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一些时刻 > 自由

自由(2/2)

目录

王麦稍有迟疑,她在家里。

“你的集子要出了。”徐江说。

她是雀跃着把徐江迎进门的,心里嘻嘻地想:作者请编辑来做客。和文学史上那些伟大的故事相联系。再看徐江那一张严肃脸,觉得也亦师亦友的。

徐江不如上次稳健,接过王麦新泡的茶就喝,狠狠烫了舌头。眼光乱走,话也多一些。又提王麦的诗,带着怨气似的:“异乡这种事,反正是什么诗人都要去写两笔的。”

王麦也不去介意。这个人总归是带来好消息。

滚烫的茶水也迅速喝见底了,王麦起身去添水。徐江跟着进厨房,突然在背后抱住她。

王麦僵在那里,手搭在杯子上。她还护着杯子。

“王麦,”徐江紧紧箍着,手在王麦胸前扣着死结,脸卡在她的颈窝里,大口喘着气,呼她的名字,“王麦!”

王麦使劲儿架起胳膊,要挣脱,却完全挣不动一点点。她惊讶极了:他这么瘦。

徐江的嘴唇靠上她耳朵,还不断念着,像着了魔:“王麦,王麦。”

她压着恐惧,只能命令他:“你松开。”说完又一惊:明明心里已经疯了,声音却这么冷静,很陌生。

徐江又说了惊人的话:“陈年就行,我怎么不行?”

她又感觉到身体一点点凉下来,成一块冰:“谁说的?”

“他找我们社长。”徐江喘息着,伸长脖子,吻她的脸。

王麦抓起杯子在地上一砸,尖叫起来。徐江跳脚朝后一纵,莫名其妙似地看着她。

“你走不走!”王麦眼睛都红了,盯着角落里摆着的刀。

“以后谁找我也没用!”徐江临走摔了门,震得房子嗡嗡响。

这一回倒是陈年哭。王麦是刚脱险的心境,不许做弱者,脑筋刀锋一样清楚。

陈年一进门就抱她,抱一下又匆匆推开,上下看:“伤着哪儿没有?”

“没有。”王麦自己也看。

“哪儿疼吗?”

“不疼。”她就乖乖摇头。

陈年扶她去躺下,像对待负伤荣归的士兵。脱了外套,才看见两肩膀头各有一片红,勒出来的。王麦仍然想:他那么瘦。

这时才仔细看陈年,衣怀大敞着,气得发抖,一张脸涨红,耳后可笑地夹着根烟。

王麦伸手拿下来,还笑呢:这是干什么。

陈年还是一腔火,揪过去,掰断了一扔。他原本正在开会,见她电话,一年多没有了,想是有话要说,于是拣了根烟带出来接。一听是这种事,不择路地就跑来了,烟就一直在耳后头。

都不掉的。王麦心想。耳朵硬的人是很倔的。

这时陈年电话响,车停在楼下挡了路,叫他去挪。

陈年起身给她掖毯子:“我得去挪一下,停路中间了。”

王麦又笑:“怎么不能停好呢,急什么。”

陈年:“我怕他还在这儿,你对付不了。”

“电话都说了,被我赶走了。”她还很得意。

“万一又回来呢!”陈年又要急,四下看看,“我下去五分钟,钥匙我拿着,谁敲门也不开。”

王麦不说话。一年多了,心疼还是他心疼。

“听见没有!”

“嗯嗯嗯。”王麦点头。

再上来还是气喘吁吁,买了药膏,伏在床头给她肩膀擦。

王麦说不用的,擦了药又不好穿衣服,平时不也有个磕碰,都不管的。

“这跟平时不一样,这是伤。”陈年声音比之前低。细看眼睛,睫毛是湿的。

“你哭啦?”王麦抬手去摸它。

陈年闭了眼睛:“嗯。”

“在哪儿哭的?”

“进电梯哭的。”陈年一下抱住王麦,呜地哭出来了。

王麦知道他哭的缘由多,也无话好说,就伸手一下一下抚着。

既然他哭了,她就哭不出了。

哭了一通,王麦想该岔开话题,问陈年:“你找了他们社长?”

陈年一下又怒起来:“我找什么社长?我就找他!你等着。这事儿你不用管。”

王麦笑:“不是。你找社长推我的书?”

“哦,”陈年坐直了,“是。让他们抓抓紧。好书嘛,该出。”

王麦伸出胳膊:“你陪我躺一会儿。”

和不同的男人,性的面貌是不同的。她不喜欢太过激烈油腻的形式,觉得一旦暗中努力,倒像是劳动。和陈年在一起,总是毫不费力就上了云端。在最高处就没有自己了,是最绝望的托付。

这一次王麦小心翼翼,努力回忆陈年的方式。她知道他多么敏感,怕露出陌生的细节,使他感到背叛。

从前动情时,他总这样说:我只有你一个。仿佛这已是多么了不起的牺牲。要是旁人听去,倒认为是王麦家里有个丈夫,待陈年不公。她又好气又好笑。

他们并排躺下来,各自把气喘匀,脑袋里想着南辕北辙的事情。

王麦撑起身子,越过陈年去拿水。陈年一下子弹开,仿佛早有防备。王麦心里一凉:他是以为她要去吻他。

这不是标准的重归旧好。他离不开的仍然离不开。他以为她不知道。

于是喝了水,赶快起身了。准备送他走。

“你要注意安全。”陈年到门口,又是四下看。从前他送她的摆件,都下架收起来了。有新的东西摆上来,他没见过的。他抿抿嘴。

“你拿一把钥匙给我。”陈年说,“以后再有事,看情况,我可以再来。”

王麦像在梦里,眼睛飞得很高,向下望着他们两个。又是站在那囚窗前。

“不要了。”她说。不要再探监了。不能把钥匙也给他,又锁住。

陈年皱着眉头。又到情关,措辞那么难。

“你总要想明天,想明天是没用的。明天是空的。”他低下头。

“为什么不珍惜眼前呢,”他又说,“闹过这一次了。见的时候就好好的,不见的时候就不去想。不行么?”

“我是很没有安全感的。”陈年痛楚地说。

王麦只有不说话。一个先说出口了,另一个便不能说:我也是。

牺牲是人人都在做的,只是都只记得自己的。

她对一切都失望了。是她哭,要自由。却不知道自由也是险境,和幸福不挂钩。难怪他看不起她。

他说过她:你呀,做人还像小孩子,不懂得真好处—以为哭比笑有用;要糖不要钱。

她想起小时候冬天放学,下了公交车还有一小段路,风是冰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那时她可以抱头耸肩、挤眉弄眼地向家里冲,不惧露出怪模怪样来,仿佛一生只为这一件事。现在无论多冷,在路上她是不会的,总要忌惮着别人的眼睛。

她因此明白了一点陈年。人有了年纪,事事都不敢全力去做了,怕突然冲到悬崖边。

我给你余地了。她心里想着。那么你也要给我。

她为他打开门:“今天谢谢你。”

陈年一言不发,和上次一样走远了。

王麦走到南窗前,心想陈年说得对,明天是想不来的。能抓在手里的,总是那么一点点东西。她想劝陈年,不必再去和徐江对峙,她觉得那不过是小男生欺负女孩子的把戏。陈年的愤慨,也不过是别人盗去了玩具。她总是无关的。

一只喜鹊又一只喜鹊飞过去,为困在窗户里的一双双眼睛演戏。她在天上画大船,嗵嗵冒着黑烟,给飞鸟做奇遇。她没有什么了,就还有自由。只要她愿意,什么都可以山高水远地去追。

她从此也知道,爱是另一回事。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