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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不是在赌桌就是在爱里沦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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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伊妍这个女人,周越彬虽然在明里暗里都对她的背景有过摸排,蛋挞之夜更是触及了她内心的隐痛,但他依旧不明白,既然她抱着这样一个执着的寻夫之心,为什么不一心一意去找,却要花她停留澳门不长的一段时间里的大部分在赌桌上?

如果说,她是为了接触和了解赌博行业之后,顺藤摸瓜般,慢慢从中寻找线索,譬如从罗萨这种叠码仔身上获得客户名单,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而且可以说已经宣告失败了。

那她接下来,就应该缠着周越彬带她穿街走巷才是,但为什么,依然是以赌为先呢?

在蛋挞之夜,周越彬只是提了一句第二天就带她上自己的赌厅,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周越彬还躺在床上为昨晚的事情心有余悸呢,就真的接到了伊妍想要“上工”的电话。

呵欠连连的周越彬带着伊妍走进了新葡京像是万把铡刀劈头斩下似的异形大门。他们排在了一队等待安检的赌客和游客后面。在澳门,所有的赌客在进入赌场之前,都必须穿越一道安全门,接受繁琐细致的安全检查。游客们所携带的大包得放在存包处,存包处甚至还存有一些澳门本地的职业赌徒早上买菜带过来的菜篮子。

存了包之后,接下来一溜的检查程序就跟进入机场候机大厅时的安检程序没什么区别了:一定要掏出身上所有的金属物件,连同手提物品交由安检人员检查,这是为了防止老千把各种出千工具混带进去。实际上,这里比机场安检还要严格一些,绝对不允许带照相机、摄像机等器材进入。赌场禁止拍照,这是写进澳门法律中的规定。

赌场安全是赌场老板首先要考虑的问题,也是政府监督赌博业的重点。

澳门司法警察局建制里设有赌场督察处,专门负责赌场治安,昼夜24小时派有警员在各赌场值班巡逻,而赌场自身的防范监视装置更严密、周详。据说,新葡京各处就装有600多个电视监控探头,从各种角度全天候摄下赌场每个角落的情况,分秒不漏。

就在排队安检的冗长过程中,周越彬终于从伊妍口中解除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疑惑。

“虽然我前夫偷偷从他的那些债主手里瞒下来一笔钱,而且也想得很完美,以为自己的失踪会让他的那些债人间蒸发。但他不知道,他的那些债主从来没有偃旗息鼓的打算。我做公司这些年,哪一天没受到过他们的监视?我想那些钱是无论如何都瞒不过去的,便想着慢慢替他还掉吧,万一在澳门找到他了,也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回家。”

伊妍一边把自己的坤包放进盒子里,一边说:“最开始,我在公司正常运营来的流水里抠出一部分还债主,还得比较艰难,有时候也就刚抵得上利息。后来,我挪出钱来放在股市,这几年效益还是比较好的,慢慢的,本金也可以还上一部分了,不过还是差了一大截,那么还下去,估计还得有个四五年完不了。这次来澳门,赌了那么几回之后,我发现,天呐,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赌博更容易来钱的方式吗?别人都视赌博为猛虎,我倒觉得,它比股票要温顺多了,只要你保持理智的话,有规划,有方法,赌场完全能变成你自己的保险柜。”伊妍这句话说得自己都快激动起来了。

“我昨天晚上计算过,把赌债分成十五份,每份大概八百万的样子,我每一场达到八百万目标就收手下桌,只要在这里赢够十五场,就可以在短时间里把我前夫的债还清了!”

听到前半段,周越彬心里还为伊妍的勇气和明白事理鼓掌,但听到赢够十五场,便又把鼓掌的手放了下来。十五场,你以为是明星的巡回演唱会吗,就那么容易?虽然说有理智撑腰,但她不知道,她在为自己设定这么个目标之时,理智就已经远离了她一步。

不过,无论伊妍心态如何,周越彬在她理智的时候,可以赚到她的钱,在她不理智的时候,依然可以赚到她的钱,甚至更多。

过了安检,周越彬带着伊妍穿过喧闹的大厅,上了二楼,径直来到他的贵宾厅。

任何事物都有它存在的道理,若说赌场贵宾厅的存在,只是像它名字里“贵宾”两个字,是为了供人彰显尊贵,那是谁都不会信的。

贵宾厅那里会比外面更刺激,一次押下去的最小额度,比外面的赌桌多上几倍甚至几十倍。如果够幸运,会赢得更多。当然,要是不走运,输掉几个亿那也只是分分钟的事情。在这个厅里,赌场里的一切都会被放大无数倍。无论是手中那最小的筹码上的数字,还是服务人员的态度,还是一切其他周边福利待遇,都是外面的大厅比不了的。

当然,这些所有给足你面子的事情,都只因你口袋里的钞票数量。说到底还是沾了那厚厚人民币的光。

而此刻,名副其实的贵宾伊妍已经推开了这个既是天堂之门又是地狱隘口之地的大门,两扇雕满了金色欧式花纹的厚重木门慢慢向两边荡开去……

周越彬跟几个正在跟数的小弟打了招呼,然后便把伊妍带到了账房柜台前。

“怎么样?伊老板,试一把吧先?先签给你100万好了。”

伊妍摸着自己的耳朵想了想,说:“也好,本来我算好了要借的具体数目的,但100万也行,先用我作为这个赌厅的新人的运气赢一把吧。”

听到她稚嫩的话语,账房的工作人员瞥了她一眼,随即对周越彬抛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不知道是被她的天真打动了,还是在嘲笑她的幼稚。

贵宾厅里的人远没有外面的人多,相对安静,但是这里面的暴发户和土豪却比外面多。那举手投足间挥金如土的豪放劲儿,别提有多潇洒了,就好像那钱不是自己辛辛苦苦,绞尽脑汁,勾心斗角了半辈子赚回来的一样。

周越彬早已经对这些见怪不怪,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他可真是为那些筹码上的数字惊心过一阵。

伊妍是这个厅里唯一的一位女士,也是唯一一个看起来赏心悦目的人。

想想吧,现在土豪或者是暴发户一般都长什么样子呢?地中海的脑袋,矮胖矮胖的身材,低下头从来看不到脚,因为被自己的大肚子挡住了。虽然这样的形象代表不了全部,但是大部分都是这样应该没错吧,至少,会有这三种样子中的一个。本就是美丽优雅的伊妍在这些人当中当然更显光芒。

美女总是能够吸引男人的眼球的,只是场合从不包含赌场。在赌场里,无论男人女人,只要进来了,眼中有的,只是面前的筹码,和手中的扑克牌。

“我想先看看可以么?”伊妍忽然一改在安检时的急切,放慢了步调。大概是想先缓和下情绪。毕竟人在冷静的时候才会做出正确的判断,对一个赌钱的人来说,冷静有时候比一百万筹码要值钱多了。

周越彬知道伊妍按照她认为的理智套路开始了自己在赌场的征途。

“没问题啊!”周越彬没有任何理由反对这样的要求。既然已经踏进了这贵宾厅,无论准备多长时间,都只是拖延,最终的下场都一样。

伊妍是一个非常虚心受教的好学生。此时的她,就站在一个大腹便便的老男人身后,安静地观摩着。

“这么近,那个胖子一定闻得到伊妍身上的香水味。”周越彬在心里这样想,“不过他肯定不会去查证这种香水味来自哪里。”胖子在输钱,不然这么足的冷气,怎么可能还满头大汗,看这样子一定是输了不少了。

