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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书四 赎罪(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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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啊,原来如此,万次郎老翁同意着。

“端看将岛津公视为德川家的家臣,或是将双方视为天子陛下的家臣,相同的义,却会南辕北辙,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即使方向相反,原本也是同样的义。有时只要在将军家的三叶葵家徽之上,揭起天子锦旗,义也会变成不义、忠也会变成不忠。官军、贼军并非绝对评价,端看最顶端遵奉的是什么,有时是会为之丕变的……难道不是吗?”

说的也是哪,老人把茶放在膝上,仰望了天花板一下,然后介意起背后的男子。

“虽然僭越,但我私心认为,胜老师的辛苦,正起因于此。他必须顾全天子陛下、德川大人双方,还得顾及岛津和毛利。每一个都是义,没有不义。”

确实,如果细细追究,也许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义而起。至少没有人会故意行不义吧。

“如果一切都是义,就全部成全吧——这就是那位大人的做法。因此他将可以割舍的全部一刀两断了。能顾及的就保全,可以割舍的就抛弃,然后重新拼凑起来。那时候胜老师是想要将许许多多的义,放在更高一层的国家这个区隔之中,重新拼凑组合,是不是呢?”

“这……我完全明白。”

“而另一方面,福泽老师认为没必要顾虑那么多。他认为只需要顾及一部分就够了。”

“只需要顾及一部分?”

“是的,我认为福泽老师的想法就像刚才我说的,是要让一切回归白纸。对了,福泽老师在他的著作《劝学篇》里,不是引用了美国的《独立宣言》吗?”

“是吗?”

万次郎老翁微微睁大了眼睛。

“是的。‘天不在人之上造人,不在人之下造人。’他在《西洋事情/初篇·卷之二》中,以‘千七百七十六年第七月四日亚美利加十三州独立檄文’为题,引用了全文。”

对对对,这我知道,老人拍膝说:

“那是我奉藩命,前往上海的时候……所以是庆应二年 [142] 左右付梓的书啊。”

是的,主人回答。

“是大政奉还 [143] 前写下的书。”

“是那个时候啊。”

“福泽老师在长州征伐之际,也断定说尊王攘夷之说只是用来蛊惑人心的借口。他认为人伦的根本在于夫妻关系,对于提升妇女地位也十分积极。对一个平等论者来说,对他人的义是没有意义的。他认为该尊崇的是国家、是思想,而政治只是推动它们的制度。因此福泽老师不侍奉任何人,现在依然在野。”

“这样啊。”

您对任何事情都了如指掌呢,万次郎老翁佩服地说。吊堂主人用力挥挥手:

“不不不,我是个只知道耽溺书堆,胡思乱想的弃世之人。我对社会毫无建树。对吧,高远先生?”

“不。”

要论没用,那是我才对。

“总之,胜老师与福泽老师就像是一体两面,但我想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不,以这个意义来说,维新的功臣,每一人皆是如此,不是吗?”

就像您说的吧,老人说:

“即使目标相同,有时确实也会因为顾及的对象不同,而引发势如水火的事态。萨摩的西乡,还有釜次郎,两个人应该都是想要打造新时代,志向也同样令人尊敬,结果却害死了许多人。”

“是的。”

西南之役、箱馆战争 [144] 都出现了许多牺牲者。

不,若要说的话,就像经过玩具店时这位老人说的,维新本身就是建立在无数尸骨之上。

我之所以能够像现在这样,作为一个无用之人,毫无作为地活着,或许也可以说是因为江户府内没有发生决定性的战事。如果江户陷入战火,纵然年幼,我仍是幕臣嫡子,应该不可能幸免于难。如果战败,会和其他藩的藩士族人一样,受到某些处分吧。那么也许我应该感谢胜海舟才是。

“我认为胜老师对此非常懊悔。现在听了您的话,更是这么想了。不管是西乡的心情,还是釜次郎的心情,胜老师都痛切地了解吧。但如果要尽到各人的义、贯彻始终……就会死人。”

“没错,事实上就死了许多人。”

“是的。无论如何,不管是武士还是百姓,是德川还是萨长,都不能做出害人牺牲性命的事,要让人活下去……我认为胜老师是一贯如此主张的。”

“哎,虽然也有人抓住这些地方,说胜老师是个胆小鬼,主张应该战到最后一兵一卒,即使弓折箭尽也要抵抗到最后,贯彻始终,才叫作武士——毕竟这样的精神,即使到了明治现代,仍根深蒂固呢。”

“哎……”

就是这样吧,万次郎老翁露出悲伤的眼神。

“就是这样的。这原本应该是武家的思想,然而四民平等后,这武家的思想也适用于平民了……是这样的感觉吧。我觉得这相当不可取。我认为不为贯彻道义而战、以输为赢,是很聪明的做法,然而武家人士也许不能理解吧。”

日本人,尤其是武士,动不动就想死嘛……万次郎老翁叹息似的说:

“要我来说,我觉得那才叫卑鄙。虽然不能大声说,毕竟人一死就解脱了。”

这是九死一生的人所说的话,因此显得特别有分量。

“世上没有能以死贯彻的道理,也没有用杀人来贯彻的道理。不不不,绝不能有,那样太不合道理了。以那种手段达成的道理,是错误的道理,活着才是一切。活着,辛苦到最后,若是成了,那就是对的道理。难道不是吗?”

