵仗,把装着十几碗海鲜粥的餐车给推翻在地。这个架越劝越大。

阿乐被搞得一头雾水,直看到罗萨嚼着口香糖跟在他们后面走进来,这才明白,罗萨是来抢客来了。他们这帮人应该跟在他和老童身边许久了,瞅准有条缝隙可以钻,便装模作样地上来了。

罗萨虚情假意地扶住老童:“赌场里呢,大庭广众的,别打了啊,阿乐。跟客人犯得着嘛,我已经报告司警了,阿乐,你冷静一下。”说着,两个不明就里的司警进来就控制住了阿乐,不知道罗萨说了什么,他们还真以为是阿乐先动的手呢。“童老板,别跟阿乐一般见识,坏了兴致事小,坏了手气就不得了了,来来来,我们接着玩。”罗萨自顾自招呼起老童来,又对司警说:“司警同志,带我们这小兄弟去休息一下吧。”

眼睁睁看见罗萨把手搭上老童的肩膀,阿乐急得要冲过去,却被司警劝住:“先生,可以了,冷静一点。再闹,我可以拘留你。”阿乐让这两个被利用的傻警察弄得哭笑不得,但他们已经认定了,阿乐被掐得死死的,只好束手就擒。

6

大半夜,周越彬睡得正酣,床头几个手机起此彼伏地响起来,把他从好不容易做成的一个梦里揪醒。

“大爷的,老子不动他,自己腆脸撞上门。”周越彬在心里大骂了一声,立马驱车赶往威尼斯人。

赶到保安部,没有费多少口舌,跟部长点了个头就把阿乐提了出来。阿乐领着周越彬等来到老童那儿的时候,罗萨几个正扶着老童从贵宾厅里出来。看老童垮着一张脸,一副快要中风的样子,应该到底还是把周越彬上次答应借给他的里码输光了。

周越彬拉住正要上前兴师问罪的阿乐,不动声色地倚在过道的栏杆上。

不一会儿,罗萨他们走过来了。看见拦在前头守株待兔的周越彬,罗萨一顿,赶紧把搀着老童的手撒开来,讪讪一笑先开了口:“周哥,你可算来了,你们家阿乐也太不像话了,居然跟客人动手,得亏我劝下来。还费了我不少时间帮你跟客人,你瞧瞧,这事弄的。”

“那就多谢了。来!童老板,按照行程,咱们该吃饭了。”周越彬冷笑了一声,上前就想把老童从罗萨手中薅过来,谁知道罗萨根本就没有放人的意思。

“急什么。刚才我看童老板没赌爽,就借了点钱给他,要不……”

“要不就在楼下大厅玩掉吧。”周越彬不客气地打断他。

“不行,借……”

“借的是罗哥厅的筹码的话,就换成现金。正好我带了,就在这里还给罗哥吧。”又是毫不留情地打断。说着,周越彬就把腋下夹着的大手袋拿在手上,那是临出门前突然决定带过来的,他不耐烦地瞪着老童:“借你多少钱?”老童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说:“五万。”

周越彬心下觉得可笑,跟他预计的差不多,果然就这么点钱。罗萨这个人从小在菲律宾平民窟长大,最爱钱,抢客也舍不得多下本。周越彬直接从手袋里掏出五万塞到老童怀里:“童老板不用还了。”又从他手里抠出罗萨的那几个筹码扔回给罗萨,扭头就走。

几枚绿色筹码划过威尼斯人以罗马神话为题材绘制的壁画。罗萨趋前几步,灵活地把几个筹码接住,合于掌中。见周越彬已经走远,罗萨犹豫了片刻,还是死皮赖脸地跟了上去,拍了一把他的肩膀。

周越彬着实有些恼他了:“已经道过谢了,还不走?”

