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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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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早晨

哈利醒了过来。梦中回荡的尖叫声逐渐远离。他点了根烟,开始思索今天的“醒来”是哪一种。基本上他的醒来有五种。第一种是直接上工的醒来,长久以来这是最好的一种,醒来后他可以立刻开始调查案件。有时睡眠和梦境会对他看事情的方式产生影响,此时他就会躺在床上细细思索它们对他揭露了什么,并以新的视角来检视案情。幸运的话,他也许能够捕捉到一点新的真相,瞥见月之暗面,这并不是因为月球移动了,而是因为他移动了。

第二种是孤单的醒来,这种醒来的特征是他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睡在床上、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活在世上。有时这会让他有种甜蜜的自由感,有时则会让他陷入忧郁,也就是所谓的孤独,但这可能也令他瞥见人生的真相:人生就是一场从脐带开始到死亡的旅程,最后我们都会和每件事物、和每个人告别。他可以稍微瞥见这醒来的片刻,接着所有的防卫机制和舒适假象就会启动,让他可以再次面对人生那些虚幻的荣耀。

第三种是焦虑的醒来,通常发生在他已经连续酗酒三天的情况下。焦虑分为不同的程度,但会持续存在。倒也不是说外在有什么特定的危险或威胁,而是单纯因为醒来而感到惊慌,惊慌自己还活着,惊慌自己处在此时此地。但有时他会发现内心存在一种危机感,害怕自己再也感觉不到害怕,最后导致他发疯而且无法逆转。

第四种十分类似于焦虑的醒来,因为醒来时赫然发现身旁有人,这促使他的头脑往两个方向思索,一个方向是回溯:这是怎么发生的?另一个方向是往前:我要如何脱困?有时这种“战斗或逃跑”的反射冲动会缓和下来,但这通常发生在稍后的时刻,因此不算在“醒来”所涵盖的范围内。

第五种是哈利·霍勒全新的醒来方式,也就是满足的醒来。起初他非常惊讶,怎么可能醒来时心头会有幸福感,于是立刻进行全方位搜索,看看这荒谬的“幸福感”里头含有什么成分,是不是只是某个美好、愚蠢的梦境所残留的余韵。但那天晚上他没做什么好梦,尖叫的回声同样来自恶魔,视网膜上残存的面容同样属于某个逃脱的杀人犯。即便如此,他还是幸福地醒了过来。难道不是吗?是的。随着这种全新的醒来方式每天早上重复出现,他开始认为自己可能真的成了一个满足的男人,就在他即将迈入五十岁大关之际,他终于找到了幸福,而且似乎能够好好地待在这个他新征服的领域里。

促使这种全新的醒来方式发生的原因,此时就躺在他身旁,平静且均匀地呼吸着。她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宛如黑亮亮的太阳光线。

什么是幸福?哈利读过一篇关于幸福的研究文章,上面说,如果你替一个人抽血,以测量出的血清素的浓度为基准点,会发现很少有外在因素会影响这个浓度。倘若你失去一只脚、发现自己不孕,或家被烧成平地,起初血清素的浓度会下降,但六个月后你又会回复到原本感觉幸福或不幸福的基准点。换一间更大的房子或换一辆更名贵的轿车也一样。

但研究者也发现有几个项目对是否感觉幸福至关重要,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拥有美好的婚姻。

这就是哈利所拥有的。这听起来实在太老套了,以至于他对自己或对极少数他称之为朋友却很少见面的人说“我跟我妻子在一起非常快乐”时,都会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虽然这种情况非常少见。

是的,他掌握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如果可以,他很乐意把结婚之后的这三年日子复制粘贴,不断重复经历这些幸福时光。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仍会感到一丝焦虑的原因吧,因为时间无法停止,事情总会发生,人生就如同香烟所冒出的袅袅轻烟,即使是在密闭空间里也会飘散,往最出人意料的方向飘去。况且现在的一切是那么完美,任何改变都只会带来负面影响。没错,就是这样。幸福就像是在薄冰上行走,就算脚下冰层破裂,让你跌入冰水中冻得半死,挣扎着想要脱困,也好过于只是停留在原地等待坠落。这就是为什么他开始让自己早点起床,就像今天,明明命案调查课十一点才上课,他也让自己早点醒来,躺在床上感受这奇特的幸福感,直到有一天它消失为止。他撇开那个逃脱男子的身影。他不是哈利的责任,那也不是哈利的狩猎场。于是那个胸口有张恶魔面孔的男子越来越少出现在他梦中。