您说的对,吊堂说。

“所以箱馆战争的时候,釜次郎老弟——不,不能这么称呼呢。榎本大人、大鸟圭介 [145] 大人活着回来时,我真是松了一口气。即使蒙上国贼的污名也不寻短,身陷囹圄也不引以为耻,我认为那样的态度是对的。”

“我想是对的。现在两位都已经获得特赦,身居要职,真正参与国事,为了开创新时代而忙碌奔走。若是在箱馆切腹自杀,就没有这些了。”

大鸟大人也是您的学生呢,主人说。

“是的,不过也不是那种能神气地说什么我是他的老师的关系。我只是教了他英语而已。”

老人搔了搔头。

“可……大鸟大人姑且不论,福泽老师也拿榎本大人为靶子,指责他就和胜老师一样,忍耐不到家,不是吗?”

“您怎么知道这件事,老板?”

万次郎老翁显得很讶异。

我拜读过了,主人回答。

“我刚好有机会在某处得到了抄本。记得是《穷忍耐之说》吗?”

“确实是这个书名。”

万次郎老翁深深点头。

“嗯……我也不认为穷忍耐是好的。我本身,嗯,是吃过苦,但不记得忍耐过什么。反倒就是因为不忍耐,所以才会吃苦。如果我压抑想回国的心情,穷忍下来,就没办法再踏上这个国家的土地。如果我穷忍耐,在异国撑下来,也许已经成了个有钱人。只是比起在异国出人头地,我更想回到故国,但是我觉得那种想法也不算错。想想牺牲的士兵的心情,会认为去投靠、侍奉杀得你死我活的敌方,不可原谅……也是人之常情吧。”

榎本大人并不是侍奉敌方吧,主人说:

“榎本大人并没有对天子陛下拉弓,也没有拿刀对着新政府。他是率领旧幕臣,想要在新天地打造另一个新政府吧?”

“就是这样的行动被视为不敬吧?对新政府来说,他们完全就是德川残党,所以才会被视为朝敌。”

“是的。在作战的时候,彼此是敌人,但战争已经结束了。”

我听说榎本武扬在虾夷地 [146] 建立的虾夷共和国,短短五个月就灭亡了。

“福泽老师确实对榎本大人的出路提出批判,但我听说福泽老师为了保全榎本大人的性命,不遗余力。他很欣赏榎本大人的能力与才华。因此也许只是想兜着圈子骂他‘你真是做了蠢事’吧。毕竟榎本大人让许多士兵牺牲了……”

啊,原来是这样,老人说。

“胜老师也是,比方说,他也没能遏止上野山之战,而且开城以后,战争仍拖拖拉拉持续着,他没办法阻止。虽然挽救了德川家,却死了许多人。若是站在福泽老师的立国论上,胜老师的行为应该值得肯定,事实上福泽老师也称赞了那一部分,但后来却指责他穷忍耐不到家。敢说大话,就要做到……站在福泽老师的立场,应该是想要这么说吧。”

“说了就要做到,是吗?”

“我想福泽老师……”

是看不下去有人牺牲吧——主人说。

“是啊。”

“胜老师总是以生者为先。他认清死者不会回来,含泪抛下。连悼念死者的心情都予以抛弃,全心设法让留下来的人活下去。相对地,福泽老师悼念死者,为人死深切地悲伤,所以才会主张不要死、不要杀、要想出不会有人牺牲的方法。嗯,仅就生死来看,胜老师是个现实主义者,而福泽老师是个理想主义者……是不是这样呢?”

都是为了人死而忧虑吧,主人说:

“福泽老师会一直在野、会竭尽全力培育人才,我认为都是因为他度德量力。在办得到的范围内去做办得到的事,若是做不到,就不要夸海口。如果夸口做得到,却又无法贯彻,不许理直气壮,必须好好弥补——嗯,我是这么理解那段文章的。”

“哦……”

嗯,这么一想,也令人恍然大悟哪,老人再次拍膝。

“噢,胜老师和福泽老师,我们是一起搭乘咸临丸同行的,因此对我来说,他们都是很重要的人。”

不,冰川那位老爷很清楚的,吊堂主人微笑。

“总之,胜安芳和福泽谕吉,两位都是非比寻常的雄才,我想他们这些你来我往,都是摸透了彼此心性的对话。”

“噢,也许是吧。”

总之,是一出凡人难以揣摩的深奥闹剧吧,主人以有些戏谑的语气说,中滨万次郎总算恢复了笑容。

“既然这样,那我是为了无聊的担忧而心痛喽。仔细想想,胜老师当时也面带笑容。哎,我还在无谓地担心,想说他又在穷忍耐了,真是白操心一场……”

语毕,老人恢复严肃。

“难道老板,福泽老师的《穷忍耐之说》,您看到的不是抄本,而是送到胜老师手中的草稿?”