周越彬为这个胖子无福消受伊妍的美貌摇了摇头。

“你先看着吧,太困了,我去沙发上眯一会儿。准备好开赌的时候叫我。”周越彬凑在伊妍耳边说。

伊妍微微点了点头。

半个小时之后,等周越彬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现伊妍已经坐在了赌桌前,开始拨牌了。刚才还赌得一头冷汗的胖子男,此时正点头哈腰,站在旁边端着一杯茶,就差把伊妍当菩萨供起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刚刚发生了什么?周越彬满脑子的小问号。

刚刚走到伊妍身后,她旁边的胖子就发出了一声欢呼,吓了周越彬一跳。原来伊妍又赢牌了。周越彬扫了一眼她面前的筹码,竟是比自己给她的多出好些来,看来,真是靠运气赢到了几手。这下,再看看伊妍的笑容,变了,不再是礼貌而不可接近,而是带了一点点骄傲。是赌场改变了她,而且,就算与她在大厅赢了时的表情比,也是截然不同的。

贵宾厅那道无形的门,并没有成为伊妍在赌场赢钱与否的分水岭,她依然长胜。女人都是幸运的动物吗?还是说漂亮的女人都是上帝的宠儿,无论做什么都会被特别眷顾?

站在一旁的胖子,实际上已经把伊妍当成神了。他回回跟着伊妍押,赢了很多。也许已经赢回了他之前输掉的所有,要么连输掉的零头都没有扳回来,但钱多钱少都无法阻止胖子对伊妍发自内心的崇拜,大概伊妍做到了他自己渴望已久而有好长时间没有再发生的事情,那就是赢。

管他之前是赢是输,反正现在是赢着的,谁又会跟钱过不去?这样相当于白白送上门的便宜好处,谁会傻到往外推?所以,胖子对伊妍是越来越殷勤奉承。

伊妍当然越来越兴奋,眼里的光,即使长长的睫毛也遮挡不住。她面前筹码上的数字噌噌往上涨,也把周越彬的眼皮往上撑,他一下子睡意全无。

周越彬端起一杯凉茶,一口气全部喝光,然后看了看满眼兴奋的伊妍,想了下,如果不在这个时候体现他作为一个叠码仔的价值,更待何时呢?何况,他也是真心愿意为伊妍这样的大财神服务,于是也端了一杯凉茶递过去给伊妍:“喝杯水,休息一下?”周越彬是真希望她能喝下去,好让她冷静冷静,别这么快就把运气用光。

伊妍刚摸到牌,还没什么表示,倒是那胖子回头瞪了周越彬一眼。那圆脸上写满了嫌弃和警告:没看我们正赢钱呢么,捣什么乱!他甚至还往伊妍身边凑了凑。那态度,竟好像是害怕周越彬抢了他的位置。

周越彬哭笑不得,尴尬地收回手。

桌上这局开了,庄家3加6对上闲家5加1,伊妍进贵宾厅之后,第一次,输了。那个胖子忽然闭上了眼慢慢往后仰去,周越彬赶紧伸出手去把他的上半身推回原地。他是彻彻底底被这个结果打击到了,因为就在刚才那一把上,想要借势赢到底的胖子把之前赢回来的所有筹码都压了上去。

活该,周越彬心想,即便你借上了别人的运气,可自己的贪婪一样会让你倾家荡产。

这时候,伊妍忽然对周越彬说了一句:“看吧,好运气用光了。接下来,该好好按照套路打了。”伊妍离了手,不再下注,而是专心计算起自己手中的筹码来。周越彬心想,他见过很多宣称自己按套路打牌的赌客,可无论多么科学的套路,在某个关头,总是会乱套。周越彬一屁股坐在了伊妍旁边,他倒想看看,伊妍究竟采用的是哪一个套路。

桌上筹码一共160万,她从中扒拉了几块出来,第一把下的是8万。160万的二十分之一。

就这一眼,周越彬便明白了。

伊妍所用套路的基本思路应该是这样:根据百家乐的玩法,庄家、闲家各派两张牌,两张牌在手上加起来最大是9点,最小是0点或10点(10、j、q、k都算0点,j、q、k这样的花牌又叫作‘公’),最终点大的就赢,赔率是一倍。一般来说,大家都知道要跟着路打,长闲押闲,长庄押庄,这样赢的概率会大一些。那至于路上何时会出现长庄长闲?那还是要看运气的事情。总之,假设有长庄长闲,第一注,她会采用总筹码的1/20,像今天台面上160万,那它的第一注要下下去的就是8万。如果第一注赢了,那第二注就开始加码,每次加赢利的1/2,就是8万、12万、18万、27万这样上去,赢的话就一直推到赌桌的最高上限,直到输了一注就停。如果第一注的8万输了,那么第二注减半到4万,再输就减半到2万,再输就减半到台面最低注2000,直到赢一注为止;赢一注后,又马上从8万开始新的一轮投注。

这个套路看起来下注不大,其实连赢的时候,进攻力度非常强,碰到好路连赢七八口的时候,台面筹码数量基本就翻番了。输的时候,递减的下法也会保证不会赔太多。

周越彬其实是非常喜欢这样的打法的,因为这样下注,赌客会很有耐心,不会连续输几把后就狠心一把推上去,就此玩完。这样筹码在手中输输赢赢,一场下来就会滚动产生巨大的投注额,也就是里码,因此抽佣就很多。

第一把下8万,伊妍输了。

第二把下4万,赢了,回到8万。

第三把重新下8万,赢了。

第四把下12万,又赢了……

就这么,输输赢赢,伊妍赌的速度和额度越来越大,很快每一把已经到几十万的额度了。这张台子前的人,除了周越彬外,又像她刚进来时一样,已全部变成了她的“信徒”。这些来自各个领域的成功人士,本该在属于他们自己的舞台上或领域里叱咤风云,挥斥方遒,受人崇拜或敬仰。可是现在呢,或坐或站,围在一个比他们年轻很多的女人周围,迫切地等待这个小女人带他们多赢一些,甚至卑躬屈膝地在一旁奉承着,说着各种吹捧的话。

坐在赌台前的伊妍依旧优雅,脸上恢复了得体完美的笑容,举手投足都带着自信。

这让见惯不惊的周越彬还是有一点惊奇的,伊妍这个女人果然是神奇啊。她是在让自己保持一个赢钱的好心态,那就是输了不慌,赢了不傲。或许,这个方法也是她从哪里打听来的吧,但还别说,这些赌客心得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不管这种状态是不是伊妍刻意营造出来的,她确实是赢了,并且连续赢了很多次。

只是,从她椅子底下绷紧的小腿看得出来,周越彬觉得她的内心并不如她表面上表现得那么老道。

不知道她的套路又能让她赢多久呢?

