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最后的救赎(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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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话放在周越彬身上应该不是那么准确。只要逃离了他经营多年的澳门,就意味着他连青山都没有了,哪里有柴火再次照亮他注定黯淡的下半生?
他只能按照阿乐的建议来到机场,随便选一个不知名的小国作为目的地,往后到了新的地方,有了新身份,或许到一家公司应聘一个业务经理了此残生也说不定。
周越彬捏着一张飞机票坐在候机厅,两眼无神,他把断指的手藏在刚刚新买的大衣口袋里,截断处用了好几枚创可贴勉强兜住了。那飞机票上的目的地国家名字,天书一样,英文不像英文,法文不像法文,怎么都读不顺溜。机场广播不断传来一个个目的地名字,武汉,帕劳,北京。每听到一个跟内地有关的地名,周越彬的手指都要疼上一阵。
照理来说,伊妍应该也是今天晚上启程去上海。
“前往上海的旅客朋友们注意了,您乘坐的sh2315航班已经开始登机了……”
听到这里,周越彬忽然感觉口袋里变得潮乎乎的,他偷偷抽出一点手掌来看,沾满了鲜血。指头又崩开了。
事实上,周越彬的心头一直有种挥之不去的隐忧,这种感觉的由来是他作为一个澳门叠码仔所具有的某种直觉。伊妍这个疯狂的复仇者,不惜用自己的坠落来把他拉下泥潭,当跌落到渊底之后,当复仇的执念从她的身体抽离了之后,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女人。把自己装扮成野兽,在妖魔出没的丛林里蹿来蹿去,她真的以为自己的味道没有被某只怪物嗅闻到?真的可以就此全身而退吗?
说到底还是天真。
指头上的血眼看着越流越多,如果不及时止住,恐怕会从口袋里沁出来。可这候机大厅遍布澳门司警,潜伏着内地抓贪的便衣,甚至,就在这一群群叽叽喳喳的旅行团中间,可能还混杂有罗萨和老爵士的人。
周越彬松了松肩膀,不动声色地捏紧了口袋,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扫了一眼候机大厅四周的商店,免税店、书店,终于看准了一家,便穿过坐满了旅客的长椅,径直走进了一家小型超市。
几分钟之后,从超市里出来,周越彬的手上多了一包万宝路,以及一卷透明胶带。
超市拐角进去就是厕所。
周越彬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厕所里两个正在小便的男人抖了抖出了门之后,才迅速闪进去,躲在了一扇隔间里。
从口袋里提溜出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手来,整个手掌因为失血过多已经有些泛白了,肌肉缺乏弹性,握紧时折出来的痕迹在展开后久久不能抚平。可即便这样,那血还是不停地从截口处的血管冒出来。周越彬咬开万宝路的包装,从里面抽出几根烟,统统揉成一团,然后他一咬牙,把那些烟丝全都敷在了断指处,最后用胶带缠了几圈。
粗糙的烟丝细碎地切割着伤口,让周越彬的嘴里情不自禁地发出嗞嗞声。这时候,他听到隔间墙壁深处发出一声闷响。
应该是隔壁的女厕里传来的。
紧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细密的踢踏声,好像有一个女人正拿着高跟鞋的鞋跟在敲击墙上的瓷砖。周越彬把耳朵凑近墙壁,凝神一听,真的还能听见女人隐忍的呜咽。