哈利尽量静悄悄地下床,即使她的呼吸不再规律,即使他怀疑她只是在假装睡觉,但他不想破坏这一切。他穿上裤子,走到楼下,将她爱喝的口味的咖啡胶囊放进意式咖啡机,再注入清水,然后打开一个小玻璃罐,里头装着他自己要喝的速溶咖啡。他之所以买小玻璃罐,是因为新打开的新鲜速溶咖啡最好喝。他打开电热水壶的开关,赤脚穿上一双鞋子,踏出户外的阶梯。

他吸入冰凉的秋日空气。从霍尔门科伦路这里到山丘上的贝瑟德车站,夜里已经开始变冷了。他低头朝城市和峡湾望去,只见海上仍有几艘帆船伫立在湛蓝的水面上,有如小小的白色三角形。再过两个月,也许只要再过几个星期,初雪就会在此降临。但是没关系,这栋有着褐色木墙的大宅主要是为抵御寒冬而建,而非夏日。

他点着今天的第二根香烟,沿着陡峭的碎石车道往下走,小心地踏着步子,避免踩到没系上的鞋带。他大可穿上一件夹克,或至少穿一件t恤,但住在温暖大屋的乐趣就在于感觉有点冷的时候就跑回屋去。他在信箱前停下脚步,拿出一份《晚邮报》。

“早安啊。”

哈利没听见邻居那辆特斯拉轿车已经开到了柏油车道上,只见驾驶座的车窗滑下,里面坐着的是永远留着一头无瑕金发的赛弗森太太。哈利原本住在奥斯陆东区,搬来西区的时间尚短,但赛弗森太太正是哈利眼中典型的霍尔门科伦区贵妇。赛弗森太太是个家庭主妇,家里有两个小孩和两个帮佣,虽然挪威政府已经投资了五年大学教育在她身上,但她完全不想找工作。换句话说,别人视为休闲娱乐的活动,她视为自己的工作,包括维持身材(哈利只能看见她上半身穿的运动外套,但知道她里头穿的是紧身健身服,而且没错,她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看起来却年轻得不得了)、后勤管理(例如哪个帮佣该照顾哪个小孩;家族何时该去哪里度假,是要去尼斯市郊的别墅,海姆瑟达尔的滑雪小屋,还是南挪威的夏日小屋?)和维系人脉(跟朋友吃午餐,或是跟可能带来帮助的人士共进晚餐)。她早已完成她这一生最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嫁给一个家财万贯的老公,好资助她进行这些所谓的工作。

这就是萝凯彻底失败的地方,即使她是在贝瑟德站的大木造宅邸里长大,从小就学习该如何在上流社会应对进退,即使她聪明迷人,想要谁都能到手,最后却嫁给了一个低薪又酗酒的命案刑警。这名前任警探目前在戒酒,在警察大学担任讲师,薪水甚至比之前更低。

“你该戒烟喽,”赛弗森太太说,打量着哈利,“我只是要说这个。你都去哪家健身房?”

“地下室。”哈利说。

“你们家设置了健身房吗?你的教练是谁?”

“就是我自己。”哈利说,深深吸了口烟,看着轿车后座车窗上自己的身影。只见他身形瘦削,但不似前几年那样皮包骨了,身上多了三公斤的肌肉、两公斤的无压力生活和一个健康的生活形态。然而映照在车窗上的那张脸,却见证了他并非一直都过着这种日子。他眼白上和面部皮肤底下分布的有如三角洲的血丝,出卖了他曾经酗酒、疯狂、缺乏睡眠和染有其他种种恶习的事实。从一侧耳朵爬到嘴角的疤痕,叙述了他曾经遭逢危急和失控的情境。而他用食指和无名指夹烟,只因中指已不复存在这件事,更是用活生生的血与肉来书写谋杀和重伤。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报纸,看见折叠处写着“命案”两个字,这时尖叫的回声突然又响了起来。

“我也考虑在家里设置一个健身房,”赛弗森太太说,“下星期找一天早上你来我家帮我看看,给我一点建议好不好?”

