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2/2)
对面的荣伯伯是听到我妈妈呼天抢地的声音才冲出来的,他说他以为我爸拿了菜刀在追我妈哩!
等到荣伯伯教我爸接了一桶冷水出来时,猴子已经差不多没气了。荣伯伯把猴子从墙头上提下来,平放在地上。猴子四脚朝天,露出肚子上浓灰色的毛,深紫红色的脸上颊囊鼓起,两眼充血,无神地望向天空,嘴皮上一摊白沫。
“怎么办,怎么办?”我妈惊魂未定。
荣伯伯大概是想起了电视上犯人被刑求至昏厥的画面,他用强壮的手臂一把提起水桶往猴子身上冲下。
猴子的尾巴勾了一下,再次变成了一块湿淋淋的、棕绿色的抹布。
猴子没死,和往常一样,成了落汤鸡的猴子蜷缩在墙脚上,不敢抬头望人,方才的野劲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妈见猴子安静下来了,才敢心疼地靠近去。她捡起地上的香蕉,剥了皮送到猴子嘴边,猴子好像这辈子从来不曾看过香蕉似的。我妈还不死心,她把香蕉放在自己的嘴边,作势咬了好几下,再伸向猴子。如果我是猴子的话,我一定会接下香蕉,放在嘴边假装咬几下,然后再把香蕉送到我妈妈面前。
礼拜天一大早,荣小强来敲我的窗户。我拉开面对巷子的玻璃窗,看见荣小强的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猴子发春了?”荣小强说。
我没有回答,我的脸上露出比荣小强更诡异的表情。
“厉不厉害?”荣小强用手指比成一个枪管往下朝自己的裤裆上瞄准,“砰——”
“跟你差不多。”我们笑了起来。
“出来打球吧。”荣小强的口气好像是迫不及待地要痛宰我一顿了。
我神秘兮兮地摇摇头。
“干吗,怕了啊?左手让你。”
我依旧摇摇头:“打球?幼稚。”
这下荣小强被我激怒了,他从短裤口袋里伸出手来摩拳擦掌:“幼稚?你他妈个屌毛没长齐东西敢说我……”
就在荣小强准备搬出更毒的话来送给我时,我隔着纱窗跟他说:
“梁羽玲回来了。”
荣小强呆了几秒钟:“什么?你说真的?”
“真的,还要不要打球?”我说。
“打球?幼稚,呸——”荣小强说着朝我吐了口口水,一群星白的沫子往我的脸上飞过来,幸好大部分都挂在纱窗上了。
我也不甘示弱地朝窗外吐了一口口水,荣小强忍不住往旁边闪了一下。我得意地笑了起来。然后,我们像两个疯子似的不停地朝纱窗上吐口水,直到我们都快要看不见彼此了,还听到对方努力挤着干燥的喉管发出喀喀喀的破嗓声。
我告诉荣小强,就在猴子发春的那天朝会,我看见梁羽玲被一个女生班的导师从教务处领出来,穿过许多排成长方形的升旗队伍,然后把她暂时安插在新班级的排尾。梁羽玲低着头,看起来还是比身旁的女生显眼得多。那是女子排球校队班,只有被外校退学的女生才会被安插到这个班上。我只告诉荣小强我看见梁羽玲了,其他的我都没说。我说了一个谎。荣小强问我梁羽玲还像从前一样漂亮吗?我说差不多。其实,梁羽玲比以前更好看了,不管操场上挤满了多少人,我一眼就能捞起她的背影。
隔天清早,荣小强来拍我的窗户,我推开纱窗,荣小强递给我一个粉红色的信封,说他要回学校了,请我把信交给梁羽玲。
“看你的了,”荣小强从窗台底下瞄了我一眼,“这管马子我非轧到不可。”
我接过信封,闻到一阵淡淡的香味从玫瑰图案的压纹之间飘出来。
“我来想办法。”我耸耸肩,用满布血丝的红眼睛看了荣小强一眼,拉上窗户。
我想了又想,真是没有办法。粉红色的香水信封在我的化学课本里面一连躺了三天,那三天之中,我最接近梁羽玲的一次,是放学后跟伍国恩他们去学校对面的体育场看排球队练球的时候。
排球场旁边就是篮球场,我学伍国恩他们把书包扔在球架旁边,然后一边打球,一边用眼睛偷瞄排球队的大腿。
伍国恩是最罩的,排球队的教练余老枪不在场边的时候,他就脱了上衣,露出精棍的上身站到排球场边指挥起来:“周淑美手抬高,对对对,屁股也翘高一点,高妹妹注意看球,小笼包收好了——”
伍国恩愈喊愈起劲,排球队的女生有的脸红了,有的瞪着凶巴巴的眼珠子,还有些吃吃地傻笑着。伍国恩像一只威风凛凛的老鹰站在场边盯着一群小鸡,包括梁羽玲。不一会儿,母鸡就跳出来说话了!