或许是哪里的小情侣憋不住了,在厕所里办事。周越彬没有多想,也容不得他多想。等手指不再流血之后,他把手重新插回口袋,抽了一张纸把额头上疼出来的冷汗抹掉之后准备回去自己的座位。
走了没几步,机场广播又响了起来。
“这是最后一次广播。飞往上海的sh2315航班马上就要起飞,请头等舱的乘客伊妍,伊妍女士,尽快办理登记手续。这是最后一次广播。”
听到伊妍的名字,周越彬猛地顿住脚步,她果然是在今晚回上海。不过,听广播的意思,她要是再不现身,飞机就该把她撇在这了。买了票,还是头等舱,她为什么不上飞机?复仇结束,心情大好,又想去赌桌上庆祝一把,还是跟罗萨合作愉快,继而两情相悦,要留在澳门跟他厮守终生了?周越彬恨恨地想。为了复仇,居然搭上罗萨那样的人,这个女人真是疯得可以,也不怕把自己蚀进去。
身后的厕所隐约中又传来一声急促的女声。周越彬心头咯噔一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急忙返转回去,走到女厕门口印证自己所担心的事。
女厕门口摆了一个“正在清洁“的牌子。周越彬推开一条门缝偷偷探头往里面看。只见好几个穿着西装裤和各色衬衫的男人围着一辆清洁用的推车站在厕所正中,一个带着口罩穿着工作服的高大男清洁工正把不省人事的伊妍从隔间里抱出来,几个男人帮忙拿包的拿包,捡鞋的捡鞋,还有摆弄女人张开的手臂的,一齐把她塞进了清洁车里。
妈的,那个坤包还是周越彬带伊妍去挑的呢。
周越彬认出来,为首的小弟,就是金钻那个跟过自己的光头。现在耍起狠来,也是一把好手。
他们大概归置了一下,不一会儿,假清洁工推着车往门口走过来。
周越彬赶紧蹿到旁边男厕。自己欠罗萨的那些台底钱的数额,大到保证光头这帮人一见到他,就会像章鱼一样黏上来,恨不得生生咬下他一块肉,即便是只露了一个影子,他们也会一脚把他的影子踩住,再想脱身去哪个无名小国做白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几个小弟或近或远跟在后面观察四周的情况,护送清洁车越推越远。
周越彬全身刚刚收回去的冷汗又全都冒了出来,他依在门边,一只手紧紧抓着门框,拼命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上下牙槽更是咬得紧紧的,防止自己突然把伊妍的名字叫出声来。
一切都是自作自受,狼狈为奸就别怪有一天反被狼咬死。之前跟伊妍是服务也被服务的关系,后来是报复与被报复的关系,那如今报复完毕,该获得教训的已经获得了,该得到安慰的也已经得到了,他周越彬跟伊妍已经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了。为了一个比陌生人还要疏离的女人,丢掉最后的一点生机,根本不值得。去救她,这个选择和刚刚在海边选择自杀有什么区别?
周越彬反复地拿上面这段话说服自己,直到听到广播里说,请飞往斐济的周弈坤先生尽快办理登记手续。这个周弈坤是周越彬的化名,如果这个化名登不了机,就代表他登不了机。
清洁车早就不知去向,也许此刻被扔在地下停车场的车道上,而车里的女人应该被一辆黑色轿车带到了罗萨指定的地方,迎接她的将是撕破脸皮,然后是接二连三的折磨,逼她把分走的周越彬的财产吐回去,把自己的公司卖掉还债,甚至最后连她这个人也要交代给罗萨。最后伊妍会发现,罗萨认为自己应该从她身上拿到的东西永远比她可以想到以及可以提供的要多得多。
周越彬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了,随之而来的是手指再次疼痛难忍。
好吧,即使他周越彬决定英雄救美,那凭现在的他,一个被澳门踢出局的,孤立无援的逃亡者,手上可以行使的资源连一个自然人都不如,又拿什么去逞这个英雄?
