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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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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落地,前倾,外头长随给掀开帘,屈凤抖了抖袍子走下来。

“这么急,什么事?”他问门口他父亲的跟班,小跟班年纪不大,却很老道:“贵客。”

屈凤斜他一眼,甩甩袖子进去了。绕影壁,直穿大院,快步上堂,他父亲躬着腰站在堂上,像个听命的下人,他慢下来,一打眼,看清父亲招待的那个人,是郑铣。

郑铣仍然是一副金雕玉琢的样子,穿松花黄画绢,挂着笑,和煦地听屈尚书跟他唠叨,无外乎那么几句,表忠心罢了,屠钥在他身边,穿一身银条纱,挎着刀,端端站着。

屈凤的脸僵住了,那震惊的样子十分生动,郑铣竟然在他家,俨然是他父亲的座上客,他想走,可又不敢就这么转身,郑铣看见他,傲慢地拔起背脊,一副上官的做派,屈尚书连忙招呼:“凤儿过来,见过父祖大人。”

屈凤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父祖?他用眼神询问父亲,屈尚书却不理会,转而向郑铣解释:“父亲大人,晚辈不懂事,海涵海涵。”

父亲!屈凤听过那些北京大员认权珰做干爹的滑稽事,可万万想不到,这种丑事会发生在自己家里。

“凤儿!”屈尚书的语气严厉起来,“过来拜见!”

屈凤呆站着不动,郑铣淡淡一笑:“看来小少爷不大愿意。”他作势要起身,被屈尚书拦下,急急央求:“父亲大人息怒!”

他转而冲着屈凤来,张皇着,怒目着,两条老腿颤颤地抖:“小畜生!”他压低嗓子,“你要害死你爹!”

屈凤艰难地看他一眼:“这是认贼作父……”

“不认怎么办,”近处看得清楚,屈尚书满头大汗,显然也是无奈的,“不认,他不让我投靠!”

屈凤倔强着,侧身听着父亲的训斥:“因为你那什么谢一鹭,廖吉祥已经不接我的名刺了,郑铣这条路不能再死咯!”

屈凤厌恶地别过头:“何苦非投靠给太监。”

“咏社的势大成什么样了你没看见?”屈尚书诘问,老脸显出几分狰狞,“不入咏社就是阉党,我让他给我扣个阉党的帽子,还不如豁出去真当个阉党!”

疯了,屈凤心想,咏社把南京城的官场搅疯了。

“咏社又不是他兵部的!”他猛地嚷了一嗓子,连郑铣都听见了,屈尚书吓了一跳,战战兢兢瞪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我们和兵部不合这么多年,他们得了势,我们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说的对,屈凤何尝不懂,犹犹豫豫的,他有朝郑铣走过去的意思,这时候屠钥来了一句:“督公,按理儿,认亲是要敬茶的,”他吩咐左右,“来呀,取个蒲团来。”

这是让屈尚书跪,他一个半百老人,当然不肯跪后生,涎着脸推辞:“父亲大人,儿子老寒腿多年了,实在弯不下去……”

郑铣点头,跟屠钥说:“是,咱家就没见他腿好使过。”

屠钥春风拂面般笑了,像那天在新桥时,屈凤对他笑的一样:“子不能跪,不是还有孙么。”

屈凤像被一巴掌拍在脸上,眼睛登时红了,他一不做二不休,转身便走,屠钥就等着他拂袖,当即大喝:“反了你了,给我拿下!”

堂下冲上来一伙番子,七八个人,刀都不抽,把屈凤别着膀子摁在地上,拿绳就捆,屈尚书吓得不敢出声,郑铣则厌烦地皱了皱眉头:“扫兴!”

他把袖口上的灰尘弹一弹,起了身,屈尚书也不敢拦,只得拉住后头的屠钥:“带……带到哪儿去?”

屠钥扯脱他的手:“西衙门。”

西衙门,在钟山之阴,南京没有诏狱,屠钥总喜欢借刑部的牢,屈凤被生猪一样五花大绑弄进去,直接拉到上刑的黑屋,由屠钥亲自招待,其实也谈不上招待,他笑呵呵的,只撂了一句“洗脚”,就摇着小马鞭走人了。

所谓“洗脚”,是用冰水、沸水交替着泡脚,屈凤被绑在大黑木上,膀子上全是锁链,他今天穿的是件好衣裳,番子不管那个,全给他撕了,头上手上的值钱物件都撸下来,揣到自己怀里。

不用说两轮三轮,就头一轮,脚刚一进冰水,屈凤就受不住了,嗷嗷叫着,让番子喊屠钥回来,他没受过这个,从下生到成人,他连稍大一点的风都没吹过。

“我有钱!我家三代当官,多少钱都拿的出来!”他冲那番子喊,“我服了,你去告诉屠钥,我服了!”

番子边烧开水边嘻嘻冲他笑:“知道知道,看出你有钱了,没钱的还不让进这屋呢,”他把火拢得旺旺的,眼见着水面上开始冒泡,“等着哈,开水就来。”

屈凤吓得眼泪都流出来,脚冻得不知道疼,仿佛断了,他满头大汗地哀求:“求求你,把屠钥找来,让我给钱、下跪,干什么都行!”

“我的少爷,”那番子很苦恼地看着他,“怎么着你也得挨一轮哪,要是个个骨头都这么轻,这我活儿也太好干了。”说着,他把冰水撤下去,把开水端上来。

屈凤从嗓子眼里发出尖叫,无妄地在那根大木头上耸来耸去,连连喊着“我给钱”、“我给钱”,番子很瞧不起他的样子,抓着他的双脚往沸水里一掼,“滋”地一响,是皮肉离骨的声音。

水盆里升起许多烟气,番子边扇,边取笑着说:“你们拿钱当个事,我们屠千户可是出了名的不爱钱,别说钱,戏子、女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屈凤剧烈地痉挛,痉挛过后,像个痴傻的瘫子,哗啦一下尿出来,番子看着他笑,露出门牙中间一条大缝:“我们屠千户呀,喜欢攀得高、望得远,你家给得了么?”

说完,他站起来,又去冰匣子里取冰,屈凤听见冰块砸盆底的声音,再也熬不住了,哆嗦着嚎啕大哭。

这么来了几轮,番子叫人把他从大黑木上解下来,四平八稳绑到刑床上,外头有人拎了两袋米进来,袋子不大,每袋七八斤的样子,叠放在屈凤胸口,这叫“压禄”,分“大压”、“小压”,一般人“小压”个一天一宿,也就断气了。

屈凤不懂这些,刚躺下去还觉得松了口气,一个大男人,二十斤米不算什么,一开始确实没什么,可越久,越倒不上气,时间本身好像有了力量,像一把软刀子在杀人,那滋味,比“洗脚”有过之而无不及。

压了不到两个时辰,屈凤呜咽着叫唤:“劳……劳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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