玩到晚上六点多,伊妍为自己设定的800万目标达成。她果断换了筹码,把钱打进了卡里。

去吃饭的路上,伊妍一直都在跟周越彬讲述自己今天的战果。正如周越彬判断的,她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沉稳,一出了赌场,赢钱的兴奋劲儿就再也攥不住了。这个时候的她,表情除了兴奋只有兴奋,眉飞色舞的,连带着整个人都明媚起来,一扫前一晚的阴霾。

周越彬也为她的胜利感到由衷的高兴,尽管他明白,这种高兴来之不易,去之易。能陪着高兴一回是一回。

在周越彬眼里,赢了钱的伊妍比平时又要生动几分。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在吃饭的时候能有一个赏心悦目的美女陪在一侧,应该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如果这个美女温柔又懂礼,那就更完美了。

伊妍就是这样的女人,她很会打扮自己。

穿衣风格不是那种俗气的要命的星光闪闪,很简单的剪裁,却很完美地既能展现自己身材的优点,又能巧妙地隐藏起身材的缺点,可谓扬长避短。而她身上所佩戴的饰品,也不多,只有一两件,却恰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总之一句话,她的外表很赞。

而更加分的,是她其他的品质,比如很会聊天,或者说,她很会配合聊天。

周越彬和她说话时,她的眼睛永远是看着周越彬的,表现得很专注。偶尔惊讶的时候,表情也绝不平淡;笑的时候,也绝对不吝啬那洁白的八颗牙齿。这种种表现,只会带给讲话者很强的满足感和虚荣心。

在周越彬的叠码生涯里,他从来没有跟一个客户聊得这么愉快轻松过。目前来说,他只把跟伊妍的聊天以及伊妍带给他的动心时刻当做他忙碌又费脑筋的澳门生活中的一些福利,他还来不及往其他方面想,况且,她是个有老公的人。不过,万一她老公永远找不到了呢?

周越彬赶紧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把东哥说的那句要在伊妍身上多捞一些的告诫接了上来。“那我们晚上再接再厉?”他装作不经意地问。

“好啊!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前夫在澳门会输钱,你看我,从踏进澳门那一天开始,我就一直在赢啊,跟扮家家酒似的,赢钱多简单。这么看来,他还真是一个笨蛋,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我帮着赌呢。”伊妍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写满了得意。

相信若是当年的前夫听到了她这番话,应该也会疼爱地摸摸她的后脑勺,心下笑笑她的天真吧。

而周越彬听到了,愣了一愣,他只是很困惑,貌似昨晚自己刚听过伊妍和她前夫曲折的爱情故事吧?昨晚讲的时候好歹带着点感情的,怎么才一天功夫,就像完全把老公给忘了呢?或许,伊妍跟他之前的那些女朋友别无二致吧,表面上重情重义,到了赌桌上,比男人忘性都大。

周越彬撇了撇嘴,多少对她有些失望,刚才从她身上得到的好感,瞬间消失了大半。

“快吃,吃完我们回去接着玩!再赢几把给我看看!让大家看看你有多厉害!”周越彬撺掇着伊妍。

伊妍听话地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在周越彬看来,她一定没有在意刚才自己吃下去的是什么,她只是单纯地完成吃东西这个过程而已。

“不过。还是算了。”伊妍忽然停下筷子,她回头望了望玻璃窗外火树银花般的新葡京,眼睛里满是憧憬和不舍:“怎么说,今天的目标已经完成了,我想,晚上我们还去找我前夫吧。”

周越彬抬头看着伊妍的侧脸,看着她眼睛闪烁着的盈动的光芒,问:“今晚就去吗?”

“是的。”

看来,赢钱之后的兴奋是人之常情,这种本能的情绪并不能抹煞伊妍的专一和节制,周越彬为自己刚才的妄加猜度感到了些许惭愧。

帮忙找老公虽然是周越彬拉拢伊妍时的一个说头,但既然答应了,多少要做些什么,也好与她长期保持友好的“合作”关系。

“恩……对了,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前夫叫什么,长什么样呢?”

伊妍连忙掏出自己的手机,一边说:“他叫徐才辉,年轻的时候我都叫他辉才,废材,呵呵,今年算来正好40了,浙江杭州人。”

徐才辉……周越彬心里咯噔了一下,为什么听来这么熟悉。

“看,这就是他。”

周越彬接过伊妍的手机,看到照片上是一个即便戴着近视眼镜眼睛都还挺大的男人,天庭饱满,蓄着鬓角,应该是三十多岁的徐才辉。

周越彬没仔细打量,就把手机还给了伊妍,只是“哦”了一身。

此刻,如果没有伊妍在身边,他的这一声感叹,应该不是“哦”,而是“我操”或者“见鬼了。”因为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不敢忘记,当年那个跳了楼用保险还款保全家人,那个用自己的生命促成周越彬走到这个位置上的老徐,跟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2

老徐?老徐!老徐……无论在老徐这个名字背后加上多少种彰显语气的标点符号,都无法跟周越彬心中此时的五味杂陈作比。这么多年来,周越彬常常鼓励自己把老徐当成流连在自己身边上百个赌徒客户中的某一个,但这个名字和它具象出来的照片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发现,老徐根本就是他跻身叠码仔以来对自己的身份产生善恶困惑的根源。

因为,老徐之于周越彬,是逢场作戏的客户,更是患难与共的兄弟。他们俩之间的故事,远比周越彬愿意记起,愿意提起的要多。

2004年,东哥准备把自己赌厅里周越彬可以操控的签码数提高到500万。周越彬摩拳擦掌,着急做一个大客户给东哥瞧瞧。就在这个当口,周大洋介绍了老徐过海登岛。

这个老徐跟周越彬同岁,同为27这个时时刻刻想着为自己的人生冲一把的年纪。老徐的人生之道天生坦荡,爸爸从国家桥梁建设施工队做起,最早是在滇西北高原挖山洞,一路做到了工程队队长,最后下海,成为中国内地最早的一批地产大亨,而老徐,自然成为中国内地最早的一批富二代。那时候“富二代”这个名词还没有造出来,大家都叫他“公子”。

周越彬见到徐公子的第一眼,就感觉很亲切,他下身穿一条紧身牛仔裤,上身是一件松垮的牛皮飞行夹克,没有一点内地惯常的“老板”和“书记”样。一坐上从机场往赌场开的捷豹车,徐公子便拉开自己的小背包,从内兜里掏出几个红包送给了周越彬以及随行的小弟。

“大家一起发财,大家一起发财。”年轻的老徐在老爸的调教下办事老成,但语气里,掩藏不住年轻人特有的活力与不羁。

很少有赌客第一次见面就派红包的,更少有赌客直接叫周越彬周哥的。一般都是叫“那个谁”或者“喂”。

那时,老徐把红包递给周越彬的时候,还谦虚地说了句:“周哥,我总听周大洋大洋哥提起你在澳门的事迹,早就想过来跟你见见世面了。你可得多照顾我,多教我打牌,我多赢,周哥你多抽佣。我们一起好好玩。”

周越彬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被赌客拉到同一阵营。年轻的周越彬那会儿做事还不是那么坦率和从容,一贯非黑即白,没现在这么圆滑。对于赌客,他一贯当对手来看待的,就像现在的餐厅服务员,一贯把顾客当挑战和难题一样,见了面,总有些尴尬。

从这个方面来看,同岁,甚至比周越彬还小几个月的老徐是比他成熟的。实际上,老徐想得对,赌客和叠码仔在赌博没有进行到你死我活的阶段之前,就应该是朋友,是搭档,是战友。

赌客冲锋陷阵,叠码仔帮忙递砖头,大家合起伙来,一起从赌场这个不良恶霸手里抢回大家上缴的公粮,为全镇被欺负的小孩报仇——老徐应该是这么想的。

在贵宾厅的第一场,对规则还不太熟稔的老徐在周越彬手把手的指导下赢了上百万,输输赢赢,在老徐有进有出不疾不徐的赌风下,周越彬也抽到手几十万。这种双赢的局面,让周越彬感觉到舒坦和兴奋,说实话,哪个叠码仔愿意在赌客鄙夷的眼神中和咒骂声中从他们眼前抽走筹码呢。

