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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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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一升国二的那年暑假,荣小强家来了一只猴子。

猴子怎么来的,已经搞不清楚了,只记得那模样已不是小猴子了吧。

“小猴子配小鸡鸡。”这是荣小强告诉我的。他把猴子的腿向外拉开成八字形,让我看猴子胯下栗色的绒毛中间露出一小截红通通的东西。

像一截发炎的婴儿小指。

令人吃惊的是,猴子的脖子被一条长长的狗链给拴在荣小强房间外的铁窗上,走动的时候,链子就在前院的水泥地上像条铁蛇似的哗哗游动着,那声音听起来怪吓人的,特别是没有月光的晚上,当我独自一人从荣小强家门口经过时,总是不由得加快脚步,仿佛那阵干涩且颤抖的摩擦声会无缘无故地追人似的。

其实,猴子大部分的时间都安安静静的,每隔好一阵子才会发疯似的挣扎起来,闹个大半天。荣小强说这是猴子在发春,就像那些大猫半夜里在屋瓦上干的好事一样,只不过,猴子不会那样像鬼哭丧似的哇啦啦缠叫着,而是像个死刑犯一般拚命揪着脖子上的铁链横冲直撞、摔上摔下起来。闹得厉害的时候,猴子也会跳到铁窗上,双手双脚钩住铁窗全身发抖起来,弯折成弧形的铁链在它的脖子底下抽搐着……

“畜牲!”荣小强他爸爸唾骂一声,便从前院的水龙头上抽下一条塑胶水管往猴子身上无情地抽打起来,打了几十下,猴子还不肯撒手,依旧粘在铁窗格上吱吱地哀叫着。荣伯伯叫荣小强进房里去把窗户掩实了,然后把水管接回到水龙头上,开关扭到最大,再掐着水管往猴子身上猛冲凉水。

水柱哗哗地冲,猴子把头埋进铁窗格里急促地尖叫起来,红红的一团屁股朝外,像一块烧得快熔化的热铁给浇了水,周围涨起一层血紫色,好像还有一阵白烟从猴子背上的毛缝间冒出来。前院的地上积了一层水,仿佛刚刚下过一场大雨。

终于,猴子安静下来了。荣小强抄起墙角上的竹扫帚把猴子从铁窗上打下来,成了落汤鸡的猴子蜷缩在墙脚,仿佛受了惊吓似的不敢抬头望人,方才的那股狂劲完全消失了,看起来就像是一块油黑的湿抹布默默蹲在水槽里。

“王八蛋,鬼上身了。”荣伯伯用扫帚把前院里的积水扫到大门外去,然后对着猴子咒骂了一声才进屋里去。

荣小强走近猴子身边,蹲下来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发春了,是荷尔蒙的关系。”

荣小强的语气非常肯定,很像是一个老医生的口吻,虽然他跟我一样,只不过是刚刚在学校里的《健康教育》课本上读了一两章生理构造的课文罢了。或许他们学校的老师讲得比较仔细些吧。

荣小强上的是学费很贵的私立中学,我们村子里也就他一个去注了册,大家都说那是一所好学校,老师打得凶。

若瑟中学导师打人的狠劲我算见识到了,比起荣小强他爸爸用水管抽打猴子的模样大概也差不多吧!

刚上国中的时候,荣小强的屁股就被他们老师的藤条给炒熟了,前半学期的晚上都是趴着睡的。这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当她说到若瑟中学的时候,因为发音不太标准,听起来像是垃圾中学。我心想,幸好若瑟中学太贵了,我爸爸连算盘都懒得打,就决定我还是跟其他人一样去上公立学校就好了。

那一阵子,荣小强每天天还没亮就得起床刷牙洗脸,换上若瑟中学水蓝色的衬衫,背上海军蓝的书包,顶着一头青皮的三分短发,到村口外搭一个小时的校车上学去。晚上,大家都吃过晚饭,看完晚间新闻,出来到活动中心门口外的大榕树下闲聊了好一阵子,已经有一句没一句地快搭不上腔的时候,荣小强便会在村口出现了。夏天闷热无风的夜晚,荣小强斜挂着大书包瑟瑟缩缩地从村口走进来。

“小强崽,走好啰,今天打几下屁股?”精皮瘦骨的王老五邱叔在藤椅上跷着二郎腿,黑框老花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珠子阅兵似的目迎目送,盯着游魂般的荣小强打从他面前飘过去。

“还好,不多,今天打得不多,不多。”活动中心对面,杂货店的老板赵老大站在自家店门口,一身酸黄的白背心、橄榄绿黄埔大内裤,挺着大牛肚,摇动一把脏兮兮的塑胶蒲扇对着荣小强屁股上的两坨肌肉下了这个结论。

经过我面前的时候,荣小强吊起眼珠子,在前额上推挤出一排细细麻麻的皱纹,两片嘴唇抿成一条浅浅的缝儿,那个表情仿佛是说:“哥儿们今天累了,改天再陪你玩吧!”“可怜啊,孩子还这么小,两条大腿还没我的胳臂粗哪!”祁寡妇幽幽地说道。大伙儿听了,也就顺着她的提示往那双包了馅似的膀子望去,的确是比荣小强短裤管底下的一双腿还丰厚些。

