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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书四 赎罪(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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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饭的老妈子不知变通,说冬天不能吃鳗鱼。

哪有这种道理?自江户古时开始,鳗鱼就是一年四季都吃的,即使这么跟她说,她也坚持不肯让步。况且,鳗鱼就是要冬季才美味。鲜肥油嫩,包管舌头都会跟着融化,我这么跟她说,她却说我骗人。老妈子说鳗鱼是土用丑日吃的东西,而土用是夏季。

她完全搞错了。土用一年有四次。立春、立夏、立秋、立冬,这四立的前十八天都是土用。而丑日每隔十二天一定会碰上一回。因此土用的期间,至少也会碰上一天丑日。就像酉市 [127] 有二酉、三酉,有时会碰上二丑。土用丑日,一年是有好几次的。

我努力说明,却被嘲笑了。

不只被嘲笑,还被嘲弄说大爷真是不知世事。我开玩笑地说这要是江户时代,町民敢对武士如此无礼,是会被杀无赦的,结果她“啊哈哈”地笑得更大声,武士的威严荡然无存。

不过我原本就缺乏士族精神,人家那种态度也是难怪。打出娘胎到现在,我从未自觉过自己是个武士,也不讲究自尊或面子。

打一开始就是平民心态。

但这是两码子事。

据亡父说,在过去,鳗鱼因为滋味浓郁,在夏季完全滞销,然后某处的某人以鳗鱼十分滋养,有助袪除暑气来宣传,结果一炮而红,变成夏季也大为热卖。我听说是大田南亩 [128] 还是平贺源内 [129] 这些文人想出来的点子,但简而言之,就是没人知道到底是谁说的吧。是谁都无所谓,不过这代表在这样的说法渗透人心以前,鳗鱼并不是夏天的食物。

我本来想要好好说明这一段,但又觉得白费功夫,打消了念头。

我只是苦笑说“要是我学识渊博,早就出人头地了”,就这么算了。

算了是算了,但总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不是气愤或不高兴。

而是因为冒出了一个疑念:也许老妈子说的才是对的?

不不不,不可能,我试着转念这么想,却总觉得浑身不对劲。也许是进入明治以后,变得不一样了?我还冒出这种愚蠢的念头来。这才叫不可能。

鳗鱼自太古以来,就一直是鳗鱼吧。

不管是幕府瓦解、新政府成立、四民平等、废藩置县,鳗鱼就是鳗鱼,不可能变成泥鳅或鳝鱼。

但也许销售方法变了。

新政府颁布了各种命令。断发令、废刀令、禁止报仇令,这些都还可以理解,但甚至有不可占卜、禁止山伏 [130] 等相当鸡毛蒜皮的禁令。既然如此,也不能说没有可能因为某些原因,下令禁止鳗鱼店在冬季营业。尽管觉得不可能发布如此可笑的禁令,脑中却也掠过一抹疑念:“也许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理由。”

难不成是因为认定鳗鱼是夏天食物的成见渗透世间,冬季没半个客人上门,所以停止营业了?

毕竟我是个不知世事的人。

就算自由党与立宪改进党的对立加剧、开始进口中国鸡蛋,造成养鸡场经营困难、天花大流行,那都是别人家的事。

在我这处闲居中,是风平浪静。

纵然外头兴起滔天大浪,这里头依旧波澜不兴。

上个月我去京桥听岛田三郎 [131] 的演讲,结果被人潮搞得晕头转向,就这样回来了。

我并不是想要以国民身份,认真参与政治。

岛田三郎年纪比我大,但一样是幕臣之子,相当杰出,在社会上活跃,我只是想要以他作为出路的参考罢了。然而我却连他说了什么都没听就打道回府,实在是窝囊到家。

也许这一切都是这毫无起伏的日常害的。

即使新政府被推翻,只要我关在这屋里,生活就不会有变化。

纵然碰到最糟糕的情形,俄罗斯或是英吉利攻打进来,国家覆亡,人民全部隶属别国,这屋里的生活大概也不会有多大的变化。

因为无从改变。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可能比现在更糟或更好。也许食物的质量会变差,或三餐无以为继,但只要能活命,和现在也差不到哪里去。与世无争,就是这么回事。这样的生活不是逃避,而是防御。

我会离开母亲和妻儿,独自生活,也许也是出于相同的理由。

浸泡在温水之中,我整个人变得迟钝了。

呵,我吁了一口气,呼吸是白色的。

房间很冷。

有体温。

觉得还有一口气就够了,这样的想法不可取吗?我想到这样的事。然后转念觉得也没那么糟吧。而这一转念,肚子就饿了。

我想到要吃鳗鱼。

是对做饭老妈子的回敬。

我记得不远处有家鳗鱼店。我没有进去过,但去看医生的途中经过好几次。

披上外套,检查火源,然后先绕到邻屋去,探头到厨房后门说今天不用准备午饭。老妈子问要出门?我说我要去鳗鱼店吃鳗鱼。绑着头巾的老妈子就像今早一样大笑,然后说:“哎哟,这玩笑也太可笑了,大爷。”