当时周越彬拿起香槟跟老徐碰了一下杯,庆祝各自的胜利。一个腰肥肚圆的秃顶老板坐在旁边,他是东哥的老客人,一直由周越彬带着。刚晒冷撒下去几百万的筹码,全部打了水漂,正怄着气,见周越彬服侍上了新客,偏偏还帮客人赢了,心下就有些嫉恨起来,冲周越彬和老徐吼了一声:“吵得老子心烦,小周,你给老子滚过来,老子才是大客。”

周越彬愣了愣,有些紧张起来,跟老徐做了个抱歉的手势,重新点燃笑脸就朝那老板走去,一边说:“章老板您怎么还生上气了?徐老板刚来,不会,您是久经沙场的大前辈了,改天也要向你请教呢——我这就给您端个果盘来。”

章老板没领受周越彬的恭维,越加没好口气地说:“端什么端,换筹码去。没看我台子上空了吗。”说着就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一叠还箍着牛皮纸的百元大钞。

周越彬哎哎答应着走近,要去接,那百元大钞却拍到了他脸上。“年轻人,出来做事多用心。好吧?”

百元大钞又递到了眼前,周越彬喉头有口气咽不下去,特别想扭身就走,爱咋咋地,他看过其他叠码仔受过客人的气,有被要求用手掌接雪茄烟灰的,有被要求帮同行小秘揉脚踝的,可没对这些气有朝一日受在自己身上有过准备。虽然有屈,可周越彬知道分寸,还是把手接过去。可那百元大钞再次拍在他脸上。

“你就是干这个的,要服气,好吗?”

章老板得寸进尺,周越彬还在考量要不要反击一下的时候,老徐倒先捏着一根雪茄踱着步过来了。他眯着眼睛站在旁边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见周越彬脸红起来,脖子粗起来,因为半蹲而从西装裤下露出的脚弓绷紧,攒着一股就势而起的劲。

一根雪茄忽然递到了秃顶老板眼前,老徐用小辈遇见长辈特有的恭敬语气说:“章老板,您来一根儿。”

章老板一副你哪个山头的你算老几啊上来就给我递烟的表情,斜睨着老徐。

“怎么,您不喜欢?这雪茄还是早些时候您特意从扬州过来送我的呢!只是那会儿开着会,让秘书出来接待,没跟您照上面。”老徐不紧不慢地说。

章老板听了这话一凛,愣神中脑海里迅速过了一下他最近做过的以求佛送礼为目的的拜访。还真找着一件跟老徐口里挂得上钩的。那段时间,他为了自己的物业公司能够拿到一家开发商楼盘的物业经营权而经常往那家公司“活动”,少不了各色“礼品”奉上去,其中,好像就有这么一款雪茄。

章老板的身段当即软下来,屁股离了椅子,把周越彬拨到一边,上前双手接住那雪茄:“哎呀,您看看,我怎么就没把您给认出来呢,您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害我跟这出洋相,您……您……这是,怎么说呢,低调!澳门这地方,真是卧虎藏龙的……”

章老板臊得有点语无伦次了。眼前的人年纪不大,但能这个年份来澳门赌场玩的,年纪越小,他越不敢造次。

老徐也不回话,只是做了个请他点烟的手势。

“哦,点上,就点上。”章老板忙不迭地说。

没有雪茄剪,章老板只好用大拇指指甲盖一点点把坚硬的雪茄壳刮开,他剥得艰难而仓皇,扣掉一点,对着老徐笑一下,再抠,又笑。他滑稽的样子引得周遭的看客都噗嗤噗嗤乐了。

终于,烟头剥完了。周越彬不乐意,但职业的习惯让他不自觉地把打火机递了上去。没想到章老板忙说:“谢谢,我自己来。”便诚惶诚恐地接过打火机打着了,绕着雪茄头烧了半天,见点点火星冒好了,居然反把雪茄烟回递给了周越彬。

“越彬,你试试,为你点的。”章老板对周越彬忽然变得客气起来,他是个圆滑到可以抽掉自己骨头的人。

周越彬还有些愣神,看看章老板又看看老徐,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

“抽吧,章老板做物业服务,就是干这个的。”老徐哂笑着说。

章老板应声附和:“是是是,是干这个的。”

那一天,老徐帮周越彬出了一口恶气,而周越彬则帮老徐从赌场抱走五十万港币。周越彬把西装脱下来搭在肩膀上,一路踢踏着鞋跟,今天是他来澳门谋生以来过得最畅快的一天。他把脸上平常陪客的虚假大笑摘下来,换上了舒服平淡的微笑面对老徐,为老徐的赢钱发自内心的开心。

不像那些俗不可耐又要装出一份格调的中老年老板,赢了钱,像是占了澳门一个大便宜一样,忍着,偷笑着,做贼似的。老徐赢钱后的兴奋不仅仅显在脸上飞扬的肌肉线条里,更是直接张扬在年轻人的肢体语言中,像一个有了开心事就开心的孩子。他把一袋子意外之财全部交到周越彬手里,说:“带回家说不清楚,带我把它们全部花掉。”

那几天,周越彬带老徐去了澳门塔蹦极,去了大仓酒店品了90种不同的日本清酒,去看了俄罗斯艳舞团的午夜特别场,甚至在渔人码头包了最大的游艇,请了天巢法国的五星级大厨去公海为他们把刚刚捞上来的海鲜做成四川口味。去的都是一些年轻人喜欢玩的地方,没有金店、燕窝店、奢侈品、包包店这些周越彬之前陪别的大老板常去的所谓奢华却极度无聊的场所。

最后,他们在大半夜把游艇开到了填海区,走上看起来似乎还有些松软的刚刚凝结的海岸线,花了几万块钱从填海工人手里接过了两辆推土车,说是要替他们帮澳门填海。周越彬和老徐两人坐在高高的施工车上,一只手拿着人头马,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在沙地里像两只冒失却又无谓的幼兽一样,在澳门最前沿的土地上突突突横冲直撞。

好歹征服了屁股下的车之后,老徐迫不及待地从堆料区铲了一袋砂石,大叫着老子要为澳门增大一平米,扔进了乌黑的海里。不愧是地产开发巨头的儿子。

这一晚,躺在一小块刚刚形成的崭新的澳门上,老徐第一次谈到了他对未来的憧憬,豪言壮语全都跟澳门有关,跟赌博有关。他说,今天晚上是开始,他要把赢到的每一份钱都填到海里去,为自己在澳门填出一片处女地,成为内地第一个在澳门盖房的人,甚至在他爸爸之前。说不定也盖一个赌场,以后,周越彬就是他在澳门的主事。

能够成为一个赌客未来规划中的一部分,周越彬备感受宠若惊,但当时他并没有把老徐的规划当真。只当是喝醉了酒,一时顽话罢了,他想。

从第一把开始,老徐的赢面逐布扩大,周越彬带他去过很多厅,常常成为全场的焦点,赢到兴头上,有时候为了让周越彬多抽一点佣金,老徐会故意放掉一把稳赢的大牌,从底下开始慢慢再打回来。这种狂妄,有时候周越彬都要为他捏把汗,可老徐不在乎,跟闹着玩似的。