荣小强拐进巷子里去之后,活动中心门前又沉静了下来。邱叔挤出一口黄浓浓的痰回头炸在身后边的一株昙花叶子上,然后盯了祁寡妇两眼,一时还找不到话说;祁寡妇将软趴趴的领口往上提了一下,一双短胖的手臂闲着慌似的前后甩起来,愈甩愈用力,且来回走动着,差一点一巴掌甩在我的后脑袋上。我机灵地歪着脖子闪过这一记,祁寡妇不好意思地对我露出一排金牙齿笑了笑,顺势转了身,便回头甩着手往自家大门荡去了。

祁寡妇走远了,邱叔的老花眼镜还没放过那一张大床单似的宽松背影。

邱叔回过头来,看见我在瞧他,便把脸皮抹下来刮我一顿:“兔崽仔,还不回家做晚自习去?”“看过了,我爸叫我少看一点。”我冷冷地说道。

“放狗屁!看过了再看一遍啊,少壮不努力,下一句是什么听见过没有?”邱叔也似闲着慌了,说着从藤椅上弹起来,学祁寡妇那般甩着手臂回家去了,走出几步,还不甘心地撂下一句:“不经一番寒彻骨啊——”

邱叔走了之后,就只剩下另外一个王老五赵老大和我两个人还杵在原地,黑漆漆的木头电线杆上投下一束蛋黄色的光。老母狗玛丽从杂货店的电视柜底下钻出来,走到屋檐下几株种在大沙拉油桶里的玫瑰花旁边嗅了嗅,不满意,又四下绕了绕,最后还是回到赵老大的跟前蹲下两只后腿,安然自得地留下一泡荷包蛋大小的黄尿印在水泥地上。赵老大轻摇蒲扇,斜眼瞪着老母狗玛丽,玛丽也吊起眼珠子回瞪了赵老大一眼,等了一下知道没事了,才夹起尾巴走进屋里去。

赵老大把扇柄斜插进大内裤的松紧带里,走到店门旁的角落取来竹扫把,准备要扫那一圈碍眼的狗尿。正要动手的时候,原本窝在活动中心围墙里的大公狗哈力巴急忙窜上前去,低头嗅起那摊母狗尿来,一身晶亮的黑短毛油光闪闪,在赵老大跟前绕着圈子,把人给挡开了。赵老大见黑狗闻得起劲,索性把扫把收在脚边,看它玩什么花样。

哈力巴盯着狗尿转了好几圈,然后才伸出一点粉红色的舌尖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一时还没有让开的意思。赵老大冷笑了一下,用脚尖在哈力巴高高翘起的屁股上轻轻踹了一家伙,哈力巴的屁股像是装了避震器似的立刻又弹了回来。就在哈力巴重又埋首准备再舔一次的时候,赵老大站在大黑狗背后,像个高尔夫球选手把竹扫把高高扬起,扭腰,回转,扫把头箭矢般往哈力巴胯下俯冲而去,啪的一声,哈力巴叫得凄惨,夹起尾巴依依不舍地跑开了,跑出不远处蹲下来舔那痛处,两只眼睛还不时往杂货店门口巴望着。

“傻屌。”赵老大哗哗地把狗尿给扫开,又接了一脸盆水来冲了,才踱回屋里去。

赵老大关灯之后,哈力巴又夹着尾巴回到杂货店门前的水泥地上低头巡逻起来,一团黑影在一大片水光上四下闻嗅着,迷了路似的。

灯熄了,人也走光了,好像一场露天电影的布幕上打出了“再会”之后,我的脑袋里只依稀卷动着一长排演员表上的名字。

哈力巴也倦了,索性坐在那一摊扫过狗尿的水渍上搔痒。

“不经一番寒彻骨啊——”我坐在邱叔的藤椅上发愣,心里却很不情愿地一直想到这句老掉牙的话。

一个人影都没有。我走进活动中心里去,把所有的日光灯都打开。乒乓球桌上凌乱地躺着几个球拍,拍面的软橡皮边缘大都脱了胶了。球网只架了一边,反正我也用不上。

我走到那架破破烂烂的风琴旁,坐到胶皮椅上,把脚掌放到踏板上一左一右地踩起来。靠近风琴背后的那面墙上挂了一幅玻璃装框的鲤跃龙门绣画,鱼身是由蓝、黑双色的小琉璃珠串成的,由下往上看去,可以看见玻璃表面上一层细小而均匀的灰尘。掀开琴盖,我想弹首什么歌儿,可惜我不会,随意按一两个白键,风琴只发出漏气一般难听的声音。

我还不想回家。

这个时候,荣小强应该已经洗过澡,喝过一大杯500的克宁奶粉,屁股上也抹过了一层薄薄的青草油,正坐在他房间的书桌旁背着英文狄克生片语和数学二元方程式了吧。活动中心围墙下的一片茉莉花传来一阵甜香的气息。

我盖上风琴的键盘盖,发出砰的一声。

只有哈力巴听到了,它从门外跑进来,看见我站在亮堂堂的日光灯底下跟它招手,它想了一下,又掉头走了。

我还不想回家。不是说活动中心的贮藏室里有鬼吗?如果这时有个鬼吐出舌头来吓吓我,或许我就回家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仿佛贮藏室里真的躲了一个鬼似的。

活动中心里的日光灯管好像也比先前暗了下来。我不知不觉地往贮藏室的咖啡色小木门走去,门扣上有一个小小的铜号码锁,这种锁不知道是谁发明的,看似复杂,其实是最容易打开的一种,只要握住锁头往下一扯,把锁扣扯紧了,再拨动号码环,很容易就可以从手指头上感觉到转对号码了没有。这一招是荣小强教我的,那时候我们才刚上国小二年级。

