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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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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车开到小区的最深处,物色着下一个猎物。他不会选择门口装了对讲机的人家,因为得费好一番功夫才能让对方开门。

这时,一栋陈旧的木屋映入眼帘,他便决定从这户人家开始。下车后,他按响门铃。一位看起来有八十多岁的驼背老婆婆很快拉开了房门。

“您好,我是向田电气保安中心的,来给您家检修配电盘了。”

“哦,是吗……”老婆婆慢条斯理地回答。裕也一阵窃喜,这家一定能轻松拿下!

“最近这一带发生了好几起由漏电引发的火灾。请问您家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检修的呀?”老婆婆貌似有些耳背,裕也提高了嗓门。

“不知道,这种事我哪儿懂啊……”

“那能让我进屋检查一下吗?不收钱的。”裕也挤出一张笑脸,缩短与老婆婆的距离。

“哦,这样啊……”

于是,裕也轻而易举地进了厨房。他按工作手册上写的,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番,再给老婆婆看了看检测仪,最后提议“可以帮您换个新的漏电保护器”。问题是,该向这家人收多少钱呢?这户人家的家具摆设还挺朴素的,开三万元肯定不行。两万还是一万?

“村田婆婆——”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哟,家里来客人啦?”

老婆婆顿时泛起微笑。“啊,是民生委员……”她边说边往玄关走。

裕也立刻屏息凝神,竖起耳朵。只听见老婆婆对来客说,家里来了个检查东西的人。

片刻后,走廊里响起两个人的脚步声。裕也全身一僵。

“你是哪个单位的?”

来人是个鼻孔很大的中年妇女,让人联想到可怕的生剥鬼 [2] 。一看到裕也,她便露出警惕的神色。

“我是向田电气保安中心的。”裕也没有直视她的眼睛。

“是市政府的承包商吗?”

“我说了,我们是保安中心。”

裕也打起了太极。因为公司反复教育过他们,绝不能留下口实,所以他既不能回答“是”,也不能说“不是”。

“那你们和东北电力有关系吗?”

“我都说了,我是保安中心的。”

“答非所问。”中年妇女挺起胸,“你们就是那家上门推销漏电保护器的公司吧?别以为阿姨我不知道,住在前面的小林家也上过你们的当。负责他家的民生委员咨询过东北电力,人家说得很明确,你们跟东北电力完全没关系。”

裕也顿感脸皮发烫。老婆婆焦虑地站在一旁。

“你有名片吗?能给我一张吗?”中年妇女问道。

“啊,我没带在身上,”裕也的汗都冒出来了,“呃……反正检查也做过了,我今天就先告辞。”他弯下腰,把仪器收进包里。

“最近,有好多你们这样的推销员跑来这个小区,”中年妇女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有人卖灭火器,也有人卖天然气报警器。上当受骗的都是老人家。事后一研究,才知道自己买了假货。”

“我们可不是骗子。”裕也强压着心中的烦躁回了一句。

“怎么不是了?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

“我这不是啥都没卖吗!”他不小心吼了一嗓子。

中年妇女和老婆婆吓得往后退了两三步,脸色铁青。“你干吗?!信不信我报警!”中年妇女尖叫起来。

裕也咬紧牙关,拿起包就往门口走。公司下了死命令,绝不能和居民起冲突。一旦被警察盯上,这生意就不好做了。

“你就不觉得丢人吗?”中年妇女追了上去,“把东西硬卖给什么都不懂的老人,你就不觉得丢人吗!”

裕也没有理睬她,只顾着穿鞋。

“你们也是有爷爷奶奶的人!要是你们家的老人也上了这种当,你们心里就不难受吗?”

他极力克制着自己,走出玄关。

“你还年轻,赶紧换份正经的工作吧!这儿是个小地方,一查就知道你是什么来历。你爸妈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烦死了!”

裕也不禁大吼一声。雪静静地下着,他的声音在小区里回响。

他快步走回自己的车,坐进去,点火踩油门。由于他没有提前暖车,敲缸声响个不停。“混账东西!”他边骂边砸方向盘。

这一气,他顿感热血冲上脑门。怕是要调整一下情绪,才能重新去下一家。

裕也长叹一声,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要不去吃个饭吧。

只有雨刷发出了极有规律的响声。

裕也在外面跑了一天,下午五点才回到公司。谁知干部在他耳边轻声说:“所有人都留一下。”据说是要临时开会。裕也的心头顿时被阴霾笼罩。突然开会往往意味着社长心情不好。

公司的出资人兼社长姓龟山,今年二十八岁。他有空手道的段位,也有恐吓和伤害他人的前科。手下的员工几乎都混过飞车党,脾气是一个比一个火爆,但只要被龟山一瞪,大家都大气不敢出一声。不过也拜龟山所赐,大伙儿在这座小城很吃得开。只要一说“我是龟山的人”,连本地黑帮的混混都要敬你三分。

待所有人回到办公室,排队站好后,一身西装的社长才从里屋现身。他比周围的跟班整整高出一头——据说他上初中时被相扑道场看中过,可想而知他的体格有多么健壮。他当着三十多个员工的面,用穿透力十足的声音说道:

“大家听我说两句。今天森田向我递了辞呈。想必大家也知道,他的销售成绩是d级。进公司整整半年了,他一直没能升上去。话说,当年可是他自己求我收留的。”

龟山扬扬下巴。站在墙边的森田顿时缩成一团。他今年二十岁。

“你们有没有什么看法?”龟山眉头紧锁,声音也压得更低了,“喂,柴田,你要是有意见,就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被点名的柴田把头一歪,十分凶狠地说:“森田对自己还不够严格吧。”

“哦?怎么说?”