“伍国恩,你少在那边给我鸡鸡歪歪的!”
说话的是排球队的队长马国梅。
“我肏,你怎么知道我鸡鸡歪歪1 的?”伍国恩乐了。
“嘴巴给我放干净一点,我才肏你老爸。”
“来啊,谁怕谁啊,我也顺便吧——”
“王八蛋。”
就在伍国恩跟马国梅一来一往的时候,余老枪回来了,球场又回复了平静,只剩下七八颗排球和一颗懒洋洋的篮球此起彼落的声音。
我和黄屁中、李狗安他们都低下头去假装在抢球,只有伍国恩还很英勇地站在排球场边,光着膀子像只拔了毛的大公鸡。
“太搞、太搞,手太搞(手抬高)。”余老枪胸前挂了个红哨子,在场旁吆喝着。
“太搞、太搞,手太搞,你搞我也搞——”伍国恩也吆喝着。
“小呆宝(小太保),你是哪个班的?”余老枪回马一枪对伍国恩踹了一脚,伍国恩轻松闪过,朝篮球场这边跑回来,边跑还边喊道:“太搞、太搞,太得愈搞,跑得愈快——”
只剩下七八颗排球被抬得不太高的手臂击落在球场上的空洞声。
伍国恩依旧光着精棍的上半身,腋下夹着一颗破篮球在余老枪背后逛来逛去。
一颗排球从我头上削过,掉落地面之后又弹了几下……
梁羽玲朝我走过来,轻轻地跟我说了声“对不起”,我说不要紧,休息一下吧,我有一封信要交给你呢。然后,非常意外地,梁羽玲牵起我的手,要我陪她一起捡回那颗远在天边的排球。
“对不起,我的手好脏,打篮球的关系……”我的脸一定红了,红到在水泥地上都可以照出来。
“没关系,我不怕。”梁羽玲和我一样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荣小强一直很喜欢你呢!”
“真的啊?”
“真的,他写了一封信叫我一定要想办法交给你。”
“可是,我喜欢的是你……”梁羽玲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觉得有一百零八道闪电同时打到了我的头上,然后又被我金刚不坏的天灵盖给弹回天上去了。
“对了,我拿信给你吧!”我借故放开梁羽玲的手,走到篮球架底下,从我的书包里把那个粉红色的信封翻出来。我走到书包旁的时候,黄屁中和李狗安一直发出“耶——耶——”的声音,我没理他们,倒是伍国恩帮着我,他用夹在腋下的篮球k他们:“妈的你们是嫉妒还是羡慕啊!”
我把信交给梁羽玲,她拆开信封,才看了一眼就笑了:“你自己看吧。”我接过粉红色的香水信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信的一开头,荣小强就说这是帮我写的,因为他知道我很喜欢梁羽玲却又不敢说,所以才帮我的忙……我的眼眶红了……
“矮冬瓜,捡球!”马国梅站在排球场的旁边对我大叫。
“我?”我有点惊讶地看着马国梅。我从愉快的幻想里探出头来。梁羽玲还站在球场另一边正在练习发球。
“妈的人家没名没姓啊,叫人家捡球还凶个屁啊?”这次伍国恩真的帮我了。
“谁说没名没姓了,姓矮名冬瓜啊!”马国梅说完,排球场上有些女生已经忍不住笑出来了。
我从水泥地上站起来,走向那颗王八蛋排球。“太搞、太搞,手太搞……”余老枪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好像在为我打拍子。我的眼眶真的有点红了吧……
练习结束了,余老枪交代马国梅她们把球收好,自己先回学校去了。
我们四个窝在篮球架下的那一堆臭书包旁边看排球队的女生擦汗、收球。荣小强的信封还稳稳地躺在我的化学课本里。
学期的最后一天,机会终于来了。
开期末班会的时候,我们班导师杜磕头说学校要挑选参加市运会的田径选手,被选到的人暑假要在学校对面的体育场集中训练。杜磕头暗示说,我们班最好推选一个跑得很快,又没有升学压力的人。还好我坐在教室的前面,要不然所有的人一定都会回过头来看我。