我把锁头提起来,又放下。还是同样的那个锁,号码我早已背下来了,忘也忘不掉,我想,我是没办法再享受那种凭手感来开锁的乐趣了。贮藏室里肯定也是没有鬼的,外面的世界这么大,鬼凭什么要躲到这么无聊的活动中心里来呢?即使真的有鬼,我也懒得理它,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哩。

升上国中之后,我只有两件重要的事。第一件是我爸爸再三叮咛的,叫我不可近视。不可近视的原因是我爸要我国中毕业之后报考军校,准备将来可以修飞机,如果近视,便无法通过体检了。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没人逼我看书,我成了全村第一个没有课业压力的国中生,连学校里的老师都为我感到高兴。

第二件重要的事情是,每天夜阑人静的时候光明正大地到梁羽玲家门口晃一晃。

自从几年前那个大太阳天的下午梁羽玲她妈妈吕秋美离家出走之后,我和荣小强便不曾再进到那扇门里去了。

吕秋美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没有人说得清楚,只知道她是和当年才升上高三的男学生跑了的,那个男学生的家长也曾经找来过,可是被梁羽玲她爸爸梁包子用两把菜刀给狠狠地赶出去了。吕秋美走了之后便没有再回来过,从此,梁包子家就大门深锁,做好的包子、馒头也只用脚踏车推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卖,不再和邻居们往来。

我曾经听到祁寡妇压低了嗓门对人说道,吕秋美跑了的原因是因为“太年轻了”。我听到这话时年纪还小,距离“太年轻了”还有一大段距离,所以并不懂得祁寡妇说这话时,脸上那副过来人似的表情。倒是邱叔搭腔的那句话令人印象深刻,他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办法的事啊!”这句话有好长一阵子一直压在我的心口上,压得厉害的时候,我不禁偷偷在心里想象起我妈妈准备再去嫁人的模样来。

那时节想什么都别扭,做什么都无聊。

除了蹲在梁羽玲家门口揉膝盖的时候。

夜阑人静的时候,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我们家门口的时候连头也不偏一下,继续往前走,走过梁羽玲家,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走到巷尾了,再折返,才不甘不愿地钻回家去。有一次,当我经过梁羽玲家时,听见她从客厅里走出来的脚步声,那是一双柔软的脚掌踏在硬邦邦的拖鞋上的声音,既尴尬又好听。隔着那扇红木门,我站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听到梁羽玲向我走来的脚步声。

我不知所措地蹲下来,然后将手掌放在膝头上揉了起来。我想,万一梁羽玲真的开门走出来的话,我至少可以假装是跌了一跤的样子。

梁羽玲从来没有走出来过,倒是我莫名其妙地在那昏暗的门口揉了好一阵子的膝盖骨,没人来质问我干什么。

直到现在我都还很怀念那个黯淡的光束打在我背上的夜晚。我努力地将手掌按在膝盖上揉起来,看见自己缩成一团的淡影扁扁地倒在路面上,脸颊上火辣辣的好像刚被人甩了一耳光。

那段日子终于还是像国庆阅兵大典的士兵一般踢着正步走过去了,直到某一天,一切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那是在国一暑假的第一天晚上,我在梁羽玲家门口揉了几百次膝盖之后。

那天晚上,梁包子第一次轻微中风,梁羽玲第一次出现在活动中心门口。

梁羽玲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用粗野的脏话抗议荣小强用刁钻的杀球来对付我。白色的塑胶小球喀喀喀地滚向门口,我转身要捡,一句三字经才骂出前两个字,就看到梁羽玲已经把球捞起来,放在手掌心里揉着了。在一双白里透红的手掌上,乒乓球显得脏兮兮的。

没有人想到该说什么。

梁羽玲穿着我们崇德国中的白短袖制服,衣摆下方露出一小截上体育课穿的粉红色尼龙短裤,朝着乒乓球桌的方向走来。硬邦邦的塑胶拖板踩在洗石子地上,发出一串尴尬的挤压声,她轻轻地把乒乓球放回到桌上,球滚了一下,停在球网边上。

“我爸不管我了。”梁羽玲说。

“不管你才好哇。”荣小强持拍的手叉在腰上,站成一个很帅气的三七步对梁羽玲说。

接下来又是一阵的沉默,只有挂在墙上的两具电扇嗡嗡地来回摇着头。

“打球吧。”荣小强说。不知道为什么,荣小强的话才一出口,我立刻就把球拍交给梁羽玲:“你们先打吧,我数球。”

于是我几乎数了一整晚的球,眼睛盯着小白点,脖子都快转下来了。我们中心的规矩是一局打七球,荣小强的球技是全村最好的,轮到我的时候,荣小强狂抽猛杀,不到一分钟就把我解决了;对付梁羽玲的时候就完全两回事了,他只轻轻地杵在桌沿上推拍,好像乒乓球会怕痛似的,只见球在桌面上从容地蹦来蹦去,一局球打得老久。当然,我根本没机会跟梁羽玲打。

怪的是,我觉得这样很好、很公平。我一点都不怪荣小强,要不是荣小强罩着我的话,我早就被伍国恩那票东村的藏在书包里的蝴蝶刀给吓跑了,连活动中心的门都进不了。阿伍是我的同班同学,他罩我是因为买荣小强的账。