想到这里,周越彬整理了一下外套,从内袋里掏出登机牌,径直往登机口走去。
登机口没有人排队,检票员守着空荡荡的小门等待最后落单的乘客。周越彬紧走几步,将登机牌交给检票员。他心里满满的装了太多事,越往前走,越靠近通往自由的那扇门,他的脸色就越难看。
漂亮的检票员也有些不耐烦了,装作专业实则是责难的口吻说:“您要是再晚一步,事情可就麻烦咯。”
“是啊……”周越彬一愣,“上得了飞机上不了飞机,都是晚一步。”
检票员没想到自己一句吐槽,引来眼前这个奇怪乘客的良久愣怔。眼见着周越彬在那自言自语,检票员有些紧张地撕掉登机牌,把剩余部分递给周越彬,小声地提点:“先生……您拿好。”
周越彬抬头看了检票员一眼,旋即转过身往机场到达层跑去。只剩下被他的眼神惊愕住的检票员,干巴巴地举着登机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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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层门口沿线停了一排去往各个赌场的免费大巴,新葡京、威尼斯、金沙,车身上披金挂银的喷绘一辆比一辆豪气。周越彬混迹在神态各异的旅客队伍中间,瞅准了一辆金色与蓝色相间涂装的大巴,猫身就钻了进去。那是开往新葡京的。
来往赌场和机场之间的接驳车从来不管乘客的身份,不管是游客、赌客或者是当地占便宜的人一律来者不拒。要夹起尾巴穿梭在对周越彬来说危机四伏的澳门,接驳车是最好的选择。
周越彬窝在后座,把脸往车帘后的阴影里藏。事实上,他这样做完全是多此一举,整个车上的人全都处于某种亢奋的状态中,根本没有人多看他一眼。即便倒霉撞见老客户,看了他现在颓然的样子,也不一定能认出他来。
旁边一个大叔翻完手机,莫名有些不吐不快的兴奋,忽然拿手肘撞了周越彬一下。
“哎!你也是去新葡京赌钱的吧?”
周越彬没有理他,身子往里凑了凑。
“刚收到的消息。”那大叔不觉得自己讨了个没趣,反倒自顾自地说起来,“葡京那边有个厅的厅主跑路了,叫周越彬,听说是挪了老大里码自己去赌,正在整顿呢。这事儿都传开了,我好心提醒你了,眼睛擦亮点,你可别傻乎乎地送上门,让人给骗了。前不久我还去过一趟呢,输惨了,现在想想,可不是沾上了那厅主的晦气?”
离出事才不过几个小时,周越彬这个名头就臭不可闻了。能这么迅速地散布消息的人,除了罗萨就只有东哥。而把他周越彬搞臭,逼着他带债跑路,这可不符合罗萨的利益。
周越彬心想,东哥真是一如既往地恪守承诺,说过要让复赌的手下在澳门混不下去,就不会让他有一点点踮脚的地方。
可是,要在短时间里找到罗萨关押伊妍的地方,甚至派人去解救,除了东哥,周越彬想不到还有谁可以帮他这个忙。
下了车,进了新葡京,还没有走近赌厅,周越彬就感觉到了东哥所谓整顿的气息。无论是往赌厅里进去的还是出来的人,一个个都噤若寒蝉,身子夹得紧紧的,恨不得要拿脚尖走路。
有一个小弟终于发现了周越彬,他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头发都快炸起来了,紧张地捏起拳头赶紧跑过来,说彬哥你怎么还来这里,东哥在里面发火呢。
周越彬只说:“没你事儿,我去见见东哥。”便往里走。那小弟挠了挠头,跑到了周越彬前面,又说:“那个……彬哥你先别进去,让我先去告诉里边一声,好吧?”
