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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观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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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兴师傅是罗汉埔矮厝巷的传奇人物,从九岁开始为佛像打底色安漆线算起,一直到三十五岁那年才真正做(卖)出去他的第一尊,也是最后一尊木刻佛像,便是贵妃观音。

这尊贵妃观音原本供奉在雕刻店对面大悲寺正殿“慈航普度”匾额下方的佛桌上,高五尺一,采菩萨坐像,法相既美艳又庄严,见者无不啧啧称奇,因而终年香火不断,声名远播。

那年,建兴仔刚来到雕刻店的第一天看见满脸通红的关公像,便吓得连哭一个礼拜,老雕刻师傅国彰仔也拿他没办法,只有天天买碗粿给他边哭边吃,心想,怎么收了个这么胆小的笨徒弟啊。国彰师傅从小不良于行,必须拄双杖才能行走,因为终身未娶,于是老来才收了这个无父无母的小徒弟,准备将来养大了继承雕刻店,还有,送自己上山头。没想到小徒弟来了之后天天号哭,哭得他心烦不已,差一点就打算把建兴仔送去给对面大悲寺的净业老和尚当小沙弥。

第八天,国彰师傅正打算找老和尚商量此事时,建兴仔突然不哭了。

这都是小月娘的功劳。

小月娘是雕刻店隔壁月娘的独生女,小建兴仔一岁,那天早上她陪祖父到菜场买菜,回家的路上,祖父给她买了一串鸟梨仔糖1 边走边吃,长长的一串直到走回家时都没吃完。听祖父说隔壁雕刻店来了一个爱哭的小徒弟,嘴里塞了碗粿都还能哭得比母猪更大声,小月娘心里很是稀罕,一时兴起,便像只小白文鸟似的拿着半串鸟梨仔糖蹦进雕刻店里去了。

“阿国伯仔,爱哭仙仔在叼位2 ?”小月娘一进门就冲着正在一大块樟木台上为神像的粗胚打黑线的国彰师傅追问起来。

国彰师傅放下手上的墨斗,朝活泼可爱的小月娘使了一个眼色,告诉她建兴仔不正在入门右手处的小茶桌边吗?

小月娘脚尖一旋往爱哭鬼建兴仔走去。

建兴仔眼底浮着一层湿答答的泪水,看见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朝他走来,走近他时,手上还不知拿着一串什么亮亮圆圆的东西伸到他面前,于是很熟练地用袖子在脸上抹一下,同时抹去了一把眼泪和一把鼻涕。一张开眼,建兴仔就看见半串闪闪发亮的红色糖珠子穿在一枝小竹棍上伸到他面前,拿棍子的人好像在测验自己是不是瞎子似的,还轻轻地把圆鼓鼓的糖串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挥了几下。

建兴仔的小鼻子跟着那串鸟梨仔糖摆过来,又摆过去,眼珠子射出两道光来,仿佛开了天眼一般。

“你就是爱哭仙仔?”娇滴滴的糖球后面有一张白净可爱的甜甜小脸说。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珠比红油油的糖珠子还要轮转晶亮。

建兴仔点点头,鼻孔里又滴下半条雾茫茫的鼻水来。

“乎你。”小月娘按住小竹棍子的尾巴交给建兴仔。

“要乎我吃哦?”建兴仔把鼻水吸回到头顶上去。

小月娘点点头,露出两个很尖的小酒窝。

接过小竹棍,建兴仔轻轻在红色的鸟梨仔糖球上舔了一口、一口,又一口。

“用咬的!”小月娘双手叉在腰上。

建兴仔接获命令,很舍不得地在最上方的那颗球果咬下一口,一小片糖皮屑掉到地上,他赶快蹲下去用手指头往上一按,抹进湿答答的嘴巴里。

小月娘看了哈哈大笑,国彰师傅也笑弯了腰,只有建兴仔愣着一张大嘴巴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

吃了鸟梨仔糖串之后,建兴仔再也不哭了。从此,每当他看见架上的红脸关公时,就好像看到了小月娘手上那串红油油的糖球,不但不觉得害怕,反倒备感亲切可爱,巴不得能让自己上前咬一口就更好了。