她压根儿不相信。

完全讲不通,所以我说我会包一点回来,又被嘲笑了。她就是觉得有这么可笑吧。

走下宽敞的坡道,我心想离家已经快一年了。租下空屋隐居当时,天气尚冷,在寂寥的住处过了一个夏天,又变冷了。

虽然是寂静的一年,却异样地浓密。

纪尾井町的宅子一向很热闹。本以为父亲过世,会变得冷寂,然而丧期一过,反而变得更吵闹了。

现在家里有母亲、妹妹、妻子和女儿,全是女人,应该还是一样热闹吧。听说女儿也健康地成长着。

我想念起女儿了。

过完年后,她就两岁了。

去玩具店买个玩具回家吗?我在心中一隅盘算着。心底想着,原来这就叫作思乡?

下完坡道后,开始出现零星民宅,再走上一段路,景致就像镇里了。因为全是瓦铺子、干货行这些与我无关的地方,因此我从来没有在这里花过钱。吃饭也都是在医院旁边,所以也没来过这里的餐馆。

我循着模糊的记忆游荡着,走了快半个小时,发现了鳗鱼店。

外头挂着广告牌:鳗鱼万屋。

店面挂着门帘,表示正在营业。看来没有颁布禁令。哎,早知道就该把农家老妈子硬拖来了,我这么想着,就要穿过门帘,却一阵惊吓。

离入口稍远的地方有团黑色的东西。是摆饰物吗?还是废弃物?定睛一看,居然是个人,那里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

我以为是乞丐,但好像不是。

那人并不脏,而且仔细一瞧,一点也不黑。他穿着斗篷,又或是旅行防雨短外套之类的衣物,但那也不是黑色的,而是类似藏青平棉布的深蓝色布料。并不旧,也非布满灰尘,没有沾上泥巴,也没有污垢。虽是一身奇妙的打扮,但若要形容,则外表颇为整洁。

脸庞不脏,也没有晒黑。胡子刮得很干净,也没有沾上沙土。夹杂白发的头发理得短短的,是个瘦骨嶙峋、样貌穷酸的男子。眼窝深陷,嘴巴虽然闭着,却露出暴牙。

他年约四五十,又或是六十多岁,只看得出不年轻了,但从外貌难以辨识年纪。

我不明白为何他虽然外表整洁,看起来却像一团黑。不,即使看清楚了,还是觉得黑。现在我依然觉得男人仿佛穿戴着黑夜般,宛如一团阴影。

抬头一看,日头还高挂天顶。还是上午,这是当然的,只有男子周围是阴暗的。

我盯着对方良久,近乎失礼。

完全看不出男子深藏的眼睛向着何处、看着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我。

即使想搭讪,也出不了声。不仅尴尬,也错失了进店的时机,我正为难着,这时拉门打开了。

咦?转头一看,一名瘦长的白发老人探出头来。

“您要进店吗?”

“啊,嗯,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他看上去不像店老板,更不像店小二。

老人眯起眼睛说:

“看吧,我不就说了吗?蹲在那种地方,会给店家添麻烦的。”

“那么在下离开就是。”

男子声音低沉地回答。

“不行,你进来。”

老人催促男人,然后转身向我行礼:

“真是抱歉。来,里面请。这样会妨碍做生意,挨店里人骂的。进来进来。”

我顺从地进去,店内已经充满了扑鼻的香味。

疑似老板娘的中年妇人只从里面探头出来。老人和善地笑着,说有客人。

“不是跟客官一道的?”

“不,跟我一道的是个乖僻鬼,坐在门口,害得这位先生不好进来了。给您添了麻烦,真是抱歉。”

“哎呀,这样啊。”

要蒲烧?还是鳗鱼饭?老板娘问,我点了盖浇饭。

老人似乎坐在正中央的桌位,但黑色男子一下就躲到角落桌子去了,老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拿着筷子和小碟,挪到男子旁边的座位。

“您住在这附近?”

我难以决定坐在哪里,正不知所措,老人对我搭讪。

若问是不是住附近,应该算是附近,但也没有多近,我难以回答,益发窘困。

“不,呃,我是第一次来这家店……”

“这样啊。我是刚好路过,闻香下马,不过这里的酱菜也很棒,挑到好店了。”

“酱菜吗?”