“首先,一个干销售的留金发就很不像样。”

“嗯,没错。”龟山抬起嘴角阴沉地笑了。

柴田开始教训面色铁青的森田:

“你要是真想好好干,就得先把头发搞好。你以为自己是演艺圈的人吗?鬓角也留那么长,跟狒狒似的……你要先把自己的态度端正端正,要不要辞职,那都是后话。”

森田低着头一言不发,嘴唇瑟瑟发抖,怕是已经在社长办公室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还有呢?还有谁要发表意见?”龟山问。另一位老资历的员工举手发言:“森田,我问你,你辞职后打算干啥?是时薪八百块的飞特族吗?”

森田没有出声,默默承受着所有人冰凉的视线。

“不当飞特族也成。就算你找到了正经工作又能怎样?能赚多少钱?你一个高中辍学的人,到手有十五万就不错了!过成那样,你就满意了吗?你就真的甘心?”

其他员工也纷纷指责:别老惯着自己!初心不能忘!这么没毅力的人是活不下去的!裕也心想,自己也得说点什么才行,便加入了大家的行列:

“你还以为自己在飞车党混日子吗!”

但裕也边说边觉得,这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就在批斗大会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忽然瞥了眼窗外的风景。在下个不停的大雪中,许多高中生正在马路对面的补习学校上课。他们一脸认真地盯着黑板。讲师大概是开了个玩笑,教室里的气氛瞬间沸腾起来,只是听不到他们的欢声笑语。也许是心理作用使然,他甚至觉得,对面的灯光也比这边更亮一些。

他们应该是向田和北高的学生吧。上高中那会儿,他总觉得那两所学校的学生有一股“优等生味儿”,看着特别不顺眼,所以常找他们讹钱解气。现在回想起来,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好,我知道大伙儿是怎么想的了。”龟山示意大家不用再说下去了。他扭了扭脖子,骨头嘎吱直响,又清了清嗓子。“总而言之,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我们是发过誓的,要一起飞黄腾达。当然,公司不是黑帮,你真要走,我们也不拦你。可你因为工作太累就叫苦连连,吵着要走,其他人该有多心寒啊,大伙儿说是不是?”

龟山在说最后一句时特意提高了嗓门。在场的人都跟触电了一样,挺起后背。不愧是当过本县飞车党老大的人,喊起话来魄力十足。裕也都纳闷,他怎么就没进黑帮呢。

“你们好好想想,自己一路走来赚了多少钱。金村,你上个月拿了多少工资?”

“八十万。”a级的干部回话时也把腰板挺得直直的。

“进咱们公司前,你是在电玩中心干吧?那会儿你拿多少工资?”

“到手十五万。”

“你以前开的是二手的日产silvia吧。现在呢?”

“最新款的雷克萨斯。”

“不错,金村真是了不起!照理说一个高中辍学的人只能找家小公司打打杂,可他现在呢?年收入都快突破一千万了。他才二十五岁啊。再过一阵子,他就能把自己的房子建起来了。我啊,是想让你们都过上这样的生活!”

龟山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横飞。原本就黑黝黝的皮肤显得更黑了。

“我希望大家都能找到一个明确的目标!目标!车也行,手表也行,名牌西装也行,什么都可以!先找到目标,再努力去实现它!只要有了目标,人就能全力拼搏了!”

他挥手砸墙。瞧瞧那劲道,实在不像是演出来的。

被龟山的魅力倾倒的员工不在少数。柴田也是其中一个。龟山约他去喝酒,他高兴得像只小狗似的。这就是世人所谓的“领袖魅力”。但龟山平时很少和裕也说话,毕竟他的销售成绩才到c级。

会议开了半个多小时。请辞的森田遭到了所有人的围攻,最后连眼圈都红了。他一定会收回辞呈,从明天开始继续上门推销的营生。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公司是靠抽成盈利的,替公司卖命的小兵当然是多多益善,岂能轻易让人一走了之?

裕也的肚子发出了蛤蟆叫似的响声。他想拉上几个同事去吃顿烤肉之类的。

养精蓄锐,鼓起勇气,从明天开始好好干,争取买一辆日产fairdy z。这是他刚刚定下的目标。

太阳早已落山,可冷清的商店街并没有亮起霓虹灯。从天而降的雪花反射着窗口微亮的光,化作银色的光点。

[1] “北海道人”之意。

[2] 日本传说中一种类似恶魔的生物,挨家挨户地索要酒食,并吓唬屋中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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