见这小弟显得有些可怜的抵抗,周越彬也不想多为难他,扬了扬手让他去通报。
周越彬倚在栏杆上等了很久,只听见刚才还有些嘈杂的赌厅从那兄弟进去之后就一直安静着,估摸着周越彬不管不顾的再次现身让东哥也有些措手不及,要不是恨铁不成钢的气极,就是觉得他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出来的不是东哥而是阿乐。阿乐此时的态度比门后东哥要明确得多。他涨红了脸,有些气恼地走到周越彬跟前,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
“不是叫你今晚走吗?我的彬哥哎!你知不知道罗萨他们找你找成什么样了,他那帮小弟在澳门游荡一晚上了,听说已经在那帮烂赌鬼里悬了赏,有你消息的给一百万里码,刚刚老爵士还去了东哥的牛排馆闹了一番,搞得好没面子。东哥说你确实做错事了,他也没有立场帮你,今晚的飞机是最后一次,如果这你都不领情,请以后好自为之。”
“伊妍被绑了,我就想在罗萨手里提个人,提到她就走。”周越彬把手搭在阿乐肩膀上,好像阿乐才是出事,需要镇定的那个人,“只要东哥在他那些老哥们跟前随口提一句,叫罗萨不要那么狂。”
阿乐不可思议地看着周越彬:“你还要去惹罗萨?我看你是疯了,管什么他妈的伊妍。在澳门,罗萨既然选择绑而不是‘请’,就是决定要下狠手了,绝对去了一个警察管不到的地方。警察管不到,那东哥更不会管了,这么多年了,你又不是不了解他。这种事儿,他答应帮你,也就帮你拨个报警电话而已。”
周越彬张了张嘴要说什么,阿乐又补了一句把他给堵死了:“可是报警有屁用啊,从罗萨在澳门翘头那天,警察就一直盯着他,哪次找到证据了?他们都是单线联系,警察顺着线索找上来,到最后一层了,咔嚓把下线干掉,他一装傻,天王老子也拿他没办法。就伊妍这事儿,把他逼急了,随时咔嚓。你不管她,她可能就是个欠债的,你要管,她就是具尸体了。”
阿乐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周越彬只好点点头,说:“嗯,我知道了。你保重吧。”然后转身便往来时的方向回去了。
阿乐在后面急急地问:“是去赶飞机吧?”
周越彬身子都没转过来,扬了扬手。
“是去赶飞机吧?”阿乐又再次确认。
这时候周越彬的头已经没到楼梯下了。
躺在葡京前广场那个对周越彬来说意义重大的长椅上,周越彬把手枕在脑后,盯着澳门被光污染的天空,心里快速地盘算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在东哥那里希望落空,也就意味着,他真的是要单打独斗了,更意味着他必须盘算出一个万无一失,步步精准的计划来。这比他当年孤身来到澳门,盘算着如何坐上厅主位置要艰难得多。
这一天晚上,周越彬几乎没有阖眼,他重新捋了一遍自己在澳门的人脉,以及罗萨他们的背景,大概描绘出一个计划的轮廓。因为时间和精力,以及孤军奋战时不可估计的变量,这个轮廓不可能太清晰,有的地方还很薄弱,甚至有漏洞,踏错一步,就可能粉身碎骨。但现在看来也只能这样了,他本身危不危险已经不是要考量的第一要素,能不能找到伊妍,救出伊妍,才是这个计划的意义。
他把手指搁在鼻子下面,脑子里把罗萨可能囚禁伊妍的地方过了一遍,想来想去还真像阿乐说的,罗萨那样谨慎的人要搞绑架,一定是选在他准备开去菲律宾的那条小赌博船上。之前他笼获了不少的猪仔,正好是该运去菲律宾杀数的时候。
那赌船具体的位置是什么?除了知道一定在公海上,其他根本没办法确定。这知道跟不知道没什么区别。
只能这样了。周越彬把外套紧了紧,闭上了眼睛。
躺在这椅子上睡到明天早上,是周越彬计划的第一步。
一阵汽车的刹车声忽然在不远处响起,紧接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从汽车刹停的地方朝长椅走过来。周越彬心里一咯噔,计划都还没有来得及实施,不会就这么被罗萨他们找到了吧?
脚步声在长椅边停下来,周越彬表面上不知不觉,实际上全身都攒着劲,酝酿着等下的逃跑。
“彬哥。”阿乐的声音,“我跟你一起去。”
周越彬松了口气,睁开眼,笑了笑:“我能去哪儿?我哪儿都不去。”
阿乐忽然激动起来,带着一副壮士断腕前豪迈与紧张的表情一屁股坐在周越彬旁边:“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你。他奶奶个大三巴,你要去找罗萨,带上我!”