既然应声了,也不能来个视而不见,情势使然,我决定在老人桌位对面坐下。

“吃鳗鱼……就好在这段等的时间呢。闻着酱汁香甜的焦香,嚼着酱菜等上桌。愈等愈美味的,我看就只有鳗鱼了。”

语调有些笨拙,但老人沉稳又饶舌地说着:

“急性子的人啊,是享受不到这种乐趣的。都说江户人急惊风,但对于鳗鱼,也不能这么说吧。江户式的鳗鱼好吃,因为关东风多了一道蒸的工法吧。不耐心等待,是烤不出这样的美味的。关西风也好吃,但又是另一种滋味了。这不能比较,比较起来也没意思。两边都好吃。哎呀,我这人就爱鳗鱼啊。”

语调的抑扬很独特,从内容来看,也不可能是江户人。

“冒昧请教,您不是东京人吧?”

我是土佐 [132] 人,老人说:

“哎,虽然是土佐人,但到这把年纪以前,是四处颠沛流离,所以都不知道哪里才算是故乡了。我捕过鲸、采过金,做这做那,随波逐流,然后现在飘流到东京这里来。”

既然说采金,那么是被流放佐渡的罪人 [133] 吗?我瞬间这么想道,但老人不是那种风貌。他身上的和服及外套都很高级。

在下姓中滨,老人说。

对方都报上名字了,自己却不介绍也很失礼,因此我小声说敝姓高远。

“高远先生啊。恕我冒昧,您看起来原本是武家贵人?”

“不不不,才刚元服,幕府就瓦解了,所以我打从骨子里就是个平民。然而不务正业,是个废物。说来丢人,我在这前面的僻地租了处破屋,正在隐居。”

“哦?”

隐居啊,老人说,搔了搔童山濯濯的头。

“请问贵庚?”

才三十多,我回答,不知为何,老人深深点头。

“真年轻哪。”

“不,年过而立,却这副德行,我真是无颜见人。每个人都奋而挺身,要打造、改变这个国家,我却是这副模样,甚至是毫无不满。愤世嫉俗的士族都比我像话多了。”

面墙而坐的老人同伴瞥了这里一眼。虽然坐着,但他的姿势还是老样子,跟在外面时一样。中滨老人眯起眼睛。

“哎,这么说的我,也在老早前生了场大病,有段时间身子不听使唤,哎,虽然很快又能走动了,却心神萎靡,连口舌都不灵活了。后来也过着就像隐居的生活。”

“哦……”

“我是在刚维新之后就病倒的。因为当时是那样的时势,我也想为社会效力……但也没有登上国事舞台一展身手的能耐。我呢,在当时也算士族,但原本是个无学的渔夫,所以对政治实在不擅长。”

多么令人费解啊。别说是被流放的罪人了,老人在旧幕府时代是武士,而且听他的口气,身份并不低,况且从内容听起来像是从渔夫被提拔成为武士。我觉得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有这样的特例。再说,四民平等的现今社会姑且不论,德川时代的身份制度是极为严格的。

老人摸摸浑圆的头。

“哎,我病倒的时候,才四十多岁哪。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来日无多,却迟迟等不到大限,接下来就长了。这真是一段漫长的隐居生活啊。”

隐居也是需要觉悟的,老人说:

“像我这伙伴,没错,从维新前就开始了,所以已经将近三十年,一直是个弃世之人。”

“在下并未弃世。”

黑色的男子以铁块摩擦般的嗓音说:

“在下是死人。”

不知为何,我一阵毛骨悚然。

如果是死人,那么这个人是幽灵吧。

大苏芳年幻视、泉镜太郎向往,而井上圆了否定的……幽灵,居然让我在大白天目击到了。

所以……

所以才会看起来如此漆黑吗?我寻思着,理性立刻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虽然不好笑,但这是一种玩笑吧。

“我……记得在过去,曾被这死人救过一命哪。”

老人这么说,男子便垂下头去。

“哎,如果你是死人,那么我也是死人。五十年前就葬身海里了,剩下来的人生,都是捞到的。然而注意到时,捞到的还比原本的多了好几倍。”

“老师的五十年不是什么捞到的。”

不,就是捞到的,老人打断男子的话说:

“或许看在旁人眼中,奇异或多舛吧。但就我来说,只是捡回来的命不值得留恋罢了。我本来是渔夫,也没有武家的那种自尊跟好强,也不讲什么大义或名分。我只是贪生怕死,苟延残喘罢了。”

黑色男子的表情更阴沉了。

“我第一次死掉,是十四岁的时候。莫名其妙、糊里糊涂就死了一次,九死一生捡回了一条命,又过了十年糊里糊涂的日子,然后九死一生地回到故乡,是二十五的时候。为了向世人报答这意外捡回的一命,我做了很多事,但年过四十,我又死了。后来的这二十年,是捡到再捡到的啊。”