小月娘初次见识到爱哭鬼建兴仔之后,也觉得这个大自己一岁的小哥非常憨傻可笑,于是几乎天天到雕刻店里转来转去,顺便等待机会可以小小折磨一下这个爱哭更爱吃的小邻居。其实,除了雕刻店之外,小月娘似乎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玩耍了。小月娘的母亲月娘是罗汉埔的大美人儿,也是喜春楼的头牌酒女,每天都要到三更半夜时才由一辆包月的三轮车将她载回矮厝巷家门口,隔天醒来,已是下午的事了。小月娘不到一岁就没了父亲,家中只有年迈多病的祖父母为伴,每天吃完早餐到下午母亲起床梳妆之间的这段时光,似乎就只剩下吃午餐这件事了。她不喜欢和矮厝巷的那群小孩玩在一起,他们偶尔会笑她母亲是酒家女,还学月娘走路的样子,把屁股扭得像麻花条似的在她面前表演一番。她也不喜欢到打铁仔的、卖豆腐的、搓草绳的和补破鼎的那几个罗汉脚的店里去转,虽然他们很欢迎小月娘去看他们干活,陪他们说说话,吃他们特地买来讨好她的小点心,可是她知道母亲不喜欢他们,背地里,母女俩独处的时候,母亲都叫他们几个是“流猪哥涎的”。每天黄昏,月娘从他们的店门口走过要去喜春楼陪酒时,这群罗汉脚都像牛头马面似的站在屋檐下努力跟她说些肉麻的恶心话,非要说得月娘的脸红到脖子上,他们才觉得不枉此生。

算起来,小月娘可以玩耍的地方,就只剩下隔壁的雕刻店和对面的大悲寺了。

每天傍晚,天顶的月娘刚刚探出一弯朦胧身影的时候,矮厝巷的月娘也就跟着出来了。月娘打扮得妖娇美丽,准备走一段路到喜春楼陪酒接客去了。月娘出门的时候,小月娘总是在自家门口送她,一直到母亲走出巷口不见踪影为止,这一路上,只有老雕刻师傅国彰仔和大悲寺的老和尚净业法师不会巴着月娘说痟狗话,所以小月娘只喜欢他们。

小月娘心中的阿国伯待人非常和气,虽然两腿不良于行,可是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好像变魔术一样画出很多图案,有时候看起来像金鱼尾巴,有时候看起来又像桌面上的木纹,非常好玩,所以她最爱往雕刻店里转,去帮阿国伯仔烧水煮茶梗,或是看他雕花堵,为土地公画脸、粘胡须。

至于对面的大悲寺虽然也是个好地方,可是老和尚终年除了诵经做早晚课之外,几乎不发一语。寺里虽然破旧,连尊佛像也无,可是终年香烟袅袅,依然不失庄严清静,好像并不是个适合玩闹的地方,所以小月娘倒是很少走进寺门里去过。

自从小徒弟建兴仔来了之后,小月娘天天吃完早点就往雕刻店玩去,一直到吃中饭了才回去陪祖父母。吃完中饭,又去找阿国伯仔和建兴仔,等到母亲快起来的时间,再急忙奔回家去陪她梳妆打扮,吃一碗四神汤或是油葱粿。自从小月娘天天往雕刻店里去之后,建兴仔就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似的。

建兴仔刚来的第一个礼拜的确是差强人意,成天抽抽搭搭地号哭不停,哭声时大时小,婉转曲折还自成一调。打铁仔的到店里来讨茶水喝的时候,看这干干巴巴的爱哭鬼就讨厌,还曾经偷偷从背后走近,将建兴仔的裤子一把拉到小腿上,威胁再哭要把他的小鸟割下来喂狗吃,说完更作势到国彰师傅的工作台上抽出一把最大号的凿刀到磨刀石上去犁那月牙形的锋利刀口,吓得建兴仔两腿打颤,连裤子都不敢拉上来,也不敢去尿尿,到了半夜才尿在裤子里。

到了第八天早上,吃了小月娘给的鸟梨仔糖之后,建兴仔不哭了,也不怕关公的枣红脸了。有小月娘在一旁监工,建兴仔的天分立刻发挥出来了。他的眼睛尖,利得跟老鹰似的,可以画三尺长的直线不必用尺;他的手指巧,如是不到三年工夫,就可以刻出透雕的山水花鸟仕女,而且栩栩如生,衣褶裙摆如飘似飞,比例精确、刀法利落,连国彰师傅都不敢再下刀改动。此外,建兴仔还有一项拿手绝活,便是透空接榫的窗花格。一个最简单的刻花窗格至少也得上百个精密的榫头相接,建兴仔做的窗花可拼凑得丝毫不差,不偏不摇,还能变化三四十种不同的吉祥图案,令人叹为观止,连打铁仔的都改口说老雕刻师傅国彰仔这回是押到宝了。

建兴仔觉得这些活计都是为小月娘而做的。做完的东西自然是要交出去的,但是,只要小月娘看了之后称赞几句,建兴仔就觉得一点都不可惜了;只要小月娘坐在一旁看他下刀,那么雕出的花板都活灵活现,松针精神奕奕,仙桃的两瓣长叶子好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当年,虽然还只是一个十出头岁的小孩子,建兴仔的心里倒存了不少心事。他希望将来帮小月娘做一个朱漆雕花贴金的梳妆台,除了山水楼阁花鸟云纹之外,还要有许多小抽屉和玻璃镜,做好了送给小月娘,让她高高兴兴地坐在镜台前梳头发,插上银闪闪的发针。