荣小强没时间出来混,可是阿伍他们都服他,他们说,我们村子以后还得靠荣小强来出一个大学生。荣小强的功课自然是全村最好的,连在若瑟中学也是名列前茅,我爸常说,他可以先买一串连珠炮等着高中联考放榜的那天给荣小强家送去了。除了活动中心的乒乓球桌,村尾的篮球场上荣小强照样自由进出,阿伍他们都争着要跟他同队。荣小强那时大概一百六十几公分吧,怎么搞得我们看起来像在天边的篮球筐,荣小强从罚球线上冲向前,像是被一只大弹弓飙出去似的,莫名其妙就扳住了铁筐,挂在上头张开腿晃来晃去的,像是给磁铁吸了去。若说下象棋就更了不起了,当我们还在翻半盘的暗棋耍无赖的时候,荣小强就跟杂货铺的赵老大对上全盘的了,而且杀了个平分秋色,棋盘上的棋子都清得差不多了——那年,荣小强才国小六年级,从此,赵老大再不跟他下了。后来,荣小强到若瑟中学去蹲了一年(这是阿伍的说法)之后就更神了,不但能用南胡拉上一段《满江红》,中秋节联欢晚会的时候,还在国大代表周丰秀面前用学校借来的木吉他自弹自唱了一首《让我们看云去》,着实给村子露了脸;我们都听到了,寒毛都竖了起来。梁羽玲也看到了。

荣小强和梁羽玲打了一晚上乒乓球,我觉得很公平、很合理,况且,他还请我们吃冰棍呢!其实,这冰棍应该说是赵老大请的才对。打完球,虽然大家都没流汗,可是照样想吃冰。我们都没有钱,荣小强说不要紧,他去跟赵老大挡一下,说完,就走向杂货铺,掀开冰柜的盖头。我和梁羽玲站在活动中心的围墙后面探出头看,不敢靠过去。

荣小强伸手在冰柜里摸了半天,捞起几个破塑胶袋装的冰棍,又塞回去,其中还有一袋是赵老大的冷冻水饺。

“王八蛋,说了多少次叫你拿快点,冰箱里冷气都跑光了!”赵老大从收银机的小木桌后面叫骂道。

“赵老大,没有酸梅的啊?”荣小强也学赵老大歪着脑袋说。

“怎么没有,瞎了你。”赵老大说。老母狗玛丽从桌底下跑到冰柜旁边来,好像要帮忙似的。

“找到了,找到了。赵老大,我挡三根啊!”荣小强拿了冰棍,盖上头盖。

“没钱还挑哩。”赵老大嘟囔着。

“赵老大,再挡三颗泡泡糖啊!”荣小强把冰棍塞进短裤口袋里,探出一只结实的手臂,从冰柜后方的玻璃橱上摘下一个圆筒塑胶罐,扭开红色的盖子,狠抓了一把圣诞老人泡泡糖来塞进领口,一路滑到了肚皮上。老母狗玛丽惊叫起来。

“叫春啊!”荣小强一脚踹过去,玛丽机警闪过,迈开两双短腿跑到赵老大旁边,用鼻音幽幽悲鸣起来。

“叫魂啊!”赵老大抓起小木桌上的大算盘往玛丽的脑袋瓜上磕了一记,玛丽逃到门口,抬起头来望着泡泡糖罐,看看荣小强,又回头瞄了赵老大好几眼。

“谢啦,老大。”荣小强说完就向我们走过来,等到我们三个都走进活动中心里,才听到赵老大放了沙哑的一枪:“王八蛋,吃你老子的。”然后,荣小强带头,我们三个开始大笑起来,荣小强笑得最厉害,像是抽筋似的赖到了地板上。梁羽玲也笑出了泪光,我看见她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脸庞泛起浅浅的一抹潮红,像是颗刚喷上水雾的桃子。我转过头去,学荣小强笑倒在地上,还用手拍打洗石子地板,拍得一手黑垢。梁羽玲的腿和她的脸一般好看。

“起来吧,耍宝。”荣小强站起来说。

我猜我的脸已经红了,所以又赖在地板上蹭了几圈才站起来哈着腰搓手掌,我的手好像被抽了神经的牙齿,一点感觉都没有。

“手好痛。”我说。

“吃冰吧。”荣小强把冰棍分给我和梁羽玲。

“你好厉害哦,荣小强。”梁羽玲说话的口气好像一个幼稚园大班的小女生。

“厉害的可多了。”荣小强抬起下巴,嘴里含着刚啃下的一大口酸梅冰对梁羽玲说,“好不好吃?”

“好好吃。”梁羽玲笑了。

“好吃?让我咬一口。”荣小强往梁羽玲手上的冰棍靠过去。

“不要。”

“那我的让你咬一口?”

“不要。”

“什么都不要,那你回家去。”

“不要。”

“三八阿花。”荣小强得意地笑了

梁羽玲抿着嘴,连大眼珠上的睫毛都瞪着荣小强。她没法儿将嘴角上的酒窝给抹掉。

我呵呵地傻笑着,刚从冰棍上撕下来的玻璃纸在我手心里沙沙响着。

后来,荣小强教我们边吃冰,边嚼泡泡糖,他先咬一口冰棍,然后剥开方形泡泡糖外的圣诞老人包装纸塞进嘴里:“我告诉你们,泡泡糖是用脚踏车的车胎做的哟。”

“我跟你们说哦,我爸爸说哦,赵老大的冰棍是用水沟里面的水做的哦——”梁羽玲好像在跟她爸爸说话似的,手上的酸梅冰像一支粉桃色的小旗在我们面前游来游去,还有一弯清亮的齿痕刚开始融化着。