聚在这儿的三人全是厌世者呢,中滨老人以和善的笑容说:

“哎,隐遁之人有隐遁之人的苦。像你还年轻,往后会更加困苦,就趁现在好好滋养身子吧。哎,像我已经一把老骨头了,就算吃鳗鱼,也滋养不到什么,但光是闻到这鳗鱼味,就实在把持不住。”

中滨老人再次眯眼,陶醉地鼻翼翕张,歪起头来。

“我最好这一味,但我这个伙伴啊……”

老人斜眼瞥向黑色男子。

“却说他受不了,还任性地说要在外头等。啊,他这副模样,一定吓着您了吧。”

真是伤脑筋,中滨老人说,夹了酱菜入口。那清脆的咀嚼声听起来异样美味,我也作陪享用,真的很可口。

“啊,这酱菜真的好吃。”

我率直地称赞。

“不过这位说受不了,是指他讨厌鳗鱼吗?或者是厌恶像个江户人一样乖乖坐着等?这位是江户出身吗?”

“不,他也是……”

“在下没有故乡。”

听起来……像土佐腔。

自称来自土佐的老人说“他也是”,虽然没有说完全文,但可以猜想应是同乡。

中滨老人再次斜眼瞄了异样顽固的男人一眼,苦笑着说:

“不是的。他是说自己身份低贱,没资格跨进这种地方。还有,他说那声音不行。”

“声音……?”

“怎么样?你讨厌那杀鳗鱼的声音吗?”

男人把头垂得更低,缩起脖子。

难道是人不可貌相,其实他很胆小?

“哎,鳗鱼得打钉子钉住头,再活生生地剖开。他应该是说讨厌这声音……这么一想,实在是很残忍,但不管是鱼还是什么,不杀就没得吃啊。”

“关东的鳗鱼是剖背,西边是剖肚子。我……不喜欢剖背。”

原来如此啊,老人露出一丝哀伤的神情。

“对不住啊。”

男人微微摇头。

“哎,吃吧。”

这时两人份的鳗鱼送来了。

油脂丰腴,看起来美味极了,真想让住后头的老妈子看看。

老人津津有味地吃着。

男子一口一口细细品尝似的吃着。

可能是见我垂涎三尺,老人破颜微笑,说这家店很好吃。

“冬天比夏天更丰美。对我这个老不死的,是太奢侈了。”

“这、这样啊。”

我心想如果住后头的老妈子也在,会是什么表情?一定会露出漫画里那种可笑的表情吧。我正这么想象着,鳗鱼盖饭送来了。还稍微满出了盖子。

打开一看,随着热腾腾的蒸气,盛满油脂的肥美鳗鱼现身了。酱汁的光泽、焦褐的色泽也恰到好处,看起来美味无比。撒上花椒,更添食欲。

应该也没那么饿,口中却不知为何溢满了唾液。

吃盖饭应该没什么规矩,因此我豪迈地扒着,结果老人朝我送上开心的视线。

“瞧你吃得多香啊。就得这样才行,人活着就是要吃。不管处在什么样的境遇,只要有得吃,然后吃,就能活下去。”

就会活下去,中滨老人转向旁边的男子说道。

“对了,高远先生。”

老人忽然叫我的名字,我急忙吞下饭,含了口茶。

“您说您住在这前面,这里再过去是……”

“是的,是镇郊靠山的地方,但也不到山地,只是块荒芜的倾斜地。正中央有条大坡道,我租下那坡道途中的农家居住。”

“那……是这里的北边?”

我回答说是,结果老人说着“那么也许您知道”,从怀里掏出像字条的东西,蹙起淡眉,一下拿近,一下拿远,念着上面的字。

“呃,书……”

是老花眼看不清楚吗?

借一下,我伸出手,老人说“抱歉打断您吃饭”,把纸条递给我。

“小东西实在看不清楚了,笔画多的汉字尤其不行。我听说那是一家书铺。”

定睛一看……

住址旁边写着“铺名书楼吊堂也”。

“噢。”

原来是吊堂的客人?我心想,再次细细端详,看到最后写着“胜安芳”三个字。

“是的,这是一家书店。我常去那里,不过……这后面的胜安芳……”

“是介绍书铺给我的胜伯爵。”

“胜安房守大人,是吗?”