有了梳妆台,自然不能没有洗脸架。建兴仔心中已经打好了底稿,洗脸架最上方采蝠(福)鹿(禄)吉祥图案,挂毛巾的横杠下方安装玻璃镜面,接下来是放肥皂的小抽斗,底下四条兽脚弯鼓腿,出头的部分雕成含苞的牡丹花。建兴仔愈想愈入迷,干脆连乌心石木的红眠床都一并设计好了,因为洗脸架通常都是摆在床沿边的。过年的时候,国彰师傅给了建兴仔一点压岁钱,他拿去买了一条雪白的洗脸巾藏在床底下的藤编皮箱里。

建兴仔来到雕刻店为徒的第四年,国彰老师傅开始传授自己最拿手的佛雕绝活给他时,对面大悲寺的净业老和尚也收了一个没父没母的小徒弟克昌仔。

克昌仔跟建兴仔同年,来的时候也快十三岁了。

老和尚把克昌仔领进寺里的第一天就给他剃发了,不过因为他年纪还小,且未受出家戒,所以虽然成天顶着个大光头,却还是在家人打扮。

说是大悲寺来了个小沙弥,打铁仔的那帮罗汉脚、卖茶的、做油的、国彰老师傅、建兴仔、小月娘还有成天闲着没事干的全都跑来看了。

一堆人全部围在寺门外探头探脑的。

补破鼎的首先打破沉默:“老和尚,这个小光头是你生的哦?”

卖茶的阿嫂忍不住跟大伙儿一齐笑出声来,也有几个背着小娃儿混在人堆里的女人咬住舌尖不敢出声的。

补破鼎的见众人被他逗乐了,认为机不可失。他偏过头去跟一个黄毛大丫头说:“你也在跟人笑按怎?是你生的对啊吥对?”

黄毛大丫头被补破鼎的这一点,赶忙挥动双手摇头道:“吥是我、吥是我……”

“吥是你,要呒敢是我?一定是你!”补破鼎的欺过身去作势要打,黄毛大丫头急着抱头蹲到地上去:“吥是我、吥是我……”众人见状乐不可支,哈哈大笑。

“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念一声佛号。

克昌仔见师父朝众人合掌,于是不敢怠慢,也赶紧合十朝门外一拜。

“免拜,免拜,要拜等我死去再拜。”搓草绳的赶紧侧身闪到一旁去,以免被克昌仔拜到。

“拜就拜,你在惊啥?人就是要拜看你会过身3 去呣!”打铁仔的一把抓着搓草绳的衣领,把他拉回到寺门前去,搓草绳的不敌打铁仔的一只铁手臂,整个人差点半吊在空中,众人见状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好了啦,呒啥米4 好看啦,大家赶紧去做自己的待志。”老师傅国彰仔拄着一双拐杖说话了,大伙儿才悻悻然散去。

回去店里的路上,老师傅告诉建兴仔说,老和尚领来的这个克昌仔也是一个没父没母的孤儿,要建兴仔将来和他互相照顾。建兴仔很高兴地点点头,觉得自己就要有一个好兄弟了。

小月娘回到家里立刻气呼呼地把刚才克昌仔受人欺侮的那一幕转告给母亲评理了。她说打铁仔和搓草绳的那一帮痟猪哥如何又如何地糟蹋人,简直是软土深掘吃人太过。月娘正在镜台前擦粉,难得见女儿如此义愤填膺,便说要带她去吃她最爱吃的什菜面,哄她别再生闷气了,可是小月娘拗起来赌气似的说她什么也不想吃。

克昌仔刚来大悲寺的头一年的确不好过,虽然穿的是在家服,可是头上无毛,顶着一个小光头,走在路上小孩子见着他便自动串成一条人龙跟在他背后,一边学他走路,嘴上还直喊:“金龟仔来了!金龟仔来了!”大人们就更折磨人了,不管相熟不相熟的,见着克昌仔打从身边经过时,好像彼此约好了似的一律伸出大手往那油亮的后脑勺上甩一巴掌,有时用力过头了,克昌仔还会感到一阵眼冒金星,分不清东西南北。到了后来,累积的经验多了,只要见来人是谁,克昌仔便大概能猜出对方出手的时机,抢先一步在最后半秒钟闪过那只朝他挥来的大巴掌,像一条小泥鳅似的溜过一劫,只是那失手的人却还心有未甘的,边走嘴里还抱怨着:“猴死囝仔,算你好狗运,后摆绝对给你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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