“真的耶,水沟里面的红线虫都还在上面耶!”荣小强把脸凑近梁羽玲的冰棍瞧了一眼,说完,就把手上剩下的一小截冰全部塞进嘴里,然后慢慢地把一支光秃秃的竹棍子从两排牙齿之间抽出来,“啊,真好吃的虫。”

“不要说,不要说啦,讨厌啦,人家不敢吃了啦——”梁羽玲着急地在地板上跺起脚来,发出细碎而柔软的声音,然后赌气似的把冰棍推得远远的,不敢再看一眼。

“不敢吃,我吃。”荣小强话还没说完,便把梁羽玲手上的冰棍攫走了,又快又准。

“哇,水沟水真凉快!”荣小强把整支冰棍含在嘴里。

梁羽玲的脸红到脖子上了。

我转过头去,不敢看那双生气而美丽的眼睛。一口冰,一颗泡泡糖,我贪心地嚼着。泡泡糖混合了冰碴子在温热的口腔里搅拌着,渐渐变涩、变硬,像脚踏车胎一样。

时间已经不早了吧,我们吃完冰棍,就坐在活动中心的洗石子地板上嚼泡泡糖。荣小强用舌头把泡泡糖绷在嘴里,发出又响又快的啵啵声;梁羽玲并拢双腿,两手圈在膝盖上,粉红色的体育裤被白色制服的下摆盖住了大部分。

我觉得无事可做,便站起来闲晃,晃到电扇底下,伸手将连接开关的尼龙绳拉了两下把电扇关掉,关了一扇,又关了另一扇,活动中心变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要不要开电扇。”我说。

梁羽玲转过头去看荣小强,右半边的头发从耳后垂了下来。

荣小强站起来,拍拍屁股说:“回家吧。”泡泡糖在他嘴里发出干燥的啵啵声。

关掉所有的日光灯之后,我们从活动中心的围墙后面走出来,走到我们家的巷口。在这样的夜色里,突然多了两个人和我一起走到这段路上,我的心里冒出一股从来不曾有过的感受,好像我已经长大了,隔天就要去当兵了。巷口的九重葛热热闹闹地开满了紫色的小花却没有半点香气。我突然怀念起活动中心围墙边上的那一丛茉莉来了,那香气暗暗的、小小声的,好像在说悄悄话。

没有人提议再往回走。是回家的时刻了。

我的塑胶拖板跟上卡了一颗小石子,走起路来割玻璃似的划在水泥地上。我不打算把它挖出来。

我走在梁羽玲的左边,荣小强走在梁羽玲的右边。走到巷子的中段,我经过了我们家,荣小强经过了他们家,或许是被我拖板上的石子磨地声给惊扰了,荣小强家的猴子从门墙后边跃上墙顶,两手巴在墙沿上,上身伏得很低,仿佛预备飞扑而下,脖子上长长的铁链还锁在铁窗上,绷得直直的。

梁羽玲被猴子突来的举动给吓了一跳,她的肩膀撞到了我的肩膀,于是,我的身体就好像缩小了,只剩下了一条脱臼的手臂。

“呸!”荣小强把嘴里的泡泡糖啐到猴子的胸口上,猴子也不甘示弱地用手去扫,这一使劲,泡泡糖反而沾得更紧了,弄到后来,猴子的手掌、胸毛,和脑袋瓜子上都黏糊糊的像是招惹了一坨强力胶。

“白痴。”荣小强从短裤里又搜出一颗泡泡糖来剥进嘴里。

猴子还蹲在墙顶梳理身上纠缠不清的泡泡糖,梁羽玲笑了起来,我也跟着她笑。荣小强走近墙根上,伸出舌头让猴子看他嘴里的泡泡糖,然后嘟起嘴巴作势要再朝猴子身上发射一记似的;猴子一溜烟窜回到地上去了,脖子上的铁链发出一阵慌张的响声,依旧牢牢地扣在铁窗上,被躲在墙根背后的猴子拉扯成一条斜下的线条。

收拾了半途杀出的猴子,我们继续陪梁羽玲走回家。猴子一定还在为身上的泡泡糖而苦恼着,从我们身后传来一阵阵铁链刮过地板的摩擦声。

“到了,进去挨骂吧!”荣小强吹出一个好大的泡泡,吹到快没气的时候,用手啪的一声把泡泡打扁在自己的脸上,再撕下来重新塞回嘴里。

梁羽玲没有笑出来,她低头转过身去把门推开一条细缝,白色的衣摆下方露出我们崇德国中印在体育裤后面小口袋上的校徽。

“我爸不管我了。”梁羽玲背对着我们说。

门开了,梁羽玲走进去,塑胶拖板踩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发出尴尬的声音。门里面暗暗的,客厅的灯没有开,梁包子的脚踏车停靠在一扇窗户边上,车后架上的白漆木箱子还稳稳地捆在上头。

门关上了,锁扣发出干净利落的弹簧声。门后面一片沉静。

“明天打不打球?”荣小强把手圈在嚼着泡泡糖的嘴边向门内说话。

塑胶拖板的声音又响起来,门被打开了,梁羽玲露出半张脸,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我着急了起来。我在心里面搜集了好几句话想说,譬如:“明天早上、中午,或是吃过晚饭的时候在活动中心碰面?”或是“你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出来?”就在我决定鼓起勇气开口的时候,荣小强说话了:“明天早上打电话给你。”说完,荣小强就把门带上了,我还来不及看梁羽玲的表情。

“走吧。”荣小强对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们往回走,走到巷子的中段。

“明天早上到我们家。”荣小强推开他们家的红木门。

“明天要找梁羽玲?”我问。

“要啊。”

“梁羽玲会来吗?”