是胜海舟,这位伟人与吊堂主人似乎是旧识。不久前他也微服探访书楼,当时我偶然碰上,吓得魂飞魄散。

“您是胜大人的朋友?”我问。

“嗯,以前受过他关照。而且把这位介绍给我的,也是胜老师。”

男子闭上眼睛,浑身紧绷。嘴巴紧紧地抿住向下撇,万分拘谨,但还是露出了一点门牙。他仍旧笼罩着阴影,充满了不明所以的气魄,但如果没有这些,我想他应该属于穷酸长相吧。

我无法凭长相外貌来断定一个人的人品禀性,但实在不认为他是个与维新的俊杰有关的人物。但我也听说过,胜安芳对于贫穷的幕臣,不分身份家世,都给予援助,所以即便是穷人野士,或许也有许多人受过他的恩情。

我想到这里,忽然想到这名男子是土佐人,更是迷糊了。他应该不是幕臣吧。

——揣测也没用吗?

不必打探太多。胡乱猜测,也是失礼。

“这纸条上写的,似乎是我常去的那家书铺。虽然我老是只看不买,算不上好客人,但跟那里比较熟的。前些日子我也去那里找杂志,巧遇胜老师。”

真是巧!中滨老翁说,开心地笑了:

“哎呀,这是鳗鱼带来的奇缘哪,什么都该尝尝看哪。”

相对于老人满面笑容,男子的周围变得更阴沉了。

“坦白说,虽然拿到了介绍函,但我怎么也找不到地方,正进退维谷呢。我在这一带打听,每个人都说不知道,所以我正想在这家鳗鱼店问问看,若还是没结果,就改天再来。”

我带您过去吧,我说,结果老人叫我先好好享用鳗鱼。确实,碗里还有没吃完的鳗鱼饭。我胡乱扒进口中,但还是很美味。

正在吃饭时,中滨老翁唤来老板娘要结账。他说连我的一起付,但我没道理平白让人请客,因此吃得更急了,不过我还在嚼饭,账已经结完了。

我说要付钱,但中滨老翁恭敬地拒绝,说是带路费。我总觉得过意不去,只好行礼。

外头很冷。

冷得几乎像要下雪。

老人的脚步虽然扎实,但仍靠着拐杖,小心翼翼,以一步步踩稳的方式泰然前进。

至于男子,他就像个侍从,在后方维持三尺距离前进。看他那毫无破绽的脚步,应该不是町人,但也丝毫没有武家特有的大摇大摆、神气活现。该说是阴郁还是悲怆,看上去也像是想不开的人。然而与老人的距离又总维持恒定,没有缩短,也没有拉远。

不管怎么样,这两个人绝非寻常人物。

来到熟悉的坡道了。

格格不入的玩具店像平时那样映入眼帘。

两个不到十岁的娃儿正戴着古怪的面具在玩耍。

是决斗之类的游戏。

嘿呀!两人吆喝着。砍下来的树枝碰到人,被打中的孩子便大喊“我命休矣!”倒在地上。店老板走出来,埋怨他们在店门口妨碍生意。如果他们买了玩具刀也就罢了,武器是树枝的话,确实只是碍事。

没多久,店老板便开始说教:“为什么要玩这么野蛮的游戏?”明明自己卖的都是些西洋剑、火枪之类的危险玩具,真教人哑口无言。

然而娃儿也十分老成,说这不叫野蛮,是制裁,现在这家伙是贼军,所以可以杀无赦。脸上戴着古怪面具,应该是自以为官军吧。店老板皱眉说官军才不会做那么卑鄙的事。

“你看看,被打倒的小朋友没有刀啊。这不公平啊。”

“这是制裁,所以没关系。贼军本来就可以打死。”

“这怎么行?先前的海军阁下榎本子爵大人,在箱馆战争中可是贼军首领。但是阁下得到特赦,后来飞黄腾达了。老伯我啊,小时候可是给榎本大人摸过头的。就算是贼军,也有伟人。不是贼军就可以乱杀的,小朋友。”

店老板说的是榎本武扬 [134] 吧。

我留意到老人的反应,老人不知为何,脸色沉了下来。他三尺之后的男人眉头深锁,像在忍耐着什么。

经过店面,来到通往吊堂的小径前,背后传来娃儿的叫声:“这次换我当官军!”

实在不觉得他们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一行人走在冬季萧条的景致中。

老人小声喃喃:

“釜次郎是很聪明啦。”

“釜次郎是……?”

榎本釜次郎啊,中滨老翁答道。

“榎本?刚才那里的老板提到的榎本阁下吗?”

“是啊。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是个人才,自然会出人头地。所以戊辰之战 [135] 前后,我真是为他痛心极了。事后听说,胜老师似乎也大为烦恼。哎,西乡也好,榎本也罢,顾此失彼,他们各有无法退让的一步吧。”

那是个艰难的时代啊,老人说,肩膀微微垮下。

“平白糟蹋了许多大好生命。若非死上那么多人,世道就无法改变吗?”