这一点恕难奉告,主人笑道:

“好了……那位乖僻的冰川老先生,与中滨先生,还有那边的那位,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吊堂以视线指示门口的男子。

“我今天就是为此上门的。那边那位……”

是个活死人,老人说。

“哦?”

“他的名字……”

“在下没有名字。”

男子打断老人的话。

“在下二十七年前就失去了名字,尔后从未向人报名。”

“无名氏,是吗?”

“死者不需要名字。”

没错。

这个人……

在鳗鱼店也自称死人。

实际上他人活生生地在眼前,所以不可能是死人,但这个人的举手投足,总散发出一股不祥,或者说带着一种凄绝。

用不着搬出井上圆了博士的妖怪学,我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个世上有鬼。但如果有,我认为不会是草双纸或戏剧中出现的那种样子。我不觉得鬼魂会身穿殓衣现身,应该也不像画上那样是半透明的,也不一定是出现在晚上。如果真的有幽魂,会不会就是这副模样……?

如此愚昧的想法浮上心头。

感觉就要被男子周围的黑暗给吸入,我别开脸去。

别开的脸正对着老人。

微弱的橙色火光照亮万次郎老翁的脸。表情和之前一样安稳,但看起来多了几许悲伤。

“人难过的时候会忍耐,忍不下去,就会埋怨诉苦,如果悲伤就会流泪吧。有时会选择逃避,若是被逼到绝境,也有些人会寻短,但这个人放弃了这一切。幕府瓦解后,他就成了个空壳子,既不哭也不叫。我认为这样是不行的。”

老翁的口吻说着说着,愈来愈阴沉。

“如果他是执意寻死的武士,我能阻止,也能劝他回心转意。或许也不是不能抚慰他的心。但这个人也不想死。”

因为他已经死了,老翁说:

“我实在是无能为力。看着他,我实在是心痛到不行。我非常想让他活起来。事实上他就这样活在这里,所以……”

我找胜老师商量,请他帮忙,老人说。

“为何……会找胜老师?”

“就像老板说的,我认为胜老师总是把让人活下来、让活人活下去视为最优先。再说……”

再说?主人反问。因为他原本就是胜老师介绍给我认识的,万次郎老翁说。他在鳗鱼店确实也这么说过。

“是胜先生……介绍的缘分呢。”

“是的。是啊,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是我从萨摩回到这里以后的事,所以是庆应年间 [147] ……庆应三年吧,已经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啊。”

“那么……中滨先生是在这位过世之后认识的?”

万次郎老翁“嗯”一声,沉默了。

“您说这位过世,是二十七年前。说到二十七年前,是庆应元年。若您是在庆应三年认识他的,那就是这位过世以后的事了。”

“是的。嗯……”

是这样没错,老人回答:

“认识以后,来年幕府就瓦解了。瓦解后,我也去了美国,搞坏了身体,失去他的消息,也无从找起,因此疏远了……但不久前又偶然再会。”

“这样啊。”

主人难得皱起眉头,然后无声无息地起身,上前几步。

“是在哪里再会的呢?”

“哦,我在上野一带,看到他一副乞丐模样地坐在路边。‘啊,你还活着吗!’我这么喊他,但他就像现在这副模样。哎,我因为曾被他救过一命,所以没办法置之不理,就把他给带回家了。”

“他……救过您?”

“是的。戊辰之战那时候,是个危险动荡的时代。怎么说呢,杀气腾腾。对攘夷派来说,洋行归来的渔夫出人头地,是岂有此理的事。我被暗杀过好几次。”

“是他们所谓的天诛吗?”

我忍不住插嘴。

结果一直沉默的男子突然大喊:

“那、那才不是天诛。不是,绝对不是。”

“嗯。”

不是吧,主人说。

男子把脸转向主人。

“那只是杀人。”主人说。

“杀人……”

“没错。就像中滨先生刚才说的,没有以死贯彻的道理,也没有用杀人贯彻的道理。不管有怎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杀人就是杀人。杀人没有理,没有义也没有忠。取人性命这样的蛮行,任何道理都不通。那只是纯粹的暴力、犯罪。”

男子狠狠咬紧牙关,瞪着虚空。

“天诛,原本是替天——如神佛般超越人类的存在,来进行诛讨,这是很方便的卸责之词。只是把自己犯的罪、接下来要犯的罪,归到天的头上去罢了。那么……”

天又是什么?主人问男子。

“这……”

“是神吗?是佛吗?阿弥陀如来会大呼攘夷吗?村中的镇守祭神会主张尊王吗?耶稣教的天主会命令王政复古吗?不可能。即便真有那种事,神佛会叫人杀人吗?有神谕叫人杀掉某某吗?我从没听过那么野蛮的神谕。那么……”

何谓天?高远先生——主人转向我问。因为太突然了,我倒抽一口气僵住了。

“呃,这……”

我支吾其词。事到如今后悔不该乱插嘴也迟了。

“是……”

“就是天子陛下啊。”

主人这么说。

男子哽住了。

“维新之际,大喊天诛的,主要是尊王攘夷之辈。是认为崇敬天子陛下才是正义、征讨夷狄才是正义的人。但真的是这样吗?天子陛下下了那样的诏令吗?我实在不这么认为。即使真的下了这样的命令,一介浪士又怎能得知?”