又一个赢钱的夜晚,老徐把开始在澳门看地皮,让周越彬帮忙寻摸的事提上了议程,这时候周越彬才明白,年轻的老徐是真的把他当成自己人了。也是在这一晚,老徐的话语中出现了女朋友这个词。他说不久前在一个行业酒局上,有家公司带过来一个业务经理,一小女孩,比酒还要烈,别说陪酒了,老板们逗她喝酒,她都只是冷着脸抿一口。她自己公司老总抹不下面子,半玩笑半认真说她几句,她终于端起杯子回敬老总,却不是醒悟过来的赔礼,而是有条有理地说了一大通,什么中国的酒桌文化啦,西方餐桌礼仪啦,社交心理学啦,最后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我酒精过敏,完了还是抿一口。

老徐聊起这个女孩的时候,咯咯直笑,脸上全是因激动而生出的绯红。

现在想来,当年那个“抿一口”应该就是伊妍吧。

老徐把“抿一口”也纳入了他规划里,不过“抿一口”只限于他内地的规划。周越彬从老徐嘴里只听到了关于这个女孩的大概轮廓,再具体的细节,比如名字,年龄,气质,样貌,老徐都是点到为止。

大概是因为赌得多了,接触的赌徒也多了,老徐慢慢了解到把身边人的信息透露给叠码仔不是一个明智的行为。对于此,周越彬不说落寞,些许的失望是有的,在老徐眼里,他周越彬是个朋友没错,但他是一个只能存在于澳门的朋友。

老徐第一次大输,是为了给伊妍买一辆桑塔纳。他是在内地4s店下完订单后,过来赢车款的。心里有一条线,一个目标,一旦要过线了就激动,一旦要压线了就紧张,心态的变化终究牵扯到下注的节奏,老徐之前赢惯了,又大意,碰到一条连周越彬都要骂娘的烂路,一下子输了个底朝天。

老徐输了,可周越彬抽佣照旧。

对于第一次在结果上偏离了统一战线的情况,周越彬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他吞吞吐吐安慰老徐,老徐大气地拍了拍他肩膀,说,你是叠码仔嘛,抽佣应该的。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不可避免有些划清界限的意思。当粉饰太平的腻子被一场大输给轰碎之后,存在于赌客和叠码仔中间天然的裂缝,就显露出来了。

老徐赌得越来越大,而下坡路走得越来越快,一是因为心态不可逆的腐化,二是因为接管了地产开发公司之后,赌资的突然扩增。别以为手上可供盘算的钱财多了,扳本的机会就大,实际情况是,出入的账目一多,势必在本职事业上以及家庭生活中更容易露出马脚。原本在澳门只是一个人玩玩,后期不可避免牵扯到朋友以及家人。因此,牵绊也多,顾虑也多,再加上逐渐步入中年,工作压力的增大,老徐可以放在澳门的时间和精力也大不如前,放在赌桌上的手,自然更容易抖了。

有时候追本追得辛苦,老徐就嫌一个多小时一局,几分钟一把太慢,精疲力尽打完几个小时,也不见得能赢回多少。所以他要求周越彬给他同时开两张台,他就在两张台上同时押注,来回穿梭,好像赌场里的劳模一样,总是搞得一头汗。

而那段时间,周越彬并不比老徐轻松多少。他很惊恐地发现,他那时候的收获完全是建立在老徐的惨败之上,更令他无法平静的是,已经步入逢赌必输赌鬼行列的老徐,“开工”频率,下注数额要比他赢钱的时候高上许多,也就是说,老徐的输,让周越彬抽到了比他赢的时候更庞大的佣金。

周越彬无法不让自己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叠码仔如果要生存,可以攀附在赌客身上,这时候可以做朋友,但如果要发展,要壮大,其实是要踩在赌客尸体之上的。这时候,朋友还有得做吗?

澳门回归已经好几年了,像周越彬这样来澳门做叠码仔的内地仔人数与日俱增,东哥身边陆续有新人上位,大家瓜分着东哥的赏识,更瓜分着东哥授权的签码数额。很多叠码仔后知后觉,却是最先开始跟自己的赌客赌起台底的,他们的“营业额”倍数上涨,周越彬的日子便有些难过。别人手里的权利蹭蹭往上涨,而东哥给他的授权却停滞不前,按照周越彬的性格,怎么可能让自己陷落到这种令人憋屈的境遇里来?这非常操蛋。

周越彬躲在老徐背后的沙发上喝了几天的大酒,他总是看见老徐拿着手里最后几十万的筹码,踟蹰犹豫着悬在赌桌上方好长时间,迟迟不敢下注。他是输怕了,没自信了,没胆了,紧张得像个被吓坏的小孩子,走到悬崖边最后一步了。与此同时,周越彬总是突然起身走到老徐身后,手悬在他的肩膀上面几厘米,做不了拍下去的决定。

可能是那一瞬间,东哥往他这扫了一眼,也可能没有。反正周越彬脑袋突然一阵空白,就用手指点了一下老徐。

周越彬把手搭在已经输完的老徐的肩膀上,出了赌场,拉着他坐在葡京前广场那个长椅上,说:“老徐,作为朋友,我帮你一把吧。”就在这一条长椅上,就靠这一句话,周越彬把自己的朋友推向了深渊,也把自己推向了一个更冷酷同时更专业更成熟的叠码仔地位上。

在老徐看来,周越彬是真的帮了自己一把。赌台底,一拖三,一注顶过去四注,更可以一拖五,这简直是扳本者的福音。直到他一倍顶过去五倍的速度再次输到不敢回家。然后,他发现周越彬主动关心起那个“抿一口”来,之前自己向他谈起“抿一口”的时候,周越彬还好心劝诫过他不要在澳门这里透露太多家人的信息,万一以后虎落平阳,被人拿住把柄伤害到家人就不好了。可等他真的落魄了,成为债主的周越彬却是第一个要拿他把柄的人。

朋友没得做了,老徐开始提防,然后是赖账,躲着,找别的叠码仔帮他签码。朋友没有了,叠码仔可多的是。再然后是落到罗萨手里,被困在公海的赌船上。

周越彬半夜偷偷登上罗萨的赌船,在108客舱里发现了被绑在床柱上的老徐,满脸青紫结痂,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见到如天降神兵一样的周越彬,他万分惊喜,脸上爆发出毫无保留的傻笑。周越彬当时想,自己的出现对于老徐来说,得是多么大的一个安慰,他才能又把自己当成朋友甚至是亲人啊。

周越彬不免为老徐感到遗憾,因为他之所以乘着一艘小破船,颠簸在浪头上,冒着坠海的危险来营救他,不是看在往日情面,来报人情债,而是举着债的老徐现在在他周越彬这里,实实在在是一个不能丢掉的财产。况且,老徐的“叛逃”像一株轰然倒坍的水杉,横贯在周越彬的晋升之路上,东哥,包括整个叠码行业,都在看他周越彬怎么树立起一个标杆,一个树信立威的标杆。

他如果能顺顺利利吃下老徐,而不被他身上的刺扎到嘴的话,不说东哥麾下左膀,至少右臂就是他的了。老徐负债将近一亿,且是因为他,周越彬得罪了罗萨老爵士那帮人,还不知道这帮不要命的将来会给自己下多少绊子。

周越彬把老徐带到了当年他俩伴着豪言壮志开着推土机填海的地方。经过几年的苦赌,老徐看起来比周越彬要老上不少岁,头发稀疏,背也有些伛偻,哪还有当初誓言要给自己填出一片澳门时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也不用周越彬多说什么,一站上故地,老徐就一嗓子嚎了出来。周越彬从来没有看见客人在自己面前哭过,搞得周越彬有那么几秒钟,有些感伤。但他可不会给老徐借景叙旧求情的机会,一扬手,老猫几个便把老徐塞进了砂石袋里,放在推土机铁耙子上,要拿他填海。