罗萨嘻嘻哈哈地大声说:“让兄弟几个见识一下童老板的赌技总可以吧。再说了,老子的客人也正在大厅赌着呢,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阿乐见有周越彬撑腰,听到这里,此时也硬气地回了一句:“罗哥对客人这么上心的话,就不应该在别人的场子里转。”

罗萨朝阿乐眯了一下眼睛:“爱好而已。”

就这样,罗煞带着帮小弟像一副狗皮膏药般,硬是贴在周越彬和老童身后,每个人都拿了一杯奶茶一个赌桌一个赌桌地跟着。大小、21点、轮盘……到了百家乐,老童居然跟伊妍撞到了一起。

在阿乐的提醒下,周越彬第一次见到了视频之外的伊妍。

这一次,伊妍的脸上施着淡妆,纯色长裙,搭配平底凉鞋,一改视频里女强人的职业装扮,反倒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现在的伊妍更像一个女人,一个需要人保护的女人。但不得不承认这个伊妍很聪明,她很会利用“女人”这个词。

罗萨似乎走到了引导伊妍只玩百家乐的阶段。

从伊妍赌牌的架势来看,她也已经玩得很熟练了,要牌、看牌、飞牌,全都信手拈来,没有了视频里生疏幼稚的样子。唯一不变的是,她每把依然是抵着限红押。此时的伊妍,依然保持着她的那份幸运,随随便便押,简简单单赢。这种漫不经心,胜似闲庭信步,不知道要气死多少想赢却输个不停的老赌鬼们。

闲家押一手,庄家押一下,能想象得出一个成功的生意人,却对金钱没什么概念的状态么?现在的伊妍就是这样。老童刚挨着她坐下,她就把手中所有的筹码直接压到了闲上,甚至没看筹码上的数字。

她自己似是没察觉,倒是惊着了老童和另一边坐着的人,大概是没见过这样缺心眼的,老童紧张地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看了几秒钟赌桌旁的电子显示屏,然后迫不及待地将手中筹码推到了庄上。伊妍对这个眼镜男的举动有些不解,也疑惑地看了眼显示屏,却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上面的意思。看了眼荷官分到自己面前的扑克牌,伸过手去直接干脆利落地把牌翻了过来。

只这一个动作,就让老童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了起来。

站在后面的周越彬,也差点被这个画面惹得笑出声来:这个伊妍,是说她单纯好呢,还是太任性?要么故意折磨这个可怜的老童?如此痛快地翻牌,倒是跟周越彬刚来澳门时如出一辙。幸运女神似乎更为中意美丽的事物,见到伊妍这种美女,也有些留恋,特别眷顾。伊妍还是赢了。见到眼镜男越加咳得厉害,伊妍极无辜地眨了几下眼。调皮至极,哪像一个企业老总?更不像一个即将在罗萨手里沦为赌徒的人。

伊妍开心地转头冲着罗萨笑了:“赢啦!等下宵夜,我请客!”十足的小女人姿态。

一局牌玩完,荷官提上来一盒用透明塑料盒封装的新牌,正鼓捣着盒子上避免被人做手脚的机括。罗萨趁这个时间教导伊妍看起“路”来。

现在的赌场里,每一个百家乐的赌台边都会竖一个电子屏,上面会显示由红圈或者绿圈组成的几条“路”,台面上开庄就显示红圈,开闲就显示绿圈,相当于炒股的线路图一样。在坊间有传说这个“路”其实是由叠码仔总结出来的,在以前没有电子屏的时候,赌台边上只有一个类似小棋盘一样的板子,上面放着带着“庄”“闲”字样的珠子,称为珠仔路,客人一般自己不懂怎么看路,更不会画,而叠码仔为了留住客人,便用他所谓的“技能”(画路)为客人做参谋。后来科技发达,赌场为了挖客人,便引进了电子屏。但有的客人还是看不懂,叠码仔一样可以以帮忙看路为由拉拢客户。

“有经验的玩家,一般是跟着‘路’压的,长庄(连续出了多个庄)压庄,长闲(连续出了多个闲)压闲。这样胜算会大一些。”罗萨说着说着就把下盘贴近了伊妍。这个老色鬼,周越彬一直冷眼瞧着,他多么希望伊妍觉察到自己被揩油,反手就给罗萨一巴掌。