周越彬正要说什么,阿乐抢白道:“两个人也有个照应,胜算还大一些不是吗?就像当年去抢老徐,你提着汽油打前锋,我殿后。”
“谢谢你,可是你不能去。”
“靠。”
周越彬朝阿乐抬了抬手,阿乐默契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烟,给他点上。一团烟气漂浮在长椅上空,盘旋着上升。
“当年我们是去打天下的,你在场,当然有份当英雄啦。现在去找罗萨,说白了,是送死你知道吗。一般什么情况下,人才去送死啊,像我这种,走投无路的人。你呢,在澳门沾亲带故的,往后还要跟着东哥混的,你跟我去,能落着什么好?”
“我……”阿乐有些结巴起来,“……我这么多年跟着你,也……也不全是为了捞好处啊。我是……敬你,那个……看好你。”
周越彬有些好笑地看着阿乐,拍了拍他的肩。
“再说……现在这个情况,也只有我能帮你了吧,虽然我不赞成你去救伊妍,只要你一句话,我现在就去打听。”阿乐豪气干云。
阿乐现在的仗义,落在周越彬眼里,不得不说是有些感动。但就是为了他的仗义,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跟着自己趟这趟浑水。
“想帮我也行。但是我不需要你打,不需要你杀,你现在就回家去,等。”周越彬沉思了片刻,“等到明天,帮我打一个电话。”
阿乐有些怀疑:“就这样?你确定不是在打发我吗?”
“那是一通很重要的电话。”周越彬言之凿凿。
看着周越彬认真的眼神,阿乐只好点点头。
3
一到澳门的清晨,准时出现在广场上的,除了清洁工就是输透了的赌鬼。他们像赌场过夜清扫出来的垃圾,无精打采地从金碧辉煌的大门中蠕动出来,回到公共区域,各自寻找着可以容身的地方。
周越彬躺着的长椅此时似乎被一个老赌客“包”了。看见椅子上躺了人,那个老赌客远远地就呸了一口痰在地上。他气呼呼地冲过来,朝周越彬的腿使劲踹了几脚:“赶紧给老子起来!一大早晦气找上门,今天又废了!”
周越彬被吵醒,他把头从外套底下钻了出来,眯着眼睛看着那气急败坏的老头。老头吐沫星子攒了一嘴,瞅准了还要骂下去,一看清楚周越彬的脸,突然舌头打了结,要扇在周越彬脸上的手也及时转了向,改为摁在他肩头。
“你长得像那个周越彬嘛!”老头有些近视,凑近了一点才说。
周越彬笑了笑,只说:“是啊。”
“哥们儿,你躺着,没事,你就跟这躺好。”老头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往赌场里跑的时候,雀跃得双脚都快离地了。
这老头一看就是输钱的料,情绪全写在脸上,不过运气不错,今天捡着宝了。周越彬坐起身来,抹了一把脸,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只要那老头进赌场找到罗萨的人,就算是开了局,接下来会是一场硬仗。
没过多久,好几个人就把周越彬团团围住了,路边停下来一辆车,老爵士和光头也来了,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不至于动手,而周越彬也没有给他们动手的机会。他从椅子上爬起来,对上了老爵士一个指向车门的眼神,便自己钻进了车里。
“倒是识时务。”
老爵士把车门一甩。
车里又陆续进来几个人,把周越彬挤在中间。光头上下找了一圈,从座位底下抽出来一个装麻将牌的绒布套套在了周越彬的头上,拉紧锁绳后说了句:“哦了。”车便启动了。
绒布套里一片黑暗,飘荡着一股子烟灰味,周越彬不急不缓地呼吸着,等待老爵士把自己送到罗萨身边,送到伊妍身边。
