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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汉代对秦代的重大升级(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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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叫董仲舒的人建议说,不如“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这个建议,其实和汉武帝的性格并不那么合拍。儒家和法家不一样。儒家并不是一个驯服的学派。它是头上长角身上带刺的。法家是拍马屁的能手,“法今王”,谁在位,我就拥护谁。儒家是“法先王”,批评在位的君主。所以法家是没骨头的,儒家是有骨头的。

儒家首创“民贵君轻”之论,认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甚至说出“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这样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听起来仍然很大胆的话。儒家公开主张称,如果皇帝不仁,臣子可以推翻他。

所以直到汉武帝的父亲汉景帝在位的时候,还有一些儒生坚持“推翻暴君有理”的汤武革命思想。《史记》记载,有一个儒生叫辕固生,在汉景帝面前和黄老学派的黄生争论一个问题:商汤推翻夏桀到底是什么性质。到底是正义的革命事业,还是以下犯上的大逆不道呢?辕固生说,商汤推翻夏桀是合理的,为什么呢?民心就是天命。夏桀胡作非为,失去了民心,就应该被得民心的人推翻,这是天经地义的。

而黄生却说:“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帽子即使旧了,也要戴在头上,鞋子不管多新,也只能穿在脚下。“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臣子推翻君主,这就相当于把鞋子戴在头上。君主不管有什么过错,都不能推翻。而且只有臣错而无君错,君主有过错,臣子应该劝谏,你不能有效地劝谏天子,反而把他杀了,你就是大逆不道,是篡弑,这没啥说的。

辕固生一听,说了这样一句话:“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意思是那按你这么说,咱们高皇帝刘邦推翻秦朝的皇帝,是大逆不道了?

这样一来,黄生张口结舌,不敢回答了。汉景帝是个老好人,只好出来打圆场,他说:“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吃肉不吃有毒素的马肝,并不说明你不是美食家。学术不研究汤武受命这一段,也不说明你就不是学者。

意思就是要把这个问题挂起来,不争论。“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以后这个问题就被列为学术禁区,不能研究了。

从这一段记载我们能看出,儒家那种从道不从君的劲头,是让统治者感觉很不舒服的。换句话说,儒家学说和大一统专制本身,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4]

那么,汉武帝怎么会决定独尊儒术呢?

因为汉武帝独尊的儒术,和儒家的本来面貌已经不一样了。为汉武帝所用的儒家,实际上是法家化了的儒家,外表是儒家,骨子里是法家。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是因为董仲舒对儒家思想进行了一番偷天换日的根本改造,让儒家思想变得和以前有了很大差别。

怎么改造的呢?我们先来看一个词,叫作“三纲五常”。我们后世一提起儒家,就经常会想起这个词,因此很多人都认为这“三纲”是儒家提出来的。

但是事实上,这是法家的的东西而不是儒家的。“三纲”,最早是法家的说法。韩非子说过:“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大臣在君主面前,儿子在父亲面前,妻子在丈夫面前,都只能驯服,不能反抗。

这显然是和儒家思想完全相反的。儒家是强调权责对应的。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说君首先要像一个君,臣才能像一个臣;父首先要像个父,子才能像个子。所以“君使臣”和“臣侍君”都要各按“礼”而为。这种原则,多少有点契约的意味。

因此,儒家是反对法家这种单向的三纲的。

那么,为什么后来三纲成了儒家思想的代表性词汇呢?

主要是董仲舒的“点金成石”,把孔孟之道和韩非子的思想巧妙地嫁接在了一起。

董仲舒对儒学的改造,优点是保留了儒家以天命恐吓君主的理论,而且发展出一套装神弄鬼的谶纬之学,就是通过种种迷信,什么“占星”“望气”之类,来分析“上天”的想法,判断上天对皇帝满意不满意。如果地震了、天灾了,皇帝就要反省了,是不是自己哪点做得不对?就得洗个澡,静坐,反思自己。

也就是说,董仲舒要求皇帝要重视天命,通过“上天示警”让皇帝有所约束,不要胡作非为,否则就可能亡国。这就在一定程度上保存了周代文化的核心成果。

但是与此同时,董仲舒又和韩非子一样,把皇帝推到了至高无上的绝对化地位,甚至他在有些方面说得比韩非子还要过格。

为了强化皇帝的地位,他不惜穿凿附会,寻找神学上的根据。他说:“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画者,天、地与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王是三横一竖,三横,代表天、地、人,一竖,代表贯通。皇权是贯通天地的。他说,皇帝是整个国家的心脏,“海内之心悬于天子”,臣民与皇帝的关系,就像四肢与“心”的关系一样:“心之所好,体必安之;君之所好,民必从之。”(《春秋繁露》)心在想什么,四肢就要想办法来满足心的需求;皇帝喜欢什么,百姓就要顺他的意。

所以天下臣民必须无条件地服从皇帝:“民之从主也,如草木之应四时也。”臣民要无条件顺从君主,“体不可以不顺,臣不可以不忠”。(《春秋繁露》)这些话比韩非子说得还要到位,皇帝听起来当然会感觉很舒服,因此,董仲舒明确提出了“三纲说”:君可以不君,臣不可以不臣;父可以不父,子不可以不子;皇帝夫可以不夫,妇不可以不妇。由此,权利变成了单向的、绝对的。

董仲舒还继承了韩非子的法、术、势思想,强调一定要大树特树皇帝的权威。《春秋繁露》说:“君之所以为君者,威也。……威分则失权。”董仲舒所谓的“威”即是韩非所说的“势”,都是指帝王独断专行的权威。一定要强化皇帝权威,同时还要愚民。法家一直是主张愚民的。董仲舒也说,民的意思就是“瞑”,就是愚昧无知的意思,因此“可使守事从上而已”,只能老老实实地听上级的命令。

所以梁漱溟曾经说,董仲舒的这套改革,“把生动的理性、活泼的情理僵化了,使得忠孝贞节泥于形式,浸失原意,变成统治权威的工具,那就成了毒品而害人。三纲五常所以被诅咒为吃人礼教,要即在此” [5] 。

汉武帝独尊儒术,一方面,让皇权获得了仁义道德的外衣,比以前冠冕堂皇多了,对皇权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约束。但是另一方面,却并不妨碍皇权的实际运作。

我们用盖房子来打比方,如果说秦始皇是浇筑起了房屋的骨架,奠定了专制制度的基础,那么汉武帝则抓意识形态建设,用儒家思想对房屋进行了装修:房子一装修,就好看多了。

但是,这个房子的本质结构并没有变。《汉书·元帝纪》记载,汉元帝做太子时,看到父亲汉宣帝经常用严刑峻法,就劝父亲,咱们的老祖宗不是告诉咱们要以儒治国吗?您怎么忘了?汉宣帝勃然变色,告诉他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意思是说,你小子懂什么?我们汉王朝的统治秘诀就是“霸王道杂之”,表面上是孔子的王道,实际上是秦始皇的霸道。

所以到了汉代,大一统专制制度才变得“刚柔相济”,初步成熟。这也是汉代统治比较长久的重要原因。因此形成了中华帝国的第一阶段——秦汉帝国。以后中国政治发展的主要逻辑,就是外儒内法:外表越来越儒家,本质却越来越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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