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繁荣之后(2/2)
但在实务派内部,又有两个派系,一个派系认同减少财政花费的改革,以范仲淹为代表,这一派系可以称为温和实务派。范仲淹失败后,另一个更加认同增加财政收入的派系在逐渐形成,这一派可以称为强硬实务派。
宋仁宗去世时,北宋的政治形势已经变成了强硬实务派与保守派的对立。在保守派一方,得势的也是强硬保守派。两派的中间力量都逐渐失势,北宋的官僚政治向着派系政治和朋党政治滑去。
商王世系与党争
由于仁宗没有儿子,他指定宗室子弟赵宗实(后改名赵曙)为皇位继承人。 [25] 宋仁宗有个叔叔(即他父亲宋真宗的弟弟)叫赵元份,封为商王。赵元份的第十三个儿子叫赵允让,封为江宁节度使。赵曙就是赵允让的儿子,被仁宗收为养子。从这时开始直到灭亡,北宋的皇帝世系就从真宗一系转到了商王一系手中。
赵曙(后世称他为英宗)是一个过渡性的守成的皇帝,对于养父的政策没有做出太多的修改,仍然重用仁宗时代的大臣。英宗担任皇帝不满四年就去世了,将宋朝江山留给了他的儿子赵顼。日后这个儿子比他的父亲要出名得多,他就是以改革著称的宋神宗。
宋神宗出生在仁宗盛治期间,他最初只是一个普通的宗室子弟,突然间被提到了皇位继承人的位置,又幸运地在十九岁时就当了皇帝。在历史上,老人往往更加具有守成的智慧,他们知道自己已经处于历史上最好的时代之一,比改变重要的是首先要保持这个时代的延续;年轻人却总是喜欢变革,神宗将自己处的时代视为理所当然,他看到的不是成就,而是问题,希望通过努力将世界变得更好。 [26]
年轻的宋神宗选择了激进实务派王安石来实现他的改革梦想。
与范仲淹的改革不同,王安石改革对减少政府花费毫无兴趣,而且强调由政府多控制民间经济,指导民间经济,在政府的努力下,将经济做大。他认为,政府大力发展经济的结果,是政府也可以多收租税,而民间也更加富裕。如果说范仲淹的改革主题是减税和减少管制,王安石的改革就是加强干预。 [27]
事实证明,王安石加强中央集权的做法是无法发展经济的,他的改革措施大都以失败告终。对北宋社会破坏最大的,除了改革本身之外,是王安石为了推行改革而引入的新官僚阶层。
英宗时期,仍然沿用了仁宗留下来的大批官员。这些官员大都带有温和的改良思想,又带着一点保守精神。他们即便赞同改革,也是希望减税和减少管制。当王安石采纳了大政府的行动时,官员们普遍反对。为了推行变法,王安石必须依靠另一批人,他强烈地排挤前仁宗朝官员,打压异己,将一群年轻的官僚送上了最高官员的职位。
不幸的是,这批官员大都缺乏有力的道德支撑,他们唯一的兴趣是攫取权力,这使得北宋的官场出现了一次大换血。
在王安石之前,北宋官场上有一批历史名臣,如吕公著、韩维、欧阳修、文彦博、富弼、韩琦、司马光、范镇等,他们全都被排挤走,换成了历史上有名的几位权臣,如吕惠卿、蔡确、章惇等人。这些权臣后来被称为新党,他们把新党之外的人,不管是极端保守派、温和保守派,还是温和实务派都叫作旧党。
这次换血,让北宋的官场出现了严重的倒退。更麻烦的是由此出现的党争。为了和新党(极端实务派)对抗,在原来的老官员中崛起了一支最保守的力量,原本温和的保守派和温和实务派彻底靠边站。这支极端保守派的代表人物就是司马光。
宋神宗和王安石死后,司马光掌了权。如果说王安石是不遗余力地排挤旧党,那么司马光就是不问是非地摒除新党。当双方都不再以是非为标准,只是以党派站队时,北宋的官场彻底走向了衰落。
新党和旧党的争执还表现在了对外战争上。仁宗和英宗时代,中国维持了数十年的和平,但到了神宗时代,王安石主导了对西夏的用兵,最终虽花费巨大,却徒劳无功收场。
这次用兵还导致了新旧党在军事上的分歧。从此以后,新党大都是主战派,希望通过对外战争换取功名;旧党大都是主和派,即便面对敌人的入侵,也希望采取不抵抗政策换取和平。
这两派的分歧严重影响了北宋后期的军事路线。北宋后期,常常由主战派主持政局。在和平时代最大的智慧是如何避免战争,但这个智慧是主战派没有的,他们总是不断试图把和平的国家拉入到战争轨道,并导致了与北方的冲突。
可一旦战争爆发,北宋的军队总是无法获胜。一两个败仗之后,主战派下台,换成了主和派。不幸的是,当主和派上台时,却往往是战争的硝烟已经升起,必须依靠军队去保卫国家的时候。到了这时,最大的智慧是如何全面调动军事力量打胜仗,可这个智慧是主和派缺乏的,他们不仅不加强防御,还总是在关键的时刻拖前方将士的后腿,造成军队更加被动。