一开始,车有些摇晃,应该是行驶在澳门失修的公路上,半小时之后,车停下来,周越彬感觉自己沿着木质的地面走了一截,然后被丢进了一个荡漾的舱体里。应该到了栈桥,要往公海去了,呼吸里慢慢沁进来一股海洋的腥臭味。
又过了大概近两个小时,周越彬头上的头套嗖一声被扯了下来。他发现快艇停靠在一艘看起来有些年代的老式游轮旁。这艘游轮他认识,当年从罗萨手里抢老徐就是在这条船上。
都说世事无常,可老天要你明白一个道理的时候,总是来一个命运相契。再次上同一条船救人,或许是老天给周越彬当年背信老徐的一个惩罚,或者说赎罪的机会吧。
这条老式游轮经过改造,当初的宴会大厅里一张张餐桌替换成了一台台赌桌,这些赌桌看起来也有些年份,绒布桌面不是挂了丝就是脱了绒,有一些上面印制的提示下注区域的文字甚至不是中文,而是菲律宾语。也不知道是罗萨从哪个菲律宾旧货市场淘来的。
赌博环境虽然入不了眼,但是船上的赌客毫不在乎,实际上,已经赌到愿意被送去菲律宾杀熟的份上,只要在赌博旁有一个凳子坐着容他下注,即便是加塞,这些赌鬼也都很知足。
老爵士押着周越彬穿过大厅。周越彬迅速抬眼扫了半圈,在这半圈里,有好多他的老客户,看来罗萨这趟回澳门收猪仔,收获不小。临上二楼之前,周越彬在楼梯旁一个角落里瞄到了老童的身影,他头发蓄得很长,衣领一圈乌黑乌黑的,几乎匍匐在赌桌上,像是一个背井离乡在前线战斗多年无家可归的老战士。
他还不知道,这一趟是他的末日行程呢。
老爵士推开了二楼一间类似于船长办公室的地方,邓丽君的歌声立马飘了出来。除了歌声之外,这间布置得像是ktv包厢的屋子里弥漫的都是八九十年代的老港气息。功夫片海报贴了满墙,电视里放的也是《濠江风云》这样的电影,非常符合一个菲律宾人的品位。
巨大的黑色玻璃茶几上,倒了几堆白粉,罗萨正像犁田堆肥一样用小刀从白粉丘里分出一行来,然后把鼻孔凑上去,沿着那一行猛地一吸,触电一般,巨大的呻吟声从他嘴里冒出来。
“呦,越彬兄,见你一面真不容易啊。”罗萨一边爽一边不怀好意地问候。
周越彬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挡不住你罗萨兄盛情邀约啊。”
罗萨怪笑一声往后靠上沙发,手顺势往后一搭,便搭在了蜷缩在沙发一角的一个女人的肩头上。女人抖了一下,似乎被惊醒了,把头从膝盖上拿起来,脸从乱发里露出来。是伊妍。
周越彬心头一凛。
伊妍也看到了周越彬,她脸上先是一阵疑惑,紧接着就露出一副不忿的神情。她落到这副田地,当然要怪自己被仇恨蒙蔽,一时疏忽,找来罗萨这个黑手来联手,最终把自己也折进去,但更要怪的,是导致她赴澳门这趟仇恨之旅的根源周越彬。
“你怎么还……”
“还没跳海是吗?”周越彬抢过伊妍的话头,“让你失望咯,我是个叠码仔,赌徒,哪那么玻璃心。倒是你,不回内地跑这来干嘛,去菲律宾庆祝你的胜利啊?”
伊妍急得要起身,被罗萨猛地扯住衣服拉到他怀里,伊妍的衬衫领子崩开了一个扣子,胸罩都露出来大半。
“你们俩啊,一个螳螂一个蝉,就别互相埋怨了。我看,还是我来帮你们安排吧。周越彬呢,你内地的产业我接管了,澳门的资产呢也都输给了我,知道你破产了,就不难为你了,放你在我手下干活,也是屈才,我看到了菲律宾,能不能给你介绍个医院,卖个器官什么的,钱多钱少我也不在乎,咱们斗了这么多年,就算是给我点精神损失费吧。啊?至于伊妍小姐嘛,以后就跟我啦,一个女人混生活不容易,你在内地的公司也需要一个男人来帮你管管了,这种脏活累活,我罗萨义不容辞。”
说着,罗萨的手继续往伊妍衣服里面伸过去,伊妍大叫一声跳起来扇了罗萨一耳光。罗萨刚吸了白粉正嗨呢,被扇得鼻涕横流。气极之下,抬手一巴掌在伊妍脸上扇了回去,还不解气,手伸向茶几上那只分白粉小刀。
伊妍一副慷慨赴死的坦然,梗着脖子等待接下来的命运。
周越彬赶紧冲过去摁住罗萨的手腕,大吼一声:“放下!”