“一张健身垫、几个重训器材,还有一个单杠可以拉就好了,”哈利说,“这就是我的建议。”

赛弗森太太露出开朗的微笑,点了点头,仿佛了解了哈利的意思。“祝你有愉快的一天,哈利。”

那辆特斯拉轿车咻的一声驶离,哈利转身朝他称之为家的地方走去。

他走到一株大冷杉的树荫底下,停下脚步,望着那栋大宅。大宅建造得非常坚实,但也并非坚不可摧,天底下没有什么是坚不可摧的,只不过要攻陷这栋大宅也绝非易事。沉重的橡木大门上有三道锁,窗前也设有铁窗。赛弗森先生曾抱怨说他们把这栋大宅搞得活像碉堡,只有南非约翰内斯堡才见得到这种房子,还说他们这一区明明治安良好,这样一搞反而显得好像很危险,非常不利于房价。大宅的铁窗是萝凯的父亲在战后加装的。哈利担任命案刑警期间曾经使得萝凯和她儿子欧雷克陷入险境,在那之后欧雷克已经长大了不少。现在他已经搬出去,跟女友同住,并考入警察学院。铁窗要不要拆,要看萝凯的意思,因为现在他们已经不需要铁窗了,现在哈利只是个薪资微薄的讲师而已。

“哦,早餐餐。”萝凯咕哝道,露出微笑,夸张地打个哈欠,在床上坐起身子。

哈利将托盘放在她面前。

“早餐餐”是他们每个星期五在床上的晨间时光的代名词,这天他上课时间较晚,她则休假一天,不必去外交部做律师的工作。他钻进被子,一如往常将《晚邮报》的国内新闻和运动版递给她,自己只看国际新闻和文化版。他戴上那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需要的眼镜,兴味盎然地阅读美国创作歌手苏菲洋·斯蒂文斯(sufjan stevens)最新专辑的评论,同时想起下星期欧雷克要和他一起去看斯利特-金妮乐队(sleater-kney)的演唱会。这个女子乐队走的是颓废又带点神经质的摇滚乐风,正好是他喜欢的风格,但欧雷克其实比较偏爱重摇滚,这也使得他更加感谢欧雷克的这个邀约。

“有什么新鲜事吗?”哈利问道,翻过一页报纸。

他知道萝凯正在看刚才他在头版看到的那条命案新闻,也知道她绝对不会对他提起案情,这是他们之间的一个默契。

“美国有超过百分之三十的tder用户是已婚者,”萝凯说,“但tder否认这种说法。你那边有什么新鲜事?”

“看来迷雾圣父(father john isty)的新专辑真的有点烂,要不然就是这个乐评人不仅变老了,而且个性也变得乖戾起来。我猜应该是后者,他们这张专辑在《ojo》和《uncut》杂志上的评价都很好。”

“哈利?”

“我比较喜欢年轻时个性乖戾,然后随着年纪增长个性慢慢变得圆融,像我一样,你不觉得这样比较好吗?”

“我如果去玩tder,你会不会嫉妒?”

“不会。”

“不会?”他看见她在床上坐直了身子,“为什么?”

“我想我就是缺乏想象力吧。我很蠢,而且我相信自己对你来说已经足够了。蠢人也不是真的那么蠢的,你知道。”

她叹了口气。“难道你从来都不会嫉妒吗?”

哈利又翻了一页。“我会嫉妒啊,可是亲爱的,史戴·奥纳最近给了我许多理由,让我减少嫉妒。他今天要在我的课堂上当客座讲师,对学生说明病态性嫉妒。”

“哈利?”

他从萝凯的口气中听出她还不打算放弃。

“拜托不要拿我的名字当作句子开头,这样会让我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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