我无法回答。

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太小了,比玩具店前的娃儿还要小,所以我完全不懂当时的世局是怎么个情况。我是幕臣的嫡男,也许会认为官军才是敌人,我不记得了。

就和刚才那些孩子一样,教人伤脑筋。

而且我毫无长进地就这样长大,更是糟糕。

就在这当中,我们来到吊堂前面。就是这里,我说,两人并排仰望,同时睁圆了眼睛。

中滨老翁姑且不论,这是男子首次表现出反应。

“这……哎呀,就算之前曾经路过,也不可能看得出来。一点儿都不像书铺子。这不是灯塔吗?”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非常困惑。进到里面,会更吃惊哦。”

不知为何,我的口气变得骄傲。这又不是我的店,也不是我的功劳,我只是负责带路而已。

我看了一眼贴在门帘上的“吊”字后敲门。

门很快地打开,挠探出那张小脸蛋。和主人一样,这名小伙计也看不出年纪。感觉跟刚才的小孩子差不了多少,但看起来又极为老成。

“咦,高远大爷,又来白看啦?”

“你也会跟我耍嘴皮子啦?哎,我是来逛书店的,但不是只有这件事。今天我带了客人过来。而且不是普通客人哦,是胜老师特别关照介绍来的。”

呀!挠张口惊叫,说:“我立刻去请主人,高远先生请端椅子出来。”简直拿我当下人了。不过这家店只有两个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穿门入内,请两人进来后,在熟悉的别人店里,任意抬出柜台旁边的两张椅子劝坐。但两名客人没有坐下。中滨老翁“噢”了一声,对并排耸立的书架看得入神,而黑色男子再次窥看外头后,反手关上门,就这样堵住门口似的站定。

店里一片昏黑。

天窗洒下来的冬季阳光微弱,蜡烛灯光照不到入口。

男子与这片黑暗极为调和。

中滨老翁看也不看男子,直盯着书架瞧。

这些书可以看吗?他说,我回答说是拿来卖的商品,当然可以看。

“您看到什么中意的吗?”

简直是小伙计口气了。

“不,是看到怀念的书……”

老人抽出一本,眯起眼睛。这么暗,老花眼看不见吧。我这么想,走近一看,发现老人拿在手中的,竟是一本洋书。

“您、您懂外国语?”

我惊讶地脱口问,出声后立刻想到这个问题很失礼。虽然不是因为他一身和服外套及裤裙打扮,但怎么看都是和风风貌,再加上年事已高,我随意认定他不可能会读洋文。

但没这种事的。从江户开始,会外国话的人应该就是会外国话。就算头顶绑髻、腰间佩刀,也没道理因为这样就不懂外国话。

“不,恕我失礼了。因为呃,我完全看不懂洋文……”

“哪里,一点都不失礼,我这副样子,您会那么觉得是当然的。实际上我这人是毫无学识。哎,只是尚不会读写时,最先学会的是abc罢了。所以我是会读英语,也自不量力地教过别人,但母语的读写,到了这把年纪都还七零八落。”

“哦……”

这真是相当不可思议。

中滨老翁再怎么年轻,应该也不下六十。如果我估得不错,那么这名老人年幼的时期,这个国家应该还在锁国才对。我完全猜不透他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成长的。

“即使头童齿豁,幼时见过的书还是会记得哪。眼睛昏花不清了,但这本书我记得一清二楚。明明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一定是您费了一番辛苦研读它的缘故吧。”

柜台传来声音。

回头一看,主人就站在楼梯下方处,还是那身毫无季节感的白衣。

“欢迎光临,我是这家书店的主人。听说是冰川的老爷子介绍您来的……?”

“啊,是的。没错,我是……”

“中滨万次郎老师……对吗?”

万次郎。

我听说过。

“john —或者我该称呼您约翰万次郎老师?”

“约翰万次郎……老师?这位先生?”

我忍不住往后一退。

如果是真的,那么这位老人就是天保年间 [136] 唯一渡美的日本人了。这样的话,一切疑问都冰释了。据说曾是土佐渔夫的万次郎遭遇暴风雨,在海上漂流,漂至无人岛,被美国的捕鲸船所救,但由于祖国锁国,只得就这样前往美国,在牛津小学求学,直到嘉永年间 [137] 才自力归国,后来被提拔为士族,大为活跃,是一名奇才。

“我、我失礼了。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原谅我诸多无礼。”

“哪里无礼了?您只是好心帮了我,不是吗?”

“呃、不……”

天这么冷,我却在冒汗。

错不了吧。

他说的采金,也不是佐渡岛,而是美国旧金山的金矿。而说他原本是渔夫,也不是骗人的,他应该也和胜海舟一起上过咸临丸 [138] 。教导榎本武扬英语的也是这位老人家。

我敬畏万分,一个劲儿地行礼。

“高远先生老是像那样惶恐不已。”

主人在柜台笑着:

“好了,您继续站在那里,惶恐的高远先生都要撑不住了,请过来这里坐吧。或者您要惠顾那本书?”