新开一局。

第一把,老童又输了。看着自己的筹码被荷官收走,他狠狠瞪了一眼笑得像朵花似的伊妍,又盯了好一会儿显示屏,不服气地将自己手中剩下的筹码全都押到了庄上,与伊妍押的方向背道而驰。周越彬在后面甚为遗憾地摇摇头。

果然,这头筹码还没停稳,伊妍又赢了。

伊妍特意抱歉地看了一眼老童。这一眼差点让老童直接爆发,他生气地把椅子踢到一边,恨恨地转身走了。

“ok!结束!over!大家各自散了吧。”周越彬向着罗萨一摊手,意思就是今晚的抢人闹剧到这里该告一段落了,我周越彬自掏腰包,给大家每个人都买了个台阶下。罗萨没所谓地耸了耸肩,转身又更加贴紧了伊妍。

周越彬踢了一脚正愣愣地盯着伊妍的阿乐,阿乐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几步跟上气冲冲的老童。他们把老童送回楼上的套房,给他点了份牛排以及一瓶红酒来安抚他输钱的情绪,也是安抚他被罗萨挑起的某些想要叛逃的苗头。虽然损失了五万,但在贵宾厅,在阿乐得到一个耳光之前,他已经从老童手里抽了上百万的佣金,所以说,老童这个抽佣机器是绝对不能拱手让人的。

阿乐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合眼了,周越彬打发他回去睡觉,说他会亲自跟着老童,叫阿乐多休息。而他的另一个私心是,会一会这个伊妍。

那天晚上,周越彬一直坐在离伊妍和罗萨不远的一排角子机后面,手边小抿着一杯香槟,直到他们“收工”,又跟踪伊妍去到她住的酒店。按照叠码仔揾客的惯例,罗萨他们应该要回避,等着伊妍半夜里手痒了回到赌场一输到底。果然,把伊妍送到酒店没多久,罗萨他们便撤了。

伊妍从酒店下来的时候,身上从威尼斯人沾染到的香料味都还没有散尽。每一个走进威尼斯人的赌客,第一眼会被它宫廷式金碧辉煌的装潢震惊,然后就会觉察出空气中隐约弥漫着的一股独特的香料气息,深深吸一鼻子,从那一刻起,你会深深地喜欢上澳门。

周越彬把头埋在手机屏幕上装忙打掩护,没想到伊妍径直走到了他跟前。

“走吧。”伊妍说。

“啊?”周越彬有些尴尬,却不得不抬起头来。跟踪不成,反倒被伊妍搞蒙了。

“你不是阿乐的大哥吗?叠码仔。会21点吗?”

周越彬愣愣地点了点头。

“那走吧。”伊妍一扬下巴。

“那个什么……你是罗萨的客人,我不能跟你去的。”

“那你跟踪我干嘛。”伊妍跟识破了小孩的恶作剧一样,用一种逗弄的眼神盯着周越彬:“我还不属于任何人,希望你知道。”

7

21点或许是所有赌博方式中唯一不需要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运气上的一个。通过算牌,眼疾手快头脑灵活的赌客可以知晓桌面的情况,稳操胜券,割掉赌场一块肉。美国曾经有一个由几十个数学教授组成的算牌团体在拉斯维加斯赢走几千万美金,最终被赌场列为永远不受拉斯维加斯欢迎的人。请注意以上这句话的两个重点,数学教授——表示算牌对赌客智商的要求非常高,因为需要超强的记忆以及默算能力;被列为不受欢迎的人——表示算牌是赌场的禁忌。

但为了揽客,威尼斯人允许赌客带本子和笔去玩21点,也就是说,这里允许赌客算牌,只要你不使用计算器。毕竟运用自己的学术能力在赌场赚些不干不净的钱,对于内地那些数学教授来说,还是件极没有尊严以及极其冒险的事,而内地的普通客人一般又喜欢玩大的刺激的,小骡推磨似地赢,跟他们在内地埋头做生意赚钱,有什么区别?他们来澳门,就是想玩点不费力的。威尼斯人在这个上面不会遇到太大的风险,倒不如做一个顺水人情。