“不,就是呃,他们只是相信天子陛下是这么想的……应该是这样吧?”

我这么说,主人应着“是啊”,上前一步。

“嗯,若说对他们而言,那才是大义,也就如此了。但世上没有这样的义。”

“以您刚才的话说……”

是区隔不同吗?万次郎老翁说。

“嗯,区隔是不同吧。但在全国各地挥舞凶刀的人,究竟有几成真正是以实践对天子陛下的大义为信念?再说,真有人细想过何谓大义吗?藩士另当别论。无论是长州藩或萨摩藩,都明确地将对藩主的义摆在最优先,然后幕臣有对将军家的义。他们深刻地了解这一点。他们同样无法不想,对于更上头的天子陛下,该如何自处才是尽义?这是个困难的问题,所以意见也会分歧。胜大人明知会招来反感,仍义谏德川家。西乡大人也向岛津公谏言,而长州则是一分为二。这是理所当然的。若是为藩着想、为国着想,这不是能够轻易做出结论的事,但无主的浪士不必理会这些。”

他们只是一群无赖之徒,主人说:

“也有很多是受到私欲驱使的暴徒。为了抢夺财物拦路砍人之类、仕官梦碎而走投无路的浪士,这些人认为只要高呼天诛……”

就有了大义名分——主人对着男子,挑衅地说:

“只是杀人罢了。被那种人拿来利用为借口,天子陛下也真是无妄之灾。这才是不忠、不敬、不义。”

“不,但是……”

男子欲言又止。

“这位中滨先生就像您看到的,是位宅心仁厚之人。但他的辛苦,不是旁人能够体会的。他的体验,也是无可替代的宝贵经验。中滨先生不遗余力,将这些辛苦和体验拿来贡献国家。而这样的他,为何非受到凶刀威胁不可?难道只要除掉这位中滨先生,就能打造出以天子陛下为的理想新国家吗?或者只要这位中滨先生离世,天子陛下将龙心大悦?绝对没有这种事。即使杀害约翰万次郎,开国的大势也无法扭转。国家与时代,不是个人之力所能决定的。这种事连三岁孩童都懂。若是不明白,就只是个傻子。更别说以天诛为名,简直是狂妄至极……”

就是这么回事,对吧,无名氏先生?主人态度一转,殷勤有礼地说。

“不……”

“不……什么呢?乡士 [148] 、浪士之中,也有人是经过深思熟虑,秉持理想理念而行动的——您是想要这么说吗?”

男子又俯下头去。

“确实……也是有像这样心怀大志的团体吧。”

主人又往前一步。

“天下非万民之天下,天下为一人之天下……”

这是吉田松阴 [149] 先生的话,主人说:

“这句话给后世带来了重大的影响。表面上听起来十分不平等,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这句话的意思是,仅崇敬天子陛下一人,此外的所有人一律平等。不论是臣子、百姓,全都是平等的。因为没有了多余的阶级,也容易尽义。以某个意义来说,明治现代就是这样的制度。先不论这样的制度正确与否,但会有这样的想法出现、会有人这么想,也是很自然的事。”

但——吊堂卖关子地说:

“不管怎么样,那都是违背旧幕府时代国家形式的想法。”

“是吗?天子陛下不是一直都在最顶端吗?”

“是的,但还有将军。”

“公与武……不能分开来看吗?”

毕竟国家只有一个,主人说:

“如果这个天下是一个人的天下,那个人是哪一个?如果是天子陛下,就没有将军家或大名 [150] ——不,也没有武士或百姓了。若是以将军家为天,也是一样。士农工商的框架会消失,幕藩体制也会失效,所以这样不行。总而言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对幕府来说是有害的思想。”

制度不一样,主人说:

“所以才会有支持另一种想法的人亟欲改革的形势兴起。这种情况,公武合体的形式也不理想,因此除非德川家主动退出,否则就只能废掉幕府。所以也才会有倒幕这样的想法产生。”

就是如此吧,万次郎老翁说:

“复杂的事情我不懂,但了不起的学者老师们说的话,我都觉得头头是道。不,他们说的应该是对的吧。如果仔细听、仔细想,其实差别并不大,有时目标也都是相同的。那么为何无法携手合作?即使无法并肩作战,为何非反目厮杀不可?不,我不懂为何要彼此厮杀。哎,我也觉得渔夫出身、美国归来的粗人到底是不会懂的。勤王和佐幕无法兼容,这我懂,但到了攘夷,我到现在都还不是很理解。”

因为异国又有不同的义啊,主人说:

“连相同的义都能彼此冲突了,遇上截然不同的义,也只能互相排斥了。假设奉天子陛下为,统一国家,那么俄罗斯、亚美利加也会一样崇敬天子陛下吗?这是不可能的。吉田松阴先生说的天下,也不过是指这个国家,而不是世界的意思。”

“这代表天下的范围变大了吗?啊……区隔又不同了,是吗?”