周越彬一边吓唬老徐,一边想办法从他嘴里把他家人包括“抿一口”的资料套出来。袋子里的老徐一点也不打算松口,起初沉默着,不知道是不是在为早年的梦想与当下现实之间强烈的反差而错愕,甚至是感到滑稽。然后,他破口大骂起来,骂周越彬见利忘义,伪善,无耻。

无非是一个末路赌徒最后所能发出的那种声音。

最后,老徐骂到:“你周越彬不过是一个跟在客人屁股后面舔食吃的打工仔而已。”跟当年章老板骂的意思差不多。周越彬叫老猫放出了老徐,抬手在他脸上甩了一耳光。

老徐便愣怔住了。这一个愣怔,让老徐在之后被周越彬关在高楼里的近一个月时间里,再也没有说出过完整的句子。

老徐跳楼之后,周越彬在关押老徐的那间屋子的房门背后发现了他用皮带扣针刻出来的几段话。一段写的意思是,他死后的保险全部交给周越彬,叫周越彬不用费心打听“抿一口”的真实身份,放他的家人一马。另一段好言相劝,叫周越彬赚了钱,早日离开澳门,刀口舔血的生活,得意不了多久,趁早做点别的打算。别像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到尽头了。

为了把自己从跳楼事件中择出来,周越彬不得不连夜把这扇门拆了下来,又换上了一扇一模一样的新门。他把老徐的遗言带到了郊外一个废弃的木材厂,淋上汽油点着了,蓝色火焰像澳门的海浪冲刷沙滩一样把老徐的刻字一点点侵蚀干净,只剩下一片皲裂的焦黑。

周越彬当初也是像这团火一样,一点点把老徐吞噬的。直到烧得只剩下了最后“尽头”几个字,深埋于周越彬内心的对老徐的愧疚,终于一下子喷薄而出。

他想,也只有在澳门,在赌场规则的浸淫下,他周越彬才干得出这样的事情。

3

在澳门,流金溢彩的赌场背后往往是奇形怪状的穷街陋巷,它们全都由八九十年代遗存下来的老公寓楼切割而成。这些老公寓楼仿佛是大海退潮之后,遗存在澳门岛上的礁石一样,楼栋表面不是搭着居民私盖的铁皮,就是蒙着一窗窗快锈没了的铁条,活像枯萎石化之后趴在礁石上的珊瑚尸体。而居住在这些楼里的人,则好比渺小的寄生虫。

周越彬从来没有觉得这些小巷子像今天这样逼仄压抑过。因为,他在带一个女人寻找一个已经消失,不可能找到的丈夫,而那个丈夫恰是殒命在他手里。

其中无法言说的罪恶感,只有周越彬自己能够体会得到。老徐死了之后,他每年都会找机会去葡京前广场的那把长椅上坐一会儿。之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周越彬都很厌恶赌徒,厌恶把客人当猎物看待,大概就是因为一旦跟客人走得稍微近一点,就会让他想起老徐这个人,想起他们之间那段从战友变成仇敌的往事,想起他周越彬是如何踩着朋友的尸体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至于老徐遗言中的那个告诫,周越彬当然有仔细考虑过。事实上,自从见证老王的下场之后,他就时时在考虑。可要离开澳门,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码金在赌厅里压着,好几个欠债不还的赌客还在外面逍遥,真要离开澳门的叠码圈子,离开了这个相互制约的体系,他周越彬拿什么去追债,有什么底气去收账?诉诸法律吗?别搞笑了。

除非,有更多的钱。

至少要保证他在净身离开澳门之后,能够在内地站稳脚跟吧。那个快递公司像嗷嗷待哺的杜鹃一样,还每天都张着嘴要钱呢。

基于此,老徐的死带给周越彬的罪恶感还不能支撑他索性告诉伊妍真相。周越彬又不傻,告诉她,伊妍不跟他拼命才怪。再说,如果知道了,那她来澳门最大的理由以及进赌场的最大理由就没有了,指不定立马就打道回府了,那周越彬千辛万苦抢来的货不是白抢了吗?不仅自己这里交代不了,东哥那里更说不过去。

当年老徐只是说放他家人一马,放“抿一口”一马,如今“抿一口”自己送上门来,泉下老徐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吧。

这样想着,周越彬决定死死瞒着伊妍,就带她在澳门胡乱转几圈,意思意思就好。

入夜的小巷里,周越彬一边绕过一个个形迹可疑的行人,一边向伊妍介绍:“这条巷子叫做猪仔巷。以前旧时候,巷子里沿街一共有300多家专门贩卖华人劳工的馆所。别看澳门不大,人口少,在当时,还是有许多外国人从这条巷子里把数以万计的华人卖去了美国,从事残酷的体力劳动,叫得上号子的那些人,算是命好的,倒霉的就直接死在了海上。”

伊妍听着周越彬的解释,没有搭话,她撞见一个人,就把手机上老徐的照片凑到那人眼前,问有没有跟照片里的人打过照面。大多数人都茫然地摇头,有一些看着照片稍微表现出一点犹疑和不确定,伊妍就把自己的电话号码抄给那些人,叫他们慢慢留意,再遇见相像的人了,就给她打电话,必有重谢。

伊妍每每冲人笑完之后,表情立马就垮下来,特别是听完周越彬方才那段话,脸上的表情更加难看了。是啊,任谁听到这样的惨事都会唏嘘的。

做贼心虚的周越彬却以为自己的话让伊妍联想到了她下落不明的老公,谁能保证,她老公就不会被人卖了,最后死在海里呢?

“啊,那个,虽然有那么恐怖的过去,但现在这条街已经变成一个旅游景点了呢。澳门这个弹丸之地吧,是小,可大大小小的旅游景点加起来,差不多能有130多个,这还没算上那些没有被开发出来的。”周越彬说这些话时的语气让人听起来好像是无比的自豪,这是他带客户游玩澳门时才会从口里冒出来的导游词。他没话找话,一紧张,就脱口而出了。

要赶紧掰到正题上来。

“之所以带你到这里来呢,是因为这片地方住了很多在赌场输成光屁股的烂赌鬼。他们有的是因为签证过期,输了,不甘心,在这里躲一阵子,伺机东山再起。有的是被家里人赶出来的变态赌徒,他们中虽然病入膏肓的比较多,也有些人,为了控制自己的赌瘾,会趁自己脑子清楚的时候去各个大赌场主动要求前台把自己加入黑名单里。但往往真正等到赌瘾上来之后,即使被大赌场保安拦下来,他们也还是会跑到这个地方的小赌档里来过瘾。剩下的一些,就是欠了债跑路的了,除了希冀赢一把大的,他们已经没有信心也没有耐心做别的工来还债。你老公失踪两年多,他现在的状态是什么样的,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总不会超出我刚刚说的那几种。”

周越彬正滔滔不绝着,伊妍的注意力被旁边一家挂着红色招牌的苍蝇小馆吸引了过去。

一个穿了一身皱巴巴的西装、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佝偻着站在一张小桌前,他脚上踩着一双破凉鞋,后脚跟都已经露在鞋底之外了,脚皮干裂,黑乎乎的。男人趁小馆的服务员没注意,快速地把上一个客人留下来的半碗海鲜粉端走,然后小跑了几步就蹲在墙根下吃起来。