集训时间是每天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二点,第一天早上校长来精神讲话的时候,我站的位置就在梁羽玲的正后方,如果我记得把荣小强的信封放在身上,如果我的胆子够大的话,当时我就可以把信塞进梁羽玲的口袋里去了。
我被分到跑八百公尺的那一组去。田径队队长是个叫作金刚的家伙,人高马大,手脚长满了厚厚一层黑毛,负责一百公尺短跑和推铅球两项比赛,是田径队的台柱。看金刚跑一百公尺真是一种痛快的经验,哨音一响,只看到他像支铁箭似的飙出去,愈来愈快,愈来愈重,身旁其他的选手好像讲好了似的一齐往后退……推铅球的时候,金刚“呃”的一声把沉重的铅丸子四十五度角顶出去,一飞十几公尺,铅球坠地,大家的耳边还响着刚刚那一声吼,好像终于向谁报了仇似的。
金刚跟我们讲解了一遍跑八百公尺的要领,他教我们如何在前四百公尺的时候调整步伐和呼吸,然后接下来如何伺机卡位子,最后再如何冲刺……
可惜一点用都没有。
第一次练习,也是当天唯一的一次上场,我跑了最后一名。
倒数第二名是隔壁班的臭虫,我们平常没有来往,这天倒同病相怜地热络起来了。
臭虫安慰我说,参加比赛的有两种人,一种是他妈的跟真的一样想赢的,另一种就是我们这种他妈的装装样子来打混的。我觉得臭虫说得很有道理,或许是因为他买了小贩的冰米浆请我喝的关系,又或者是因为他满口“他妈的”说得跟真的一样很悦耳的关系。
每天练习结束之前,余老枪会吹着他的红哨子让我们做一套他自创的伸展操,然后才放人回家。那天,余老枪吹响了第一声哨,队伍散开的时候,臭虫低声对我说:“快点,免费的不看白不看!”然后便拉着我往梁羽玲背后的位置钻去,我身子一缩没敢跟过去。排球队的女生都穿了紧身短裤,弯腰的时候会露出大腿上方一小截更白的地方。
做完伸展操,有些人拿了书包就往停车棚去骑脚踏车回家吃中饭了,剩下的还有一大堆人围在金刚身旁。
我和臭虫到饮水机旁边去喝免费的蒸馏水的时候,马国梅钻到那一群人里去和金刚说了几句悄悄话,然后,臭虫就被金刚叫到通往看台的水泥楼梯底下去了。
臭虫回来找我的时候,脸上挂着邪门的微笑,他的颧骨上有一块黑青,右边的鼻孔爬了一小条暗红色的鼻血。我陪臭虫去男生厕所把脸洗干净,他一边洗,一边照着洗手台上的玻璃镜子喃喃自语着,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换了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看起来怪可怕的。
臭虫拿出了毛巾来擦脸,把脸上热乎乎的水滴吸干,他对着镜子发呆起来,然后,突然冲到一扇打开的门边,一脚狠狠地把门踹上,三夹板的门上立刻凹进一个龇牙咧嘴的破洞:
“马国梅,我肏你妈个鸡巴毛!”
我在一旁有些纳闷,打他的人是金刚,为什么骂的是马国梅?臭虫的身体僵硬得像只螳螂似的,我没敢问他。
我偷偷算了一下身上的钱,一共有十几块,可以吃两碗蜜豆冰还有剩。
“吃冰吧,我请。”我跟臭虫说。
我们去牵脚踏车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金刚和那一票男的站在西二出口的公厕外面,其中有两个男的互相伸手去抓对方的裤裆,推来挤去的。金刚站在最靠近公厕入口的地方,两只毛茸茸的手臂交叉在胸肌前面,盯着我和臭虫。
没想到臭虫竟然故意朝着西二出口走过去。我跟在后面,看了金刚一眼发现他也在看我,于是赶紧把头低下。
臭虫倒是神勇得很,抬头挺胸地亮着脸上的那一块黑青朝金刚直直走去,好像刚才从市运会的颁奖台上走下来似的。
我们走进看台下的出口时,有一个脸上有块暗红色胎记的人朝臭虫说:
“小气鬼,干架了?赢了还输了?”
那一群男生一齐笑了起来,除了金刚。
我们走出去的时候,背后还传来一句:
“回家看小本的打手枪吧你!”