威尼斯人如此地开放,给了伊妍小试身手的机会。

走去赌场的一路上,伊妍眉飞色舞地向周越彬介绍21点的算牌方法,还吩咐他到场之后如何如何配合,煞有介事的。周越彬一问,这些套路不过是她从网上的帖子里查出来的罢了。

到了目的地,周越彬和伊妍在21点前研究了近两个小时。伊妍像应考的小女孩一样,趴在赌桌上在本子上不断地划拉。经过一点点摸索、适应,等到伊妍终于把理论实践出来了一点,荷官已经发到第五轮,带去的本子也快写满了。

应该是还有最后一点就算透了。伊妍扒拉着本子,愣是没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周越彬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

“那个……”伊妍忽然转过头来:“把你的手给我。”

周越彬不明就里地伸出手去,伊妍一把抓住,便用圆珠笔在他手上记起数字来,原来是拿他当人肉笔记本了。荷官好笑地看着面前这对男女,周越彬脸黑了十几年,那一刻,却是红透了。

计算完最后一笔,伊妍果断下注,一脸神气地周越彬说:“看吧,这盘庄家肯定爆。”

庄家要牌,翻牌,22点,果然爆了。周越彬伸出两只被写满数字的手来,忍不住要鼓掌。只不过,大厅21点限人数限筹码,伊妍算了这么久,赢到手的也不过几万。

“好了,我们走吧。”伊妍拍了拍周越彬的手背。

“这不刚算出来吗?就走?”

“赢也赢不了多少,练练手而已,要算,等进了贵宾厅百家乐上算吧。”

从来没听过百家乐还可以算牌。

“还是网上查来的,百家乐你可以按照一定的规则下筹码,那样可以保证最大的赢率。”

这样其实是非常科学的,周越彬跟过的赌客之中,只有早期的老童这么干过,他从17岁开始开餐馆,算账算大的,精明得很,只是再精明的脑袋也敌不过不知道哪个时候会膨胀的欲望,总有一天理智会被欲望瓦解,就像老童一样,算到最后终究把自己也算进去。

周越彬感觉奇怪,从之前的观察来看,伊妍是那种懒得动一点心思仗着钱多把输赢合盘托付给运气的赌客,怎么这会儿倒想起要用策略来了。况且,“既然你是理智派的话,之前怎么每把都按照限红押,怎么不按照规则下?”周越彬明明白白表达了自己的困惑。

伊妍拿着筹码在自己的大腿上滚来滚去,脸上带着意义不明的笑意说:“作为一个叠码仔,你应该知道的。赌场其实是认生的,刚上手玩的新人运气往往都会好一些,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情况看起来就是这样,也许那是魔鬼为了诱惑新人继续玩下去,而给下的甜头吧。我之前就着最大的额度押,就是为了利用这种所谓‘新人的好运’呀。事实证明,我押对了不是吗?但我知道,这种运气很快会被老天收回去的,所以接下来,我该理智了。”

听了伊妍这席话,周越彬脑门上冒出汗来。从来只见过赌场摆布赌客,赌客只有被运气摆布的份,却没想到伊妍反倒摆布起运气来。理智到这种程度,这非常可怕,当然,与此同时,这种理智是一个赌徒所能拥有的最宝贵的品质。拥有这种理智的人极有可能成为那种不用担心赌上瘾而可以帮叠码仔持续拿到佣金的抽佣机器中的极品。想到这里,周越彬又要流出口水来。

伊妍,比周越彬做叠码仔以来遇到过的所有抽佣机器都要强大好几倍,她是一个可以在赌桌上跳舞的女人。

在威尼斯门口,临分手前,要跟这个极品说拜拜,眼睁睁看见她落入别人饭碗,周越彬不免有些低落起来,他突然问伊研:“不‘开工’(赌博)的时候,你想去做什么?”

“去吃蛋挞咯。”伊妍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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