“当然。”荣小强说完就进门里去,留下我站在我们家的门口,巷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我没有立刻转身推门回家去。我蹑手蹑脚地,把拖鞋跟上的小石子挖掉了,又走到巷尾梁羽玲家门口。

我没有蹲下来假装揉膝盖,这晚,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直接走向那扇门,仿佛要推门走进去了。我的鼻子差一点就要碰在门板上了,我的心跳得厉害,好像跳到了我的身体外面去替我敲门似的。

“我爸爸也不管我了。”虽然巷子里没有人,我还是说得很小声,小到即使梁羽玲还站在门后面也听不见吧。

回到家里之后,我的心还垂直地跳着。我走进厨房里去,打开冰箱,端出一锅红豆汤,用白瓷碗盛了一碗,坐在饭桌旁安静地喝着。喝完了,我还记得把红豆汤放回冰箱里去,白瓷碗和铁汤匙也都洗干净了,倒扣在塑胶盘上晾着。

隔着巷子,我和荣小强的房间窗对着窗,都在前院的边间上。我走到窗边,看见他房里的灯还亮着,窗户是掩上的。荣小强还在背他的英文单字吗?

我开始整理我的房间,把国小水彩写生比赛的、分不清是朝阳还是落日的八开图画纸从墙上撕下来,揉到字纸篓里去;火柴盒小汽车和断了炮管的坦克模型一起装进一个铁皮的月饼盒,塞到大抽屉底下;桌上散乱的作业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阖起来叠成方方正正的一落,还没写的本子压在底下;课本全部往书架上安插,倒着放也无所谓,只留下一本《健康教育》。

我拉开椅子,坐在书桌旁读书。《健康教育》第十四章,女性生理构造,我读得很熟了。“看过了再看一遍啊!”这是邱叔说的。

书页的插画是一个粗糙的玩笑,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的脸,从脖子到脚踝都只用黑线勾出轮廓;肚脐眼下方,卵巢、输卵管、子宫联结如蚁窝的剖面;再下方,是阿伍用小楷毛笔强迫画上的一撮逆三角形的松针;当然,胸前还有一个圆乎乎的英文字母w再点上两个黑眼。画吧,我想,谁画都一样,每个人的《健康教育》课本早晚都是这个样。

夜晚还很长。我的书桌整齐而清爽,桌上摊开着一本书。没有人要求我看书,叫我上床睡觉。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荣小强的房间熄灯了。距离明天早上还很久,明天早上是什么意思?六点是早上,十一点也是早上。

我推开纱门,走到院子里去透透气。薄薄的月色,凉凉的空气,看不见月亮。我在院子里站不到一分钟就稀稀疏疏地下起雨来。

对门荣小强家院子里的猴子也被雨淋了吧,一小节接连一小节铁链刮过水泥地板的摩擦声传过来,听起来好像是某种古老行业的手艺人还在黑静且潮湿的夜幕底下忙碌着。

雨丝渗入干燥的瓦片和地板里,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水泥纸袋拆封后的味道。玻璃窗上蒙蒙一层薄雾,绿色的老纱窗像雨后屋檐下的蛛网。我有一张稳重而清爽的书桌,桌上有一叠收拾整齐的作业簿,和一本《健康教育》课本。我没有失眠,因为我根本不想睡。猴子跳到荣小强房间外的铁窗上,又跳下来了,一阵干涩且颤抖的摩擦声像条铁蛇似的哗哗游动着。雨水滴到我的耳朵上,好像在说悄悄话。

怪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一直记得那是多么无聊而愉快的夜晚。一阵细雨过后,空气凉凉的、蓝蓝的,我坐在床沿上看着我的房间,干净而明亮,四面墙壁像是刚刷过一遍清水的宣纸,变得有些透明起来。我还记得当时想了什么,我想到,如果没有阳光,这个世界多么美好。

那天晚上,梁包子第一次轻微中风,梁羽玲第一次出现在活动中心门口。

过了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梁包子中风之后,自己走回房里去躺在大木床上,不吃不喝一连躺了三天,起床之后,除了左半边身子有点不听使唤之外,照样可以揉面团,骑单车到远方卖包子馒头。

梁羽玲说“我爸爸不管我了”的时候也就维持了那三天。在那三天里,梁羽玲早出晚归,和我们在外面瞎混,我猜想,或许当时她根本就不知道梁包子为什么成天躺在床上、足不出户吧。

我还记得,一连三天,我们都去了同样的地方,做了同样的事情。

早上,我们在活动中心集合,胡乱地打了一阵子乒乓球,等到阳光从毛玻璃铝窗外照射进来,扎了我们的眼睛之后,我们就走出活动中心,开始一整天的游荡。出了村口往右拐,经过几户有大院子的平房之后,过了一个短短胖胖的水泥桥,然后是卖豆浆烧饼的九龙早餐店,接着是没有店号的文具行、修理雨伞与皮鞋的小铺,再来就是杂货铺前的公车站牌、光武新村,和崇德国中了。