“我看你姊打你妹啦!”臭虫像一尾眼镜蛇似的把头扭到背后嘶吼起来。
“我肏,克死他!”脸上有胎记的家伙吆喝一声,跟上来另外两个人往臭虫追来,臭虫书包一扔,拔腿就跑,跑出没几步远就被追上,又给人捶了几十下。那几个家伙刚刚冲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本来想把脚伸出去绊倒一两个的,可是我不敢,只有眼睁睁地看他们的拳头下雨似的砸在臭虫身上。
桌上的那碗冰融化了一大半了,臭虫两眼直盯着碗底看,不发一语。
我慢慢地,用两只手指头掐住铁汤匙往冰碗里舀些碎冰吃。我轻轻地把冰含在嘴里,等化了才吞进喉咙里去。
隔天,一切又恢复正常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金刚照常教我们如何在跑道上耍心眼儿,昨天打了臭虫的那个家伙还把臭虫扛在背上做拉筋体操,过了一会儿,又换臭虫把他扛在背上甩啊甩的,一边甩,那个家伙还发出很恶心的呻吟从鼻孔里冒出来。
休息的时候,我们照常跟大伙一样挤在排球队的练习场地旁边,用锐利的目光去扫瞄那些从短裤底下挣脱出来的一小截白色的皮肤。
荣小强交给我的信就在我的口袋里,我可以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走到司令台边的那一大堆书包旁边,然后把信偷偷塞进梁羽玲的书包里去。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觉得也许还有更好的办法。
“喂,你很哈梁羽玲吧?”臭虫忽然对我说。
“我?没有啊!”我的声音似乎太小了,所以不容易让人相信吧。
“少来了,你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我他妈的还怕踩到咧。”臭虫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有吗?”我说。
“干吗,装蒜啊,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爱看而已——”臭虫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大,让我紧张起来。
我看看四周,果然是很清楚明白的。梁羽玲的身上好像装了遥控器似的,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跟着她转。轮到梁羽玲发球的时候,她把球举到头上,所有人的眼珠子就自动往下降,落在她乍然露出一小段的肚腰上。
“看看不行啊?”我故意把眼睛从梁羽玲身上移开。
“看看当然可以,有钱就行了。”
“什么钱?”
“我肏,真的还假的,你别装了好不好?”
“装什么?”
“妈的你白混了啊,你是真的不知道还假的?”臭虫拉长了脸,脸上的青春痘也变形了。
“知道什么?”我问。
“我肏,你以为金刚他们围在厕所那边干什么啊——”
“干什么?”
“我肏——”
臭虫告诉我,梁羽玲已经加入马国梅那一帮的,也就是在“混”的,周淑美、高妹妹她们也是同一票的。臭虫还说,她们这一票凯得很,经常买了一大包一大包的蜜饯钻进电影院里,校外有一票混自由路的小太保在罩她们,校内则有金刚在“挺”马国梅。
“那些钱都是梁羽玲帮她们‘赚’来的……”臭虫凑近我的耳边说,“你以为金刚杵在公厕外面喝西北风啊?等会儿练习结束了,你就到厕所那边去等,你去排队,轮到你的时候,你就走进去,拐右边,进女生厕所,你就会看见马国梅守在里面,然后你交五十块给那个老母鸡,她就会给你一个火柴盒,里面有一支火柴,只有一支,记得检查一下,那种看起来要断不断的就换一支,不然你就亏大了——”
“干吗?”
“干吗?妈的梁羽玲在‘里面’啊,你说干吗?开门进去啊,记得把门关上再拿火柴,要不然当心金刚冲进来k你你就知道干吗了。”
“梁羽玲?”我自言自语起来。
“正点吧?看过都说好我告诉你……等你把火柴划亮了,梁羽玲就会把裤子脱下来,连内裤一起脱到膝盖上,先别急着看,把火柴头抬高一点,摆平一点才烧得久一点……怎么样,正点吧?”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妈的火柴烧完了,五十块就飞了,闪人了啊,妈的还有人在排队耶。”
我低头没有说话。
“怎么样,有钱没有?”
我摇摇头。
“慢慢存吧,回家去先搞几盒火柴练习一下。”
“干吗,你去过啊?”我说。
“没有啊。”
“那你怎么知道?”
“我肏,田径队谁不知道?”
“你怎么不存钱?”