对于任何国家,军事行动的原则都应该是:不轻易言战,战则必死战。但北宋却正好相反,最需要和平时主政的是鹰派;最需要抵抗时,在台上的却是鸽派;这种错位让北宋无力应付一场全局性冲突。
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宋神宗死后,北宋的政局在新旧党之间震荡。继位的宋哲宗没有亲政时,主政的是宋英宗的皇后高氏,高太后贬斥了新党,重用旧党的司马光。司马光立刻动用一切力量打击新党。
不想八年后的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高太后死了。亲政的宋哲宗立刻想起了父亲当年的理想,将新党人物纷纷召回,将旧党贬斥。新党的章惇、曾布等人兴高采烈地回到了政治中心,将旧党名单搜罗了一下,全部贬官。 [28] 在党争的背景下,北宋的政治局势已经失控。
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年仅24岁的宋哲宗去世,由于哲宗没有活着的儿子,只好让他的弟弟端王赵佶继位,是为宋徽宗。
宋徽宗初年,宋神宗的皇后向氏主政。向太后支持的是旧党,于是北宋的官场再次大换班,章惇等新党被贬斥,旧党回归。
但宋徽宗从心里更加认同他的父亲宋神宗。宋徽宗继位不到一年,向太后死了,徽宗立刻掉转马头,继续重用新党。此时,新党逐渐被一个叫作蔡京的人所把持,他成了宋徽宗最倚重的大臣。 [29]
为什么新党在屡次被贬之后,还总是能够回到北宋政治舞台的中心呢?其中很重要的因素就在于新党旧党已经向着不同的方向演化了。
在斗争中,旧党已经极端化成一群道德狂人,极度缺乏应对实际问题的能力;而新党却已经进化成一群理财专家,能够用各种手段帮助皇帝找钱。
徽宗的父亲神宗试图对官制进行改革(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限制官员人数,落实事权。但在宋神宗死后的元祐年间(公元1086年—公元1094年),人们就又开始抱怨官员人数太多——不仅在改制后的几年增加了,还比改制前增加了很多。 [30] 到了徽宗时期,在短短的20年里,官员数目比元祐时期又增加了数倍。 [31] 宣和元年(公元1119年),政府官员人数已经达到了46万人, [32] 比起宋仁宗时期扩大了三倍。
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下,户部的财政收入根本没有办法满足支出,几乎年年都有赤字出现,甚至收入只能满足支出的四分之三。 [33]
但就在户部仰仗皇帝解决问题时,皇帝花钱的能力却更加强大。宋徽宗本人的奢侈居于宋代皇帝之首,他爱好广泛,品位高雅,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声色犬马,全都涉猎。除此之外,他还是个建筑和园林专家,建设了不少亭台楼阁,让各地进献珍稀的花草树木、奇峰怪石、鱼虫鸟兽(统称为花石纲)。他的任何一个小爱好都足以让巨富之家倾家荡产,当这么多的爱好聚集到一个人身上,就是一个国家也难以承受了。
在所有的大臣中,只有蔡京的理财能力与宋徽宗的胃口匹配。于是,皇帝越来越陷入对蔡京的宠爱无法自拔,至于旧党的道德楷模们,由于没有实务能力,不仅不能提供帮助,反而总是给皇帝制造麻烦。
崇宁三年(从公元1104年)开始,蔡京进行了一系列的财政改革。改革的实质就是利用各种票据,从金融上帮助皇帝维持开支。北宋时期,由于雕版印刷的成熟,政府已经可以印刷数目众多的信用票据,最著名的就是交子和盐引,它们都可以被当作钞票使用。
所谓交子,就是以金属货币作为后盾的纸质凭证,每一张交子背后,都对应着一定数量的金属货币作为储备。理论上,一贯交子可以随时兑换一贯金属货币。
所谓盐引,是以盐作为后盾的纸质凭证。理论上,每石盐引也可以随时兑换一石盐。
在蔡京之前,交子只在四川使用,盐引只在北方使用,他扩大了交子和盐引的使用范围,将之变成全国发行,再利用政府的印钞机,将超过需求的交子和盐引注入实体经济之中。这时的交子和盐引已经无法兑换对应数量的金属货币和盐了,这就是通货膨胀。
蔡京的改革帮助皇帝获得了大量的收入,但给民间制造了剧烈的通货膨胀。