经过我们崇德国中校门口的时候,荣小强总是故意将手圈在嘴边,朝着校门内大声喊道:“老师好—我是xxx,我的女朋友是梁羽玲—大家好—我是xxx”荣小强向校园里吼叫着我的名字时,我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是一听到“我的女朋友是—”的时候,我就像是一只被雷电追打的野狗般,飞奔到学校围墙外边的大王椰子树下躲起来,我第一次感觉到狂跑时的身体是那么样轻盈,几乎令我兴奋得颤抖起来。我蹲在墙根下喘息,荣小强还在校门口对着正在上暑期进修的班级广播着,说到得意的时候,还摆出几个李小龙的功夫架势。

一阵惊慌之中,梁羽玲也逃到我的身旁,蹲在大王椰子树下。坦白说,我觉得愉快得不得了,我差点就想告诉梁羽玲说,我觉得我是一个短跑的天才,照我刚才逃窜的速度来看,我一定可以在市运会上为学校夺得一面金牌的。

前排教室的窗户里已经有人探出头来了,荣小强还没过瘾,他继续大吼大叫着!一边还不忘对着远方的人影做鬼脸。

“怎么办?”梁羽玲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我知道我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而且要很快地回答才行,于是,我也一直焦急地在心底重复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

“快闪。”我很高兴自己终于在颇短的时间之中想出了一个办法。然后,我开始猫着身体从围墙边上往忠烈祠的方向溜去。我的速度真的很快吧,梁羽玲无助地揪住我的衣角,让我拖着她往前逃去。我觉得自己伟大极了,像一头令人尊敬的大水牛背负着木轭往前迈进,要不是我,这个世界多么不堪设想!

我们像得救似的逃到了忠烈祠的白色云纹牌楼边,躲在那只一人多高的大铜狮脚下,暂时还不敢站起来。

“你跑得好快哦——”梁羽玲说。

“真的吗?”我看着梁羽玲的眼睛。

接下来,有几秒钟的时间,我觉得世界就活生生地在我眼前改变着;我好像站在一个小小的地球仪旁边,轻轻用手指一拨,整个世界就翻了一面。荣小强杵在我们崇德的校门口,两手圈在嘴边朝前排教室里的人影吼叫着,我听到一阵不太清楚的广播:“大家好——我是——我的女朋友是——”

我希望荣小强能吼得更用力些。

我们晃到忠烈祠里去看那些修剪成各种动物形状的虎斑榕,和韩国草坪上的景观大石,有一对情侣请我帮他们照一张合照,那个男的选中了我,教我如何把镜头对着他们按下相机上头的一个金属圆钮。我从观景窗里看见了一个长方形的黑框,框里有一对开心的情侣,男的右手搂在女的腰上,为了照那只手,我只好把男的身体切掉了一点点。我一咬牙,就按下快门了。

可惜他们没有提议帮我们拍一张。

我们又朝里走到假山鱼池那边,一人选了一块平滑的大石头坐在上面。

梁羽玲用手指在池边的水面上沾了一下,那些摇头摆尾的大锦鲤就游了过来,菊的、红的、梅花点的、粉黄的、银白的,全都绞在一块儿朝池畔的倒影底下挤过来。

“锦鲤鱼也是鲤鱼吗?”我说。

“废话,印第安人不是人吗?”荣小强说。

“有人吃锦鲤鱼吗?”我觉得自己挺无聊。

“怎么没有,我就吃。”荣小强话还没说完,一只油亮结实的手臂就像把火钳似的插进水池里,咬住一条大鱼尾巴往水面上揪,鱼打了个滚,泼剌一声逃回池子里,溅起一阵水花。我们的脸上一阵凉快。

“讨厌死了啦,怎么这样啦——”梁羽玲躲到一旁的草坪上,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来擦脖子。

池子又回复了平静,溅到石垛上的水珠一下子就干了,假山上的杨柳和天边的白云倒映在水面上,这么美丽的鱼池边,只有我们三个人。一尾脱队的花点锦鲤朝我游过来,好像毫无防备的样子,愈游愈近,我不知为何便把身子向前倾,伸出手臂想学荣小强那样出其不意去抓它的尾巴,然后,我看到自己的脸清楚地映在池边,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

“走吧!”荣小强说,“好无聊。”我们走出忠烈祠,向右拐,经过孔子庙前的棂星门,穿过双十路,往左就是台中一中了。台中一中有好长的水泥墙,热热闹闹的九重葛从围墙上方挤下来,一点香气都没有。

我们走在长长的红砖道上,感觉阳光好像有重量似的。

“欢迎参观我们学校。”荣小强知道联考之后,他就会进去墙里念书了。我们也完全相信,谁不知道荣小强一定会考上第一志愿呢?“你们学校到底在哪里?”荣小强问我。

我一时回答不上来,我只知道我是修飞机的,可是我的学校在哪里呢?“我们学校远得很呢,以后我开飞机来炸死你们!”我说。

梁羽玲笑了,我觉得很得意。

过了马路,就是市立图书馆了,我们知道在儿童图书室外边有一台很棒的贺众牌饮水机,凑上嘴去把冰水按得高高的,感觉好像牙齿都快断光了。

我们只喝水、闲逛、上厕所,图书室里那些幼稚的图画书谁看呢!绕过一条榕树夹道的小路,图书馆背后就是台中公园了。

我们还有一点钱,吃过了大面羹和茶叶蛋,还能到公园号蜜豆冰里去凉快一下。

吃完冰,我们再绕原路回到忠烈祠对面的体育场去消磨一下午。

体育场是双十节看国庆烟火的地方,椭圆形的看台下檐沾满了燕子的巢穴,黑溜溜的大群燕子在头顶上剪来剪去,我们猜拳,输的人就站在燕窝底下数到一百,看看会不会有鸟粪掉到头顶上。