“嗯,我很想要哪。”

万次郎以温和的语气说。

“那都是商品,想要什么请尽管吩咐。喂,挠,椅子放在那种地方,客人不是很难坐吗?往柜台这里挪近些。”

端椅子出来的不是挠,但看来我还是别吭声比较好。

小伙计朝这里送上冷冷的一瞥,然后搬动椅子说“请坐”。

“小的这就去泡热茶。”

“哎、哎,小伙计,别张罗啦。不过这把老骨头站着也难受,我就不客气地坐下了……”

这时万次郎转向杵在门口的男子。

“你也过来坐吧。”

男子一动也不动,维持相同的姿势杵在门口。

“你在做什么?不就是为了你才来的吗?”

“在下……不是可以和老师坐在一起的身份。”

“都什么时代了还讲身份。人只要活着,全都是平等的。”

“在下是死人。”

“真教人伤脑筋。”

万次郎转向主人,说:

“我想请您救救那个人。”

吊堂主人不动声色地答道:

“书商救不了人。”

“我就猜您会这么说。胜老师也说,您大概会这么回答。”

“咦?被这样看透,实在有点尴尬。那么中滨老师,您明知道却仍然大驾光临吗?”

万次郎深深点头。

“我听胜老师说,主人当然会这么说。但胜老师也说,人救不了人,但书有时候能救人。”

“哦?”

“他说吊堂——这是指您呢——吊堂说他做的生意是在凭吊书籍,还胡扯什么为了让书本成佛,只能为它们找到真正的归宿——哦,这是胜老师说的话。然后……”

“那个混账东西就是站在书的角度想,才会变成那种歪理,但反过来说,也等于是邂逅那本书的人得到救赎吧——胜老师是不是这么说?”

吊堂模仿胜的语气说。

他正是这么说的,老人答道。

吊堂僵着脸颊苦笑,说:

“哎,他真是人如其名,就像海上的小舟般自由率性。”

是啊,万次郎老翁笑道:

“但他从来不会为了自己的事一意孤行。为了国事、救急救难,碰到别人的事,他总会毫不在乎地蛮干到底。”

“所以才会树敌。”

主人异样愉悦地说。

但万次郎老翁严肃地答道:

“没错,就是这样。诋毁胜老师的人也不少吧。但我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哎,听说像福泽谕吉老师也批评说‘胜忍耐不足,缺少武士的骨气’……也许这话说得完全不错,但像我本来就不是武士,所以很能理解胜老师的心情。若说穷忍耐,那位大人可是这辈子都在穷忍耐。”

这一点我明白,主人应道:

“这是江户人的气质。所谓‘土生土长江户子弟’,似乎并不只限于町人而已。”

“哎,就是这样吧。我听说那是继承自胜老师的父亲梦醉大人 [139] 的脾性。”

梦醉大人与其说是江户子弟,似乎更是个破天荒的人物呢,主人更加愉快地说。

这时挠端茶来了。热气升腾,似乎真的很烫。老人开心地道谢,但门口的男子道谢后,恭敬地婉拒,把茶还了回去。小伙计窘了,但主人说不能勉强客人,所以他就这样把茶收走了。

万次郎老翁吹凉了茶以后,啜饮般地喝了一口,让升起的蒸汽熏着脸,说:“胜老师今年二月痛失爱子。”

原来是这样吗?

在这里遇见时,看不出那种样子。

但主人似乎知道,“还那么年轻,真是件憾事。”

“哎,胜老师的心痛,不是旁人能够想象的。那一定是无尽的悲痛吧。但胜老师却丝毫没有表现出那种情绪。那也是在忍耐吧,我认为没必要连那种事都忍耐啊。”

“他不是会宣扬私事的人。就像您说的,是在穷忍耐吧。”

“这让他吃了不少亏……”

“胜老师也常爱揽下吃亏事呢。为将军家尽忠,为了大义,率先去做惹得将军大人不悦的事,结果实际上就被疏远了。不管是批判还是误解,都甘于承受,并且绝不辩解。若说高洁,是高洁没错……但未免太不值了。但那位大人甚至大发豪语,说树敌愈多愈有意思。”

“胜老师为了国事奔走,赌上人生成就大事业,却被旧幕臣和新政府双方以有色眼镜看待,真不知胜老师内心作何感想……”

“这个嘛……”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吊堂打马虎眼说:

“总之,是我这样的小人物无法揣摩的境界,但胜老师身处幕府中枢,却亲手令幕府落幕,当然也有所觉悟了。将主君从玉座拉下来,以保护主家,这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到的。对他而言,这应该才是大义,但是看在外人眼中,却是不义。”