“是的,没错。对开国论者来说,幕府那种故步自封的样态,实在不可能承受得了那种新的区隔。胜老师也认为如此。既然如此,只能将大政奉还予天子,重新打造国家了。哎,即使如此,胜老师还是想要让有大恩的德川家存续下来,所以才会如此辛苦……但如果只看打造以天子陛下为的新国家,推动攘夷才合乎道理。不过,幕府还是一样……”

不需要,主人说:

“这等于是高举着完全不同的目标,却朝着相同的目的地走去。不管是开国论者还是攘夷论者,在最好废掉幕府这一点上,是有志一同。同样地,有时也有朝着相同的理想迈进,手段却完全相反的情况。就是这样的扭曲,让人迷失了本质。再加上私怨、公愤、利害得失纠缠其中。如果无法确实厘清这些,理性地判断,会连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都迷失了。”

热情愈是强烈,就愈是如此——主人以强硬的语气说:

“若是被感情支配,受激情所驱策,即使高举正论,有时也可能误入歧途。尤其是在时代动荡巨变之时。”

“误入……歧途?”

“是的。”

尤其杀人,更是不可原谅,主人以愤恨的语气说:

“因为意见不被接纳,就叫嚣动武,甚至取人性命,是再恶劣也不过的行径。”

平素温和的主人,语气前所未见的激动。我悄悄一瞥,门口处的幽灵垂着头,似乎正微微颤抖。

“像是有段时期,拜在胜老师门下的土佐的坂本龙马 [151] ,他也许认为不需要幕府,但看在我眼中,实在不觉得他是个攘夷论者。不过同样是土佐出身的武市瑞山 [152] ,我听说他就强烈地受到吉田松阴大人影响。”

“你、你……”

男子抬头,瞪大了眼睛。

“我听说这两个人加入的土佐勤王党,原本也是基于这样的思想而组织的团体。土佐勤王党以结果来说,等于是拥护了尊王攘夷思想。”

“你到底……”

到底是什么人?男子说。

我是个卖书的,主人回答。

“卖书的……”

“是的。我只是个耽溺于读书,无益于世的废者。好了,那么您这位无名氏先生……又是何许人也?”

“……我是个死人。”

“是的,我已听闻您在二十七年前就已过世。”

男子没有回应。

“确实,过世的话,不需要名字。但若是佛门弟子,应该会有法名,否则也该有讳名。您……没错,您是宜振大人,对吧?”

男子戒备起来。

“你……”

“是胡猜的。哎,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事呢,因为那位大人应该已经被斩首示众了。”

斩首。

示众。

他是谁?

这个人究竟是谁?

“老板,这位究竟是什么人?”

我再也按捺不住了。

自从在鳗鱼店前见到,这个人就不断地撩拨我的不安。仔细想想,万次郎老翁也不肯介绍他。如果他不是幽灵,究竟是什么人?

“就像他说的,是死人呢。”

主人平淡地说。

“别、别开玩笑了。都这个节骨眼了,还要说他是幽灵吗?中滨老师也半个字不肯透露……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他是谁吗?”

“这不是玩笑,高远先生。如果我猜得对,那位先生已经不在世上了。这样就行了,是吗?”

“……我已经死了。”

男子颓倒似的当场坐下。

“我是个再低贱不过的人。我误入歧途,一而再、再而三地误入歧途。我是不能活在这个世上的外道之人。但纵使自断性命,也于事无补。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再死一次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也不能把命还给死人。事到如今,我已不能怎么样了。”

“就是……”

这副样子,万次郎老翁说:

“这个人虽生犹死。活着对他就是一种苦吧,但又不能死。老板,您猜对了,这个人……”

是冈田以藏,约翰万次郎说。

“冈田……以藏?”

我听过这个人。

“那是……”

“修习小野派一刀流、镜心明智流、直指流的土佐勤王党一员,以天诛高手名震天下,后来被捕处刑的……冈田以藏的……”

幽灵,主人说。

是……幽灵?

被斩首的土佐天诛高手冈田以藏的幽灵……?

“不,可是这……”

都已经被斩首示众的人,不可能还在这世上。

不可能。

不可能啊,我说。

“是的。一般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这么一来,就是有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啰?中滨先生。”

我也不清楚详情,万次郎老翁回答:

“以藏消失以后,我放心不下,调查了一下,却怎么样也无法信服。”

“无法信服?”