一连三天悠哉的时光一下子就被我们花掉了。

第四天早上,梁包子一如往常早起和面,梁羽玲没有出现在活动中心门口。我们一直等到快中午的时候,荣小强掏出一块钱铜板,走到赵老大的杂货铺外面,拿起红色的公共电话筒,投钱,拨号。

我从活动中心的围墙后面探出半张脸,荣小强拨电话的时候,我的手心冒着汗。

电话很快接通了,是梁包子接的,荣小强立刻挂掉电话,朝我走来。

“妈的手气背,等一下换你打?”我点点头。

轮到我打的时候,我拿起话筒,用身体遮住电话,故意多拨了一个号码。

“喂——请问梁羽玲在不在?——不在啊——好,谢谢——”“梁包子接的。”我说。

“妈的梁包子,诈包子!”荣小强在活动中心的铝门板上踹了一脚。

日子又回复到三天前的样子。

荣小强继续用刁钻的杀球来对付我,晚餐后,我们又重新加入赵老大杂货铺前的行列,继续和哈力巴一样四处闻来闻去。

快开学前的一个晚上,荣小强告诉我,梁羽玲已经被梁包子送给一个小同乡了,是个在兵工厂上班的光杆儿。就在几天前,梁包子叫了一台计程车把梁羽玲和几包衣服送过去了,荣小强他妈妈亲眼看见的。

“梁包子说他快要死了,养不大梁羽玲了,”荣小强压低了嗓门说,“我妈说梁包子是把梁羽玲送给那光杆儿养大了当老婆的……”我回家,走进房间,把世界关在门外面。我的房间干净而明亮。我躺在床上,把被子盖到脖子上,看着屋顶上一盏六十烛光的旭光牌灯泡。梁羽玲转学了。

我想到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坐在梁羽玲家门口,吕秋美从门后走出来,我们匆匆地吓了彼此一跳,然后,我看着吕秋美头上的向日葵花纹头巾消失在巷口的那一丛九重葛后面,从此不再出现……我想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从活动中心走回巷子里,经过我们家,继续走到梁羽玲家门口,我回头观察了一下,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躺在床上,想到那扇红色的木门,门后面安安静静,一点声响都没有。我觉得膝盖痛了起来……

开学之后,荣小强的若瑟中学规定国二以上的学生一律住校,一天晚上,荣小强站在巷子里敲我的窗户,我拉开窗,看见荣小强面无表情地站在窗外,手上握着拴住猴子的铁链。猴子全身湿答答的,显然是刚才发作过的样子。

“我爸不让我养猴子了,叫我把它给放了。”荣小强红着眼眶,看来被荣伯伯修理的不光只是猴子而已。

“那怎么办?”我问。

荣小强没说话。其实,打开窗户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荣小强要专心准备功课,所以不能养猴子了,而我呢,我只要少看点书不要近视就可以了。

“我来养吧。”我说。

就这样,那天晚上猴子住到我们家的院子里来了,一样是用铁链拴在铁窗上,像条铁蛇似的在水泥地上哗哗游动着。

幸好那天晚上猴子刚被冲过冷水,看起来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爸拿了一根香蕉喂它,它轻轻地接过,还不慌不忙地剥起皮来,惹得我妈也笑了。一切都很顺利,猴子留下来了。

出乎意料之外地,猴子在我们家安静了一整年,至少,比一只老猫还安静多了。

一直到国二快要结束的某一天,猴子才突然狠狠地发作起来,只见它两眼通红,嘴角冒泡,中毒似的窜上窜下让铁链紧紧勒住它的脖子,好像非把自己弄死不可似的。

我爸和我妈见这模样都傻眼了,他们站得远远的,拿了一大把香蕉,一根一根地拆下,往猴子身边丢去。

我没理他们,也没有告诉他们这是猴子在发春了,得用塑胶管往它身上冲冷水。我走进房间里去,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我觉得高兴极了,我希望猴子再闹得更久一点、凶一点。

我知道我的嘴角笑得往上弯了,因为,那天,我在学校看见梁羽玲了。

猴子跳到铁窗上了,隔着窗户,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它使劲蛮力摇撼铁条的挤压声,我爸和我妈开始惊呼起来;我得意极了,不禁在心里为猴子加油起来,把铁窗摇断最好,顺便把房子也拆了吧!

我妈还不死心,又跑进屋里去拿了几根香蕉出来,无助地往铁窗上丢去,好像在公园里套藤圈那样怀抱着一丝丝的希望。猴子可是一点都不领情,它跳到地面上,脖子上的狗链绷得直直地猛往前冲,这回它非把自己的头给掐断不可了,在它脚底下的那些香蕉好像一张张微笑的嘴巴躺在水泥地板上。我爸见情况不妙,去找来了一根长长的角木,站在远远的地方把角木伸出去抵在猴子的肚子上,想要让它退后几步……没想到,这下我爸可是弄巧成拙了,猴子往大门旁的围墙上窜,一下蹦过头了,从墙头上栽下去,就这么被铁链勒住脖子挂在墙上的半空中。

猴子发出难听的尖叫声,在半空中奋力挣扎着,这时,如果有人从墙外经过,一定会以为猴子是被我爸绑在铁链上甩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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