民间的怨声传到了皇帝的耳中,于是宋徽宗采取了一个历代王朝都会的方法:利用对外矛盾来化解民意,将人民的不满从国内引到国外去。
在宋代,整个社会的心中有一道伤疤迟迟不能愈合,那就是北方的辽国。不管是历代皇帝还是平民百姓,都记得契丹占据了汉人北方的燕云十六州。经过了上百年的和平,当年英勇的契丹国家也已经到了衰落期,于是,一场收复燕云十六州的策划在宋徽宗的主导下上演了……
【注释】
[1] 参考《宋史·仁宗纪》。
[2] 参考《能改斋漫录》。
[3] 参考《后山谈丛》。
[4] 参考《邵氏闻见录》。
[5] 《大学》:“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
[6] 指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明仁宗朱高炽(洪熙帝)、清仁宗颙琰(嘉庆帝)。
[7] 参考《避暑录话》。
[8] 参考《涑水纪闻》。
[9] 参考《后山谈丛》。
[10] 参考《宋史·夏国传》和《西夏书》。
[11] 参考《宋史·富弼传》。
[12] 富弼《辞枢密副使奏疏》,见《宋文鉴》卷四十五。
[13] 参考《东轩笔录》。
[14] 有人传说辽道宗做太子时,曾经混在使节之中来过北宋首都汴京,宋仁宗知道他来了,不仅没有扣押他,反而善待他,带着他游览大内,甚至见过皇后。直到太子快离开时,仁宗才向太子交心:“我们都是一家人,以后要时时记住我们的友谊,爱护老百姓。”见《邵氏闻见录》。
[15] 参考《宋史·食货志下一(会计)》。
[16] 蔡襄《论兵十事》,《蔡忠惠公文集》卷十八。四项收入的具体数据为:钱36 822 541贯,绢帛8 745 535匹,粮26 943 575石,草29 396 113束。四项军事开支的具体数据为:钱9 940 147贯,绢帛7 422 768匹,粮23 170 223石,草24 980 464束。
[17] 关于宋代财政,参考本书作者的另一本书《中央帝国的财政密码》。
[18] 参考《宋史·赵普传》。
[19] 参考《宋史·职官志》。
[20] 参考《宋史·兵志》。
[21] 参考《宋史·司马光传》和《资治通鉴》。
[22] 参考《宋史·范仲淹传》。这十项改革纲领,出自范仲淹的奏章《答手诏条陈十事》。
[23] 《宋史·范仲淹传》:“天子方信向仲淹,悉采用之,宜著令者,皆以诏书画一颁下;独府兵法,众以为不可而止。”
[24] 《宋史·范仲淹传》:“而仲淹以天下为己任,裁削幸滥,考覆官吏,日夜谋虑兴致太平。然更张无渐,规摹阔大,论者以为不可行。及按察使出,多所举劾,人心不悦。自任子之恩薄,磨勘之法密,侥幸者不便,于是谤毁稍行,而朋党之论浸闻上矣。”
[25] 参考《宋史·英宗纪》。
[26] 参考《宋史·仁宗纪》。
[27] 参考《宋史·王安石传》。
[28] 参考《宋史纪事本末·绍述》。
[29] 参考《宋史纪事本末·蔡京擅国》。
[30] 苏辙《元祐会计录·收支叙》对皇祐和元祐年间(两者相差三十几年)的官员情况做了对比——臣请历举其数:宗室之众,皇祐节度使三人,今为九人矣;两使留后一人,今为八人矣;观察使一人,今为十五人矣;防御使四人,今为四十二人矣;百官之富,景德大夫三十九人(景德为诸曹郎中),今为二百三十人矣;朝奉郎以上一百六十五人(景德为员外郎),今为六百九十五人矣;承议郎一百二十七人(景德为博士),今为三百六十九人矣;奉议郎一百四十八人(景德为三丞),今为四百三十一人矣;诸司使二十七人,今为二百六十八人矣;副使六十三人,今为一千一百一十一人矣;供奉官一百九十三人,今为一千三百二十二人矣;侍禁三百一十六人,今为二千一百一十七人矣;三省之吏六十人,今为一百七十二人矣。其余可以类推,臣不敢遍举也。
[31] 《宋史·食货志下一》:“克公抗言:‘官冗者汰,奉厚者减,今官较之元祐已多十倍,国用安得不乏。’”
[32] 洪迈《容斋随笔·宣和冗官》:“今吏部两选朝奉大夫至朝请大夫六百五十五员,横行、右武大夫至通侍二百二十九员,修武郎至武功大夫六千九百九十一员,小使臣二万三千七百馀员,选人一万六千五百馀员。”《长编纪事本末·官制》则记载,政和二年官吏共四万三千余人。
[33] 《宋史·食货志下一》:“户部侍郎范坦言:‘户部岁入有限,支用无穷,一岁之入,仅了三季,馀仰朝廷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