罗萨还有老爵士被已经成为“俘虏”的周越彬还能有这样的底气惊到了,但马上各自哈哈笑了两声,罗萨一个眼神,老爵士便拿起烟灰缸,转了下手腕,把烟灰缸的棱对准了周越彬的后脑勺猛地捶了下去。
周越彬像一截木头一样伏在茶几边,把茶几撞了个趔趄。罗萨赶紧护住自己眼前那堆白粉,担心它们被搞撒了。
“行了,把他们都关回黑屋里去吧,老子爽完一个个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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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萨说的“黑屋”是这艘游轮的一间废弃的舷窗客房,位于船头,空间狭小,里面只有一张两层的铁架床,其他一律没有。对于这间房,周越彬熟门熟路,当年老徐就是被关在这里面。
老爵士把周越彬和伊妍丢进客房里,冲他们叫嚷了一句:“还有几个小时就到马尼拉港了,老实点待着,到岸上了才有好日子过。”之后,便梆梆两声在不大的门上下了两副重锁。
自打被关进了这个房间,伊妍便一直坐在铁床上,垂着头不说话。一个是复仇的人,一个被报复的人,周越彬其实也感觉喉咙有些干。他捂着被敲出血的脑袋在屋子里绕了一圈,在舷窗边站定,终于扭过头来努力挤出一丝幽默感开了口:“你这就叫,老母猪尿窝——自作自受。”
周越彬噗嗤一声,还没笑开呢,伊妍忽然冲过来狠狠地扇了周越彬一耳光,比罗萨扇她的还要重许多。“你才老母猪呢。”说完,伊妍又坐回原来的位置,怒瞪着周越彬。
周越彬讪讪地搓着手,一点没把那一耳光当回事儿,又说:“当年老徐也是关在这间房子里,还是我连夜里淌海过来把他救回去的呢。今天我自己倒被关了进来,想想也挺搞笑。”
伊妍气得止住了哭泣,劈头盖脸骂起来:“周越彬,你还好意思提起老徐,你这个侩子手,你个人渣,活该得到这个下场,没什么搞笑的,这是你的报应。”
“那你呢?”
伊妍一愣,想了想,音调提高了一倍:“能把你拉下水,我乐意,我高兴,值。”
周越彬兀自摇了摇头:“不不不,你不值。对于老徐的跳楼,我也挺伤心的,这么些年像根鱼刺一样哽在我喉咙里。当年怪我求胜心切,没有掌握好分寸,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吧,把老徐逼到那样一种地步。不管你信不信吧,我一直把老徐当兄弟,所以,你能来澳门弄我这么一下,想明白了之后,我心里反而觉得还挺舒坦的,你帮我把刺拔出来了。”
伊妍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你还不能舒坦,你对不起老徐,得受着那份愧疚,你以为你破产,就能够赎清楚自己的罪了?”
“所以我替你不值。”周越彬坐在了伊妍身边,“先是老徐,现在又是你,你们两个抵我一个,能值到哪儿去?”
伊妍听到这里,不说话了。
周越彬忽然说:“如果我把你救出去,我是不是多少能赎点罪?”
伊妍突然提高了音调:“你要逃?”
周越彬紧张地左右看看,赶紧示意她小声点:“不仅我,你也要逃出去。你以为罗萨那几个货真能抓到我。我来这一趟,还不是为了你。”
“我不要你救!”伊妍的声音不降反升,“你也别想逃出去。”
周越彬赶紧跨步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天真就算了,还白眼狼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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