“我有存啊,我他妈的存钱是要买模型的。”
休息时间结束了,金刚站起来赶我们,大伙儿发出一阵失望的嘘声。
所有人都站起来之后,排球场边只剩我一个还坐在白线边上。
“别耍宝了!”臭虫跟我说,“等会儿换我请你吃冰吧。”
那天中午,我装了一肚子冰水顶着大太阳骑脚踏车回家。吃冰的时候,我轻轻地把冰碴子含在舌头上,等化了才吞进喉咙里。
隔天第一次练跑结束休息时,我很利落地把荣小强的信塞进司令台边梁羽玲的书包里,没有人看见。梁羽玲的书包前盖上有一个双十国庆的纪念徽章,我从很远的地方就瞧见了。
星期天一大早,荣小强跑来敲我的窗户,我拉开玻璃窗,看见荣小强用手指着他的大脸蛋,眉毛高高地扬起好像要弹到头顶上了。他的嘴巴咬着一个粉红色玫瑰压纹的信封。
“回信啰!”荣小强把信从嘴唇上摘下来,“出来打球吧?”
“打啊。”我说。
白色的乒乓球慵懒地在墨绿色的球桌上来回滑行着,荣小强心情好的时候,球就打得特别慢,一边打,一边演说起来:“快了,快了,肯回信就跑不掉了。喂,我教你两招免得你死不瞑目。我告诉你,写信给马子一定要用漂漂亮亮的信封和信纸,话不必多,字要好看,最重要的,要附上空白的回邮信封,让她觉得你很温柔啦很细心啦,我他妈的这招百发百中……下个礼拜天我就约她出来玩,跟马子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我告诉你,千万要忍住,要装作他妈的很不哈的样子,等到玩了一阵子快送她回家了,找一个机会,过马路闪黄灯的时候牵起她的手一起走,过了马路之后立刻放手,记得,一定要立刻放手,什么话都别说,要一副他妈的没事的样子,然后赶快送她回家说拜拜,这就搞定了。我告诉你,等马子回家之后就换她关在房间里哈你了……”
荣小强讲得口沫横飞,连大黑狗哈力巴也跑过来趴在球桌旁边听讲了,“我他妈的是当你哥儿们才放两招给你。”
“哪来两招,只有一招啊?”我把球轻轻顶回球桌的另一边去。
“一招?一招就走遍天下了!我告诉你,你以为我前面六管马子怎么‘上’的?你不相信,我跟你打赌,下个礼拜我就约梁羽玲出来用这招,保证厉害,再下个礼拜我告诉你,再下个礼拜我就把她的三角裤带回来给你看,赌一百块敢不敢?我告诉你,像梁羽玲这种乖乖牌一定是穿白色的你信不信,不是白色的算我输,敢不敢赌?”
我没敢赌。
隔天早上,荣小强又来敲我的窗户,叫我把第二封信交给梁羽玲。他说,因为梁羽玲被那个光杆儿盯得很紧,所以寄信、打电话都不太保险。
我照做了。我把信偷偷塞到梁羽玲的书包里,然后继续回去练习,继续跑最后一名。
过了两天,我去喝蒸馏水的时候,看见梁羽玲朝我走过来,我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接水,梁羽玲就站在我背后等我慢慢地把水喝完。
“你不喝?”我说。
梁羽玲摇摇头。
“荣小强约你了?礼拜天?”梁羽玲点点头。
我想不出话来说了。
“你没有跟荣小强说我的事吧?”梁羽玲低头看着磨石子地板跟我说。
“没有。”
“谢谢。”梁羽玲很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扭头走开了。
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声“不客气”。
礼拜天晚上,荣小强又跑来敲我的窗户,铿铿铿的声响又快又轻。
我拉开窗。
“成功。”荣小强站在我的窗台边,伸出两只手指比成v字形。
“要不要打球?”我说。
“打球?幼稚。”荣小强隔着纱窗把他和梁羽玲出去玩的经过很快速地回味了一遍,还有他是在哪一个十字路口牵了梁羽玲的手过马路的。荣小强的记性真是好得很。
“下礼拜看我的。”荣小强的脸上浮出一股神秘的笑容。
荣小强回家之后,我拉上窗户,走出房间。
村子静悄悄的,淡蓝色的月光洒在院子里。角落里的猴子也乖巧得很,见我走近,便伸出小小的手掌来找我腿上的盐巴吃。
“下礼拜看我的。”荣小强刚刚撂下的话还在我耳边响着。
接下来这个礼拜我突然变得不同凡响了。