“是啊。我查到的是,冈田以藏在京都被捕后遭到放逐,被护送到土佐,在严刑逼供下自白,导致土佐勤王党的党羽全数被捕,武市瑞山也切腹自杀,彻底溃灭。此外的事,一概不清楚。即使向人打听,也无人知晓,也没有任何书面文字。我询问土佐的同乡,几乎也只听到冈田以藏是个受不了逼供而出卖同志的胆小鬼这样的恶评。哎,虽然如今这样再会,询问本人,他却也什么都不说,尽是三缄其口,所以我也不知道状况,只是……”

他人像这样活着,中滨老人用拐杖指示男子说:

“怎么样,以藏啊,你也差不多该说出来了吧?”

依然瘫坐着的男子——冈田以藏闭着眼睛,身子哆嗦了几下,然后慢慢地睁眼。

“我没有被护送到土佐。”

以藏这么说:

“……不是被捕的,我是自首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

万次郎老翁作势起身。

“但没有任何这样的记录啊。”

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记录的,以藏说。

“你为何要自首?”

“就跟刚才这个人说的一样。我弄不懂自己在做什么、想做什么了。武市老师说的话很有道理,我觉得是对的。不,我深信不疑,相信那就是大义、是正确的。但是……对于高喊着天诛斩人,我不明白这真的有意义吗?”

以藏慢吞吞地站起来。

“世上的人怎么说我不知道,但那个时候,我觉得每个人都有点疯狂了。再怎么说,开始进行天诛以后,萨摩、久留米 [153] 那里的人便一个接着一个跑来,争先恐后要求说我也要干、也让我杀。逼不得已也就罢了,竟主动想要杀人,这根本是疯了。任何人应该都会觉得这不对劲才对。但是,当时不这么想的人更多。”

“不是你杀的吗?”

“我从来没有独自动手。”

以藏的脸朝斜下方垂下。

“天诛的对象也是通过合议,讨论后决定的。我的身边有很多为了大义,想要杀人的人。”

“每个人都想杀人吗?”

“不……不是这样。我们一开始并不打算杀人的。一开始杀的是藩的一个捕吏,他正在调查吉田东洋 [154] 的暗杀案。下手暗杀的是土佐勤王党,所以我们接到命令,要他停止调查。我们把他骗出来拐走,抓起来拷问,但下手过重,把他给勒死了,根本不是什么天诛。”

杀了人……

“杀了人,却被称赞干得好,这难以想象。虽然号称天诛,但仔细想想,也只是在除掉下级警吏、幕府的内应这些碍事者。长远来看,他们也许是妨碍正当活动的敌人,但简而言之,也许只是我们不想被捕罢了。这一点我从那时候就这么感觉了。哎,虽然事后诸葛,什么都能说……”

但这是真的,以藏说:

“不过杀了三个人以后,感觉就愈来愈像是把看不顺眼的家伙通通除掉。在附近巡视,找到目标,即使对方只有一个人,也五人十人群起围攻。因为打一开始就认定对方是恶人,所以也不觉得自己卑鄙。但……”

最初的时候,心里还有点什么,以藏说:

“但渐渐地就变得理所当然了。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吵着‘下一个让我来、下一个让我来’。我忍不住想,你们难道就那么想杀人吗?”

都疯了,以藏说。是疯了哪,万次郎老翁也说。

“那你怎么样?一样疯了吗?”老翁问。

“不……在下……感觉渐渐醒了过来。因为清醒,所以可以冷静行动。捕上致命的一刀、将尸首示众、确保后路,这些都是由我动手。所谓天诛的高手是这个意思,并不是在下特别厉害,或是我亲自下的手。”

“原来如此。”主人点点头,“我总算明白了。”

以藏厌恶地背过脸去。

“这绰号非我所愿。有一次,我终于再也无法忍受……结果脱藩了。不是想法变了,所以暂时在长州藩受同志照顾,但长州那伙人说穿了也没什么不同。不久勤王党也逐渐失控,我真心不明白了,开始耽溺酒乡,成了废人。没法杀人的我,对他们也没用了。我正自暴自弃的时候,坂本兄收留了我。”

“坂本……龙马吗?”主人说。

“是的。所以我才会到胜老师那里去。我认为坂本兄似乎有点明白我已经迷糊的事。所以我乖乖跟随他,担任胜老师的护卫,但……”

老师说了什么吗?主人问。什么都没有,以藏回答:

“但我觉得老师跟别人有些不同,所以我拼命保护他。一想到不是杀人,而是保护人,也觉得好像像话那么一些。但……”

“遭遇暗杀了……是吧?”

主人问,以藏瞬间露出野兽般的眼神。

“对,没错。那不久前,我自己就是暗杀的一方,所以马上就察觉了。因此我立刻应战,斩死……”

一个人。

“这是我第一次依自己的意志、判断去杀人……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原来是这样啊。

这真的只能说是出人意表,完全不像是从天诛高手的口中说出来的话。

行为本身姑且不论,但号称天诛进行的杀人行为,原来并不是怀着坚定的信念而实行的啊?原来那不是实行者的意志啊?