伊妍看到,那个男人同时还偷偷抽走了几张餐巾纸。虽然落魄成这样,可吃着偷来的晚饭时,男人却依旧带着他做文明人时的习惯,每吃几嘴,就要用餐巾纸抹干净嘴唇。她前夫老徐之前也是这样臭爱干净的。

仔细看看那男人低着的脸,拂掉他脸上的黑灰不算,眼镜,鼻子,轮廓,跟老徐都挺像的。最关键的是他一直微眯着眼睛,应该也是近视,可能眼镜搞丢了,再买不起新的。

伊妍一边分辨着,一边朝那男人走过去,还没等她走近,那男人忽然觉察出异样,猛地抬起头来警觉地看着她。还挺帅的,可不是老徐。男人见是一个漂亮女人盯着自己,脸上浮现出来的不是开心,而是羞愧,一种源自男性尊严的羞愧。

见这副情形,伊妍也不好意思再盯着他了,只说了句“对不起,认错人了”,便回到了周越彬身边。

伊妍的眼睛红红的,全身都在瑟瑟发抖,这些周越彬都看在眼里,他虽然想安慰,但越安慰越觉得是在打自己的脸,便只是反复跟她说,他会把老徐的照片发给底下的小弟,叫他们密切留意周围有没有这样的人,另外还会派人来这样的地方贴寻人启事,诸如此类。

“不要贴寻人启事。”伊妍有些哽咽地说,“万一他就是想躲着我呢?那不是跑得更远了。”

“嗯,好。”

看伊妍一脸纠结的样子,周越彬忽然特别想告诉她,老徐再也不会跑了,他的灵魂此刻就在澳门的上空飘荡着。

“今晚就到这里,我们先回去吧。”周越彬扶住了伊妍的肩膀,要把她带离这片容易触景生情的伤心之地。

刚转过身要往巷子外走,周越彬看见从一个岔路口钻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站在一个霓虹招牌边,紧张兮兮地东瞅西看,那鬼祟的样子,好像是在躲着什么人。若不是她一只手不自觉地揉搓着自己裙子的下摆,周越彬是一定不会认出她的。

“阿莲!”周越彬朝她招呼了一声,上次她骗了他之后,就再没见过,突然在这里遇到,多少有些激动。说到底,她也算是周越彬在澳门唯一的半个亲人吧。

可他的招呼明显吓到了阿莲。就算相隔着一条人来人往的马路,周越彬也清楚地看到阿莲剧烈地抖了一下,然后转身就往来时的巷子里跑。

周越彬赶忙拉着伊妍追了上去。

“阿莲!你跑什么!我!周越彬!你等等!”

阿莲听到了周越彬叫喊的内容,却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边飞奔,一边扭过头去连续看了好几次,直到确认后面追来的真是周越彬,才猛然停住。

她扶着墙捂着胸口喘着粗气,等周越彬追上来。

“你跑什么!”原本就对她有些生气的周越彬,莫名其妙跟着跑了这么远,脾气差到了极点。

“我以为,以为……”

“你以为我是追债的吧?”

周越彬瞪着阿莲,阿莲愣了半晌,却一把抱住周越彬,呜呜地哭起来。

4

自从离开周越彬之后,阿莲生活的全部内容是:想尽办法搞钱,赌钱,欠钱,如此循环。好像一个行走在充满荆棘之路的木车轮,每往前滚动一次,身上便要多出一些伤痕,她的身体越滚越瘦,皱纹也越滚越多,可以预见的是,在未来某个时刻,她必定会散架。但这种滚动已经成为她生活的惯性,以及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一旦停下来,她这个车轮就会倾倒在大路当中。

一开始,阿莲把从周越彬那里骗来的钱赌光了之后,身上但凡有点值钱的东西也都抵给了典押店。再要赚到快钱,唯一的机会,只有在这赌场里。想到这个份上,阿莲就开始每天在赌场里头晃来晃去,想找那个翻身机会。

都说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阿莲在赌场里当然不是白晃,时不时给哪个老板扶个椅子,看谁想喝水赶快去拿一杯,不放过任何可以献殷勤的时机。

当然她专挑那些赢了钱的,心情很不错的客人。

也许,在赌场里很少见到像阿莲这样有些许姿色,态度又谦卑的服务人员,还真有人赢了钱脑子一热,会给她一个两个筹码当小费。

好,有了钱,车轮继续往前滚一次,于是又需要更多的钱。

阿莲知道,赌场里游荡着许多漂亮女人,她们总是穿着超短裙,把自己的屁股包得紧紧的,扭着身段在赌客中间穿梭,时不时跟赌客亲昵地搭下话。这些都是出来做特殊服务的,又叫公关。别看她们一个个都这样放荡,或许以前的身份也是像伊妍这样的大老板,只是染上了赌瘾,输光了钱还想再翻身,没有赌资,还想找个来钱快的方式,那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赌场的上面就是酒店房间,很方便,她们中间大多数人并不需要客人付给自己现金,只要有筹码就好,那样更方便她们下来直接奔向赌桌,奢望赢得哪一把,改变自己的命运。

阿莲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有几年时间也做起了赌场流萤。她已经不会顾虑什么耻辱不耻辱的事情,只是觉得做流萤不过是另一种典当方式,她发现自己身上居然还有这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当,当时是非常高兴的。

直到后来,赌场对色情服务的管制渐渐严格,没有一个赌场再愿意让妓女去自己的场子里拉客了。那些变态赌徒自不必说,即便有神仙姐姐转世在后面勾住他们的脖子,也万万不能将他们拉离赌桌半厘米。可就是有些新人,一边面对自己的赌欲,一边面对性欲,权衡之下,被欲火勾走的几率还是很大的。一旦客人离开赌桌,哪怕是几分钟,对赌场来说都是一笔损失。因此,包括阿莲在内,许多流萤都被赶出了赌场,阿莲的这条生财之道就此堵塞。

但是,生财工具就长在自己身上,阿莲去到哪里,在哪里就能赚到钱。从赌场到粉店,从粉店到路边,最后,她流落到了猪仔街这样的地方。混迹猪仔街的赌徒虽然困窘,但也是有性需求的,他们即便给得少,阿莲也愿意,运气好,也有给得多的时候,当然,一般是那天赌徒们走狗屎运忽然小赢了一把。

到如今,阿莲也有三十多了,一边是自己的身体垮下来,诱惑力不再,另一边是,有不少比她更年轻的身体补充进来,阿莲在猪仔街也渐渐赚不到钱了。

“所以,既然遇到了,也是缘分,给我点钱救救急。啊?”

阿莲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就张口要起钱来。

周越彬的脸上立马挂上了嫌恶的表情,决绝地说:“你哪急,急着等钱下注吗?”