八百公尺练跑的时候,哨音一响我拔腿就跑,脚上装了电池似的从头开始冲到尾,顾不得什么调整步伐,也不必卡位子了,像是没心脏的人一般从头一路领先到底。练了几天,金刚又把我编进了四百公尺接力去跑第一棒。
“喂,你吃春药了?”几天下来,这句话已经变成臭虫的口头禅了。
余老枪也注意到我了,练习结束之后,还把我留下来讲话,问我想不想去念体专。
我摇摇头告诉余老枪我以后是要去修飞机的。
那个礼拜我着实风光了几天,休息时间去看女排队练球的时候,还有人自动地把最前一排的位子让给我。
星期六早上,吃完早餐,我妈妈在洗杯子的时候,我很敏捷地溜进她的房间里,拉开衣橱的木门,把整条手臂伸进一叠衣服之间,捞出我妈的红色珠珠小钱包,抽出一张五十块的钞票塞进口袋里。
我在大门口穿好球鞋之后又在小板凳上坐了好一会儿。
我希望我妈发现我偷了她的钱,然后追出来打我一顿,可惜没有。
我骑着脚踏车慢慢向体育场靠近。那是一个清凉的早晨,马路两旁的房子吸饱了露水刚从夜里醒来,轮廓清晰,皮肤干爽。经过水泥桥的时候,我看见一只大黄狗斜躺在桥头上,它把四肢用力向前后拉开成一字形,让一窝乳黄色的小鸡在它的肚皮上啄虱子,看起来舒服极了。
枪声一响,我吓了一跳,吓得连体重都跑掉了,然后拔腿就向前冲,好像有鬼在背后追我似的。
休息的时候,臭虫买了冰米浆来请我喝:“我看你还是去念体专好了。”
“我要修飞机。”我把球鞋和袜子都脱下来,让脚指头透透气。
“修飞机,我看你还是先把脑袋修一修吧。”臭虫的米浆喝光了,吸管壁发出冰冷干涩的挤压声。
我没有搭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练习结束后,我没有跟臭虫去牵脚踏车。
我从书包里取出昨天晚上准备好的毛巾和洗面皂,走进厕所里去洗脸。
我打开水龙头,让水流个不停,打在洗脸槽上的水珠溅到了我的尼龙短裤上。我长得很难看,等到脸上均匀地抹满一层白色的肥皂泡沫时,我才敢看着洗脸台上的长方形镜子。
上次被臭虫踹烂的那扇门上的凹洞还在,三夹板上破裂的缺口还很新、很利。
我把毛巾用力拧干,再把肥皂包进毛巾里卷起来,架在水龙头上
我走出厕所,往西二出口的方向走去,金刚从不很远的地方看着我,我的腿开始微微发抖起来。
“有钱?”金刚问我。
我点点头。
就在我准备找点话来说的时候,一个跳高组的高个子从女生厕所里走出来。
“进去吧。”金刚用他的方形下巴朝女厕的入口处比了一下。
我的腿还不停地发抖着,膝盖里面好像有一对小马达在转着。我的脑袋一片空白,金刚的话还在我的耳畔嗡嗡响着,“进去吧……”
“你也来了?”马国梅一看见我就把手伸到我的胸前,我赶紧把裤袋里那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钞票挖出来,放在她的手掌心上。
“知道规矩吧?”马国梅说。
我点点头。马国梅把一个火柴盒交给我:“要不要检查?”
我握着那个小小的、印了一把雨伞图案的火柴盒,摇头。
“走吧。”马国梅把我领到最里边的那间厕所门前面,拉开门。梁羽玲一看到我就立刻把身体转过去,背对着我。
我走进那个狭窄的立方体空间里去,马国梅立刻把门关上了。一片黑暗。
过了几秒钟,我看见了梁羽玲的身影从深蓝的底色里浮上来,然后转身面对我。
我的脚抖得厉害,双手却出奇地冷静。我推开火柴盒,取出唯一的一根火柴,再阖上。
梁羽玲把手伸进短裤的松紧带里,弯腰,把裤头褪到膝盖上。
荣小强猜得没错,梁羽玲的三角裤是白色的。
我没有蹲下去。我把火柴划着了,然后,将火光提上来,停在梁羽玲的面前。
梁羽玲的表情很平静,一点都没有让我失望。
火柴烧了大半了,橘黄色的光点开始颤抖、缩小。
我看见自己缩成一团青色的淡影扁扁地倒在马桶上。
火柴熄灭了,厕所内又回复到一片黑暗。
走出厕所的时候,金刚好像跟我点了点头,我看不清楚,阳光好大,好静。我想到要去拿我的毛巾和肥皂,我没有更重要的事了。
1 &8194;鸡歪是从闽南语衍生而来的脏话,指别人啰嗦、难搞。该词出现第二次时,则是被作者进一步转变成其他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