“发动攻击的刺客有三人。我想要杀掉剩下的两人,被胜老师严词制止了。他大吼:‘不许杀!不可以沉迷杀人,若要那样,立刻把刀丢了!’他这么大喝的期间,那两个人逃走了。在下……”

怔住了,以藏说。

“为什么?”

主人问。因为我不懂了,以藏回答:

“杀人被称赞,保护人却被斥责,再也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了。所以我说‘如果我没有杀人,老师的项上人头已经飞了’。胜老师说,你说的没错。然后又说,你保护我,我必须向你道谢,但我无法承受你为了我而杀人。所以……”

我什么都做不了了,以藏说:

“因此我就这样离开了胜老师。后来我也见到了坂本兄,但依旧耿耿不能释怀。胜老师说的我都懂,但我不懂那是不是对的。我什么都不懂。因为不懂,所以什么都做不了。我就这样成了个流浪之人,不停地思考。思考到最后……”

我自首了,天诛的高手说:

“我先是去了京都。因为我是在京都杀人的,所以想在京都自首。我去了衙门,说出一切,结果……”

“结果……怎么了?”

“我被关进类似牢房的地方,有几个人蒙着脸来看我。现在想想,应该是在指认人犯吧。然后我被带到别的地方,详细问话。我毫不隐瞒,知无不言。”

你没有被拷问吗?万次郎老翁问,以藏说没有。

“世人都说,你是受不了严刑逼供才自白的,所以你才会被当成叛徒。”

若说背叛,在下确实是背叛了,以藏说:

“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说出来的,这比遭到逼迫说出来更糟。但是啊,中滨老师,我……并不打算背叛武市老师的。那个时候我还是很尊敬他,只是……”

我觉得杀人是不对的,以藏说:

“崇高的思想和虐杀他人是无法兼容的,成就理想和暗杀也是一样,所以我希望他罢手。我认为再这样下去……”

每个人都会死——众人称之为暗杀高手的男子这么说:

“问话者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我说的每一句话,一再向我确认,两个月或三个月之间,就这么一直问话、记录。总算都对完供词后,我松了一口气。然后我拜托他们。我请求说,动手的人受罚是应该的,但土佐勤王党、武市瑞山绝对不是坏人。我被砍头、被处磔刑 [155] 都无所谓,但请放过武市老师吧。我向他们磕头,由衷恳求。对方说好,所以我说请代我问候武市老师。我已经有了当场被杀的心理准备,结果……”

“对方说……要让你活下来?”

“他们什么也没说。我就这样被放入轿中,脸被遮住,送到某处去了。下轿的时候,我人在江户。我在江户被释放了。”

“这又是为什么?”

万次郎翁惊讶地问。这理所当然。但以藏说:

“不知道。最不明白的是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办,我已经完全糊涂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主人问,以藏回答说应该还不到庆应年间。

“根据记录,您在京都受缚,是元治元年 [156] 初夏。那么您被放逐到江户,也是那个时候左右……应该是这样吧。”

在下不知道,以藏回答:

“我当了一阵子乞丐,心想没多久就会曝尸荒野了,却没有死。也无从得知京都和土佐的变化,就在这时候,我听闻胜老师回到江户。”

“是第二次长州征伐 [157] 的宫岛谈判之后吗?庆应二年……那时候您已经死了。”

“对,我好像已经死了,但当时我连这都不知道。但我还是觉得无论如何非见到胜老师不可。我认为军舰奉行 [158] 不可能接见一介乞儿,但我在门前要求会面,胜老师一下子就接见我了。”

那位先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见您吧,主人说。

“而且,那时候胜先生应该已经辞去奉行一职了。”

“我不知道怎么样,不过胜老师大为惊讶。然后我从胜老师口中听到,有传言说我被送到土佐处刑,土佐勤王党被一网打尽,全数溃灭。”

武市老师也切腹了,以藏以颤抖的声音说: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恳求让他们活下来。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自首的。然而却因为我,所有的人都死了,都被杀了。进行天诛的,并不只有土佐勤王党而已。不是勤王党就全是恶人,也没有因为是恶人,就可以杀掉的道理啊。”

您说的没错,主人说。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我不是应该被斩首了吗?那么您砍了我的头吧!我这么对胜老师说。”

“胜先生怎么说?”

“他说他没有可以杀掉死人的刀。”

“这样啊。我想应该是有人根据您的自白,画出了对某人有利的蓝图吧。”

“但我不明白让我活下来的意义。”

“说成是您承受不了严刑逼供而自白,对某人才有利吧。但责怪已经坦白一切的您也没用,一定是找了替身,演了场猴戏吧。”

“这表示有人代替我被斩首了吗?”