“不义吗?但是如果没有胜老师,德川家能否存续,十分难说,甚至整个江户都有可能化为灰烬。若没有人来拉下布幕,战争就不会终结啊。”

“是的。但是同样地,岛津家有岛津家的大义,毛利家也有毛利家的大义。 [140] 会津藩 [141] 当然也有吧。而那些大义,应该也都是合情合理的大义之道。”

“即使同样是大义,也会起纷争吗?哎,我是个无义无忠的渔夫之子,若是礼啊孝的,倒还懂得一些……”

听着听着,我有些羞愧起来。

因为我生为武家之子,却连忠义都懵懂模糊,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也许我连礼和孝都不懂。也没有学过朱子学,连《论语》都不记得几句。

“所谓义,是必须要有一个区隔才能成立的,中滨先生。”

主人这么说。

“区隔?”

“比方说,请您先简单地认为尽到侍奉主公的职责就是义。”

“哦,这很容易懂。”

“主子叫你往右,那么往右就是义。但如果主子本身还侍奉着别的主子,会怎么样呢?而主子的主子叫你往左。”

“呃……”

“这等于是自己的主子不从主命,是主子本身行不义。听从不义的主公命令,究竟是义还是不义?”

“啊,这可真难。”

中滨万次郎的淡眉纠结起来。

“劝谏主君才是义吗?……不不不,不是这样哪。厘清左右哪一边才是对的,然后决定要往哪边,才是正确的选择吧?”

“但是这么一来,就等于是将主子与主子的主子放在天平上相比较了。”

“不,是这样没错,但对的就是对的,不对的就是不对的,不是吗?我认为行对的事才是义,正义才是正道。亚美利加也讲义,说的是正义。正义是不可动摇的。”

正义吗?吊堂说,接着问:“正义真的是不可动摇的吗?”

“您是说……也并非不可动摇?”

“至少我没有自信能够判断那是否为真正正确的道路。也许是能够相信,但相信的,并不一定就是正确的。人是会犯错的。”

是哪,老人也沉思起来。

“我未曾去过亚美利加,也不清楚该国的状况,因此无法轻率断言,但可以想象,在自由国度的美国,应该只有粗略的区隔。像是殖民者,以及原住民……”

还有奴隶,中滨老翁说:

“从异国被带来的人在那里被买卖。”

“这样啊。那是像旧幕府时代说的大农民与小佃农、大商人与家仆的关系吗?”

“嗯,是的。不过人种不一样,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我在那里也受到蔑视,因为皮肤和眼睛的颜色不一样。”

“我可以想象那样的歧视一定很严重……但有这样的阶级之分,正义却只有一种吗?”

应该就只有一种吧,老翁说:

“不过也许只是人们这么相信而已。”

那么就只有一种吧,主人说。

“亚美利加这个国家才刚成立没有多久,所以区隔十分清楚,也认为正确的事物是不动如山的。人民只要相信着它,勇往直前就行了。如此一来,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对的,没错,老翁点点头。

“那里吹着自由、梦想的风。即使不同人种的我,哎,虽然不轻松,但还是有办法过活。不仅如此,还赚了不少钱。所以也才能回到故国。”

您一定吃了相当多的苦,主人衷心地说:

“但就中滨先生的话来看……我也觉得人种歧视的问题,将来会逐渐消弭。但毕竟是根深蒂固的问题,所以或许会花上漫长的时间……”

“会吗?嗯,也许是吧,所以我会想,难道这个国家就没办法那样吗?毕竟皮肤颜色都是一样……”

“在这个国家——”

有好几个不可动摇的正义,主人说:

“不只是身份和阶级的差异而已。在这个国家,有家、有藩、有幕府、有朝廷,有这些共同编织出来的漫长历史。如果能够将这些完全化为白纸……事情也许会更简单,但天下事总没那么容易的。有多少种区隔,就有多少种大义,而若是遵从大义,也会发生水火不容的状况。”

“这……”

“岛津家的大义,与德川家的大义是相同的大义,但岛津走上了与德川不同的方向。若是奉将军家为主子,那么岛津确实不义。但是在萨摩藩中,遵从岛津公就是大义。然而若是将天子陛下放在幕府之上,又会怎么样呢?”

“噢,是刚才的问题哪。”

“您说很难。”

确实很难哪,万次郎老翁说,再次锁紧了眉头。

“愈是底下的人,就愈难。”

“没错。如果岛津藩对天子陛下展现大义,那么走向另一边的德川,就成了不义。凡事都是这样的道理。所以长州藩才会分裂。德川家也分裂了。而又有攘夷、开国牵扯其中,使得问题更加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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