阿莲就当周越彬在开玩笑,嘴角扯出一丝难看的笑来,讨好地说:“越彬哥,我知道你这几年赚了大钱,是大老板啦,随便丢给我一个两个的,就跟往外吐口痰一样轻松。”她死死抠住周越彬的皮带,“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吧。”

周越彬完全不吃她这一套,掰开她抠住自己皮带的手腕子,把她推搡到一边。阿莲急了:“越彬哥,你别这样,好歹看在我照顾老王一场的份上,你不给我面子,也得给老王面子吧?老王要是还活着,看到你这样见死不救,不知道该怎么教训你呢。对吧,美女?”阿莲忽然又冲伊妍问了一句,她以为伊妍是周越彬的女友之类的,想让她帮忙吹吹枕边风。

不提老王还不打紧,一提到老王,周越彬就气不打一处来,居然还想让伊妍帮衬。

他把伊妍护在身边:“你少惹她,她是我客户。你还好意思提老王。除了把他照顾到海里去,你还照顾他哪了?瞧瞧你现在这样儿,我跟你说,一个子儿都没有,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吧。”

见软的实在不行,阿莲脸色一黑,直接耍起横来。

“周越彬,你良心被狗吃了吗?当年你赌的时候什么样?不也是我这样?如今当上厅主了,光想着赚赌客的钱,不把赌客当人看了是吧?你个傻佬,傻屌,傻货!”阿莲用尽全身力气,跳脚骂起来,又对伊妍说:“这位小姐,今天你也看到了,他周越彬就是这么无情无义的一个人,一毛不拔,嗜钱如命。现在他是对你唯唯诺诺的,我看,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把你榨干净,然后像块抹布一样扔掉。到时候,再看看你,恐怕比我的下场还惨呢。也就还年轻,嫖资比我多些罢了。”

伊妍被阿莲的话臊得全身发抖,她用埋怨的眼睛看了一眼周越彬。周越彬哪能让阿莲破坏了他跟客户的关系,推着伊妍就往出走。

“别听她瞎说,她疯的。”周越彬自己没有察觉,他安慰伊妍的语气,他搭在伊妍双肩上的手,就像是一个男人在安慰他的女朋友。

阿莲彻底绝望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真的就一个子儿都不给吗?”

伊妍忽然站住脚,把周越彬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甩开,走回到阿莲跟前,从她的坤包里掏出一叠钱递给了阿莲。

见阿莲愣愣地接住了,伊妍才又迅速转身,理也不理周越彬,一个人往前走了。

5

从猪仔街回来之后,没有等到第二天,就在当天晚上,伊妍便急忙叫上周越彬带她“上工”。

兴许是被猪仔街烂赌鬼们的悲惨境遇给刺激到了,联想到老徐有可能现在就是那样像条癞皮狗一样穿梭在肮脏的小巷里,她想尽快帮他解除债务,因此把自己事先规划的节奏提快了。

伊妍依然找周越彬签了100万的里码。

落坐在赌桌前,周越彬发现伊妍忽然有些焦躁,她搓了搓手上几块筹码,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电子屏幕上一条路连续出现了四个绿色圈圈,表示之前开出了四个闲。

第一把,伊妍下了5万。闲。

还是按照她一直信服的既定套路下的,赢了。

今晚的路数中有许多连庄连闲,因此,在伊妍上桌的三个小时里,赢的总比输的多,几乎没什么悬念,到了凌晨时分,她桌上的筹码就已经到了800多万,达到了她设定的目标,甚至还超出了69万。

伊妍记得,老徐的那群债主中,有一个的欠款大概是一千万来着,869万,离一千万能差得了多少呢?不过是几把之间的事情。1000万一次性赶紧还了,省得被利息盘剥,不是很好么。

她的脑海里陡然升起继续往下赢的欲望,而偏离了理智的预定轨道,这种感觉又让她有些不安。她在犹豫间,抬头看了眼电子显示屏,路单上显示开了五个庄,五个闲,然后是三个庄。

想都不用想,下一把铁定是庄赢啊。伊妍拿眼睛数出荷官手下筹码盒里一叠131万筹码,死死盯着他们,可以说,那其实已经是她的了,伸一伸手去就可以拿到。

好吧。伊妍拿出一个100万的,三个10万的以及一个1万的筹码,哗啦啦全部押在了庄上。

周越彬被她这个超出常规的举动吓了一跳,首先是上桌频率加快,现在又改换套路,伊妍的理智去哪了?

荷官示意开牌。

之前每次开牌,伊妍都是一副随意淡定的样子,有牌了就掀开,从不像其他赌徒一样慢慢地抠,装出一副赌圣的样子,把气氛制造得紧张而窒息,好像是想给即将来临的厄运一点时间,在他那一抠一撅之间,考虑换成别的样貌出现一样。可这一次下了重注,伊妍也不自觉地“赌圣”起来。

她把两张牌迅速搂到自己跟前,慢慢翻开了第一张,是一个a,扔到一边。然后把剩下的一张横过来,捋着边掀开了一点点,是一个三边。

三边的意思是指,按照扑克牌面花纹的排列设计,在长边的那面冒出三个花的话,不是6就是7就是8。同理,还有四边,四边就是9或者10。

伊妍继续慢慢掀开自己的三边,中间只要多出来一个花,就是7,多出来两个花,就是8。

周越彬情不自禁地在旁边叫起来:“顶,顶,顶。”希望能够顶出两个花来。

伊妍此时虽然带上了一点赌徒的神色,可还是被周越彬口里的顶吓了一跳,她终究有点不太习惯过于热烈的赌博环境。

不过,在周越彬的召唤下,至少出来了一个点。所以是7,加上第一张的a,伊妍的牌是8点。伊妍和周越彬同时松了口气,8点的话,胜率还是比较高的。

轮到闲家开牌了,第一张便是张k。闲家如果要赢的话,下一张必须且唯一是9。13分之1,这概率实在太低了。伊妍不禁嘴角上扬,就要笑出声来。

“开吧。”她说,难道你还是什么圣手不成?

闲家估计也是没什么指望,反手就是一甩,啪一声。

一张9。

伊妍输了。

眼看着131万筹码被荷官收走,伊妍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眼神发直。周越彬赶紧安慰道:“没关系没关系,饭碗里推起来的菜上掉了一块而已,你还赢了那么多呢。”

伊妍还是没有说话,端起周越彬递过来的香槟喝了一大口,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这一局,她是几个同桌赌客之中在台面上输得最多的。伊妍不经意瞟了一眼周围的人,大家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她,即便是那个之前已经输了一千多万的年轻人,也忘了自己的惨,跟大家一起欣赏起赌友的落寞起来。

如果刚才赢了,老徐的敌人就彻底少了一个。

伊妍有些遗憾,不过现在台面上还赢着好几百万呢,重新冲刺的800万目标,到时候看情况再博一下1000万,估计也不是什么难事。伊妍只当是为了更好地冲刺,往后退了几步而已。

伊妍放下手中的酒杯,抛开脑中的杂念,按照原来的套路继续下注。

可是,往后的路数忽然开始杂乱起来,红圈夹着蓝圈接替出现,在屏幕上斑斑点点,好像是被散弹枪崩开了一朵花一样。长庄和长闲出现的次数极少。

伊妍跟庄出闲,跟闲出庄,好不容易养成了一条长庄,跟着压下去,又是闲。在这样“胡闹”的路数下,即便跟着套路走,输得慢一点,但到底也是输。

到了凌晨两点。伊妍不知不觉已经输了好几百万,手下仅仅剩了80万了。也就是说,她今天晚上不仅没有完成目标,还倒输了20万。

伊妍的额头上脖子上冒出冷汗,神情有些恍惚。

周越彬是第一次看见伊妍脸色刷白的样子,一缕头发从她的耳际垂下来,粘黏在她汗津津的额头上。

“伊总,我们去旁边休息一下吧。今天晚上手黑,犯不着跟这犟。”周越彬怕她一输到底,受到打击,乱了分寸,下回她可就未必还有心性按照最理想的可以为周越彬带来最多码佣的套路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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