“应该就是这样。”

以藏的肩膀垮了下来。

“是胜老师叫我抛弃名字的,他叫我抛弃冈田以藏。我觉得老师说得对,死人不需要名字。所以我乖乖听从,暂时受胜老师照顾。就是那个时候,胜老师派我保护中滨老师。”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万次郎老翁苦涩地说。

“我不懂胜老师要我护卫中滨老师的用意。当时的我已经形同一具空壳了。我什么都没在想,所以……我反射性地斩了来攻击的凶徒。”

我又杀了人,以藏说,落下泪来。

“我反射性地拔刀,还没来得及想,手已经砍了下去。为什么又杀人了?为什么又杀人了?明明……”

被那样严厉吩咐不可以杀人——以藏挤出声音似的说,哭了。所谓恸哭,就是这样的哭法吧,我想。

“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对不起你,万次郎老翁站起来,低下头去。

“我得向你道歉。”

“老师没有理由道歉,这是我的罪孽,是我不对。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整个人糊涂了,想要杀人。中滨老师离开江户以后,我去了寺院,听佛祖的教诲,拼命地思考,却得不到半点救赎,也没有悟道。这理所当然。我从一开始就犯了不杀生戒,不可能赎罪。我是死人。虽然是死人,但即使听和尚讲道,也无法被超度。我是个只能在世间游荡的……”

幽魂,以藏说。

“以藏先生。”吊堂主人以沉稳的语气呼唤死人,“您忘了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

“胜老师要您抛弃名字,并不是因为您是死人。”

“可是……”

“刚才中滨老师和我的话,您也听到了吧?胜老师……”

对死人没有兴趣,吊堂说。

“没有……兴趣?”

“那位大人只对让人活下来感兴趣,他认为人死了就没了。既然如此,他不可能跟死人交谈。听着,舍名取实,那位大人总是采取这样的做法。所以对您也是,胜海舟是……叫您抛弃名字,活下去 。”

“活下去……?”

“是的。如果已经被斩首的人在大街上行走,负责砍头的土佐藩将颜面扫地。若是得把您交给土佐藩,幕府也会颜面扫地。不,如果知道您还活着,一定会派出刺客除掉您,毕竟您是个恶名昭彰的大叛徒。为了顾全大局,并且让您活下去,就只能要您变成冈田以藏以外的人。所以胜先生才会叫您……抛弃名字,抛弃冈田以藏的人生。”

“活下去……胜老师叫我活下去?”

那当然了,万次郎老翁也说:

“胜老师就是这样一个人啊。对死者的感情,即使穷忍耐也要割舍,但对于活人,他绝不会要他们去死。只要能活,他一定会说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但是我……”

“冈田先生,您错了。胜老师要您活下去,您却死了。您杀了您自己。佛祖的教诲不是为了超度死人,而是为了生者而存在。既然如此,佛法当然不可能救得了您……”

好了,您想找什么样的书?主人问。

“我……”

“对了,有些事您必须先知道才行。”

主人说,折回柜台拿了几本线装书后,来到男子面前。虽然薄,但有十几本。

“这是文政九年 [159] 开版印刷的书。共有十四本。叫《重订解体新书》。”

“解体新书……!”

万次郎老翁高声叫道:

“难道那是anatoische tabellen ?”

“是的,俗称tafel anatoie ,先有杉田玄白 [160] 翻译的《解体新书》,后由其弟子大槻玄泽 [161] 重新翻译印了这本。因为原来的版本有不少误译,图版也是木版,所以模糊不清……”

“呃,这种东西怎么……”

“冈田先生,您应该先要知道人为何活着。”

主人说:

“拥有崇高的思想是不错,忠、孝、礼、义,还有政治当然都很重要。对要如何活下去、要达成什么目标而思考、烦恼,也很重要吧。但是在那之前,人因为会呼吸、会吃喝拉撒、血液流动,才能像这样活在世上。”

主人打开书本。

我瞥见铜版画。

“为何用刀砍人,人就会死?为何人被掐住脖子就会死?您应该要知道这些。这么一来,应该就能了解自己做了些什么。一切……就从这之后开始。”

“从这之后……”

“知道这些之后,您应该就能确定自己确实活着。既然活着,自然也就会明白该做什么了。您的人生,就从这之后开始。”

买下吧,中滨万次郎说。

恭敬地收下书本的冈田以藏,看起来已经没那么黑暗了。

那个人真的是冈田以藏本人吗?又或是冒名冈田以藏的某人?甚或只是个狂人?……我无从得知。

不过中滨万次郎的身边曾在短时间内,有着身手高强的护卫,这似乎是事实。

万次郎去视察自己的生前墓时,遭到两名刺客袭击。据说万次郎对家人说,当时斩杀了刺客,保护他的就是冈田以藏。当时以藏一眼识破除了现身攻击的两人以外,还藏有两名伏兵,成功保护了万次郎的性命。

但万次郎去视察生前墓,是庆应四年的事,那么根据记录,当时冈田以藏已经被处刑了。这是万次郎弄错了?或是记录有误?又或是有同名的其他人?真相不明。

至于保护了万次郎的那个人后来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

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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