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冰心、萧军、一些老人(1/1)
张新颖:这一次我们来谈谈文坛上的几代作家吧。我看你的书,比较早的一本是冰心写序的,可不可以先谈一谈冰心。
王安忆:冰心和我只是长辈和晚辈的交往,这个老人挺慈爱的,所以我有一个习惯,那些年我到北京去,一般都会到民族学院看冰心。这里面还有我妈妈的关系,因为我母亲和冰心关系比较好。我到现在还记得我母亲给冰心写信,信里面谈到,我母亲觉得自己老了,身体不好了;然后冰心说,你在我面前谈老的话,是不是很不好意思啊。我觉得这个老太太挺可爱,所以我就会到她家去。但事实上恐怕连冰心自己都不知道,在这之前很早时间,我刚到《儿童时代》的时候,他们让我编的第一份稿子,就是冰心的《三寄小读者》。从头到尾是我做责编做到底的。整个《三寄小读者》,我和她的交流很频繁,她给我写过很多信。这些信我当时都留着,可惜都找不到了,因为放在办公桌里面,后来我请创作假,再过几年去看,我的办公桌已经被处理了,里面一包信件已经没有了。蛮可惜的,她也不晓得那编辑是谁。
张新颖:那就是说,《三寄小读者》你是最初的编辑?比那本书的编辑要早,书是后来出的吧?
王安忆:书是后来出的,最早《三寄小读者》就是我们《儿童时代》向她组的稿。我觉得她特别随和,记得有一次,她一下子寄过来两篇,是连载的嘛,编辑部觉得内容不是太充分,所以让我把两篇合一篇,问她同意不同意,她同意,挺随和的。这段交往其实她都不知道是与谁,她的信上全都留着她的姓名,写得非常仔细,笔迹很清楚,字迹很端正。有这个前提之后,我就觉得这个老太太挺亲近的,所以我总是去看她,看她的时候她总会送我书。在她家坐一会儿,坐得也不长,半小时的样子就走了。和她真是很平常的交往。然后《小鲍庄》这本书编稿的时候,文艺出版社希望我能找一个前辈写个序,我的书一般很少有序,只有这本书,因为它是一个文丛,有统一的格式。我就请冰心写序,她一口答应。她在序里谈到赛珍珠的《大地》,我第一次知道赛珍珠所在地方是我插队落户的地方,其实就是宿县地区。我在那里插队,我第一次知道《大地》写的就是那里。和这样的老人接近,似乎是很清淡的,没有什么太多话和事情,但好像有很多很好的回忆。有一次我和我妈妈一起去,我还记得,她送我两本翻译的书,是长诗,一本是纪伯伦的《先知·沙与沫》,一本是泰戈尔的《吉檀迦利·园丁集》。她给我时就这么对我讲,她说你将来一定会把英语学习得很好,等到那个时候你再来翻译,你再来对照看看我的翻译。其实我英语一塌糊涂。老太太真的是很好的一个人,我觉得这是种教养,真的很多都是教养,是天性,更是教养。
张新颖:那么你妈妈和冰心的关系是怎么建立起来的?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
王安忆: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她寄给我妈妈一张照片,照片上有她和她家的一只猫。反正就是猫和她很要好的,而我偏偏很怕猫的,我到她家去她总是让她的猫坐在我和她之间,我感到很恐惧,可是她这样我也没办法,我也只能忍着,忍受这只猫。这只猫倒是蛮白的。和她的交往回忆起来是蛮温馨的,她这个老太太文章也好,也都是很温馨。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跟我妈妈讲我今天读到一篇小说,像是某某人写的,我讲给我妈听,我妈听完以后说这篇小说肯定不是这个人写的。后来我再去翻,一看是冰心写的,就是《小橘灯》。我妈就能够从它的格调里面看出是一个这样的人写的。
张新颖:我们读书的时候,《小橘灯》已经选到课本里去了。
王安忆:那时候我是偶然在家里翻到的。她总是给人一种非常温馨的感觉,而且很亲切,很有教养。有教养和没教养是大大不同了,她说一句关心的话,要你好好学习的话,你的感觉是不同的,这和文章写得好有一样的地方。同样一件事情,两种叙述方式就不一样,冰心就是这样不同的叙述方式,这点上宗璞也像冰心。
张新颖:老人里面,你还接触过哪些?
王安忆:我也是接触过一些其他的老人,这些老人在我生活中出现的时候,都已经蛮苍老,或者说蛮沦落的了。比方说陈企霞,那次我和我妈到王蒙家去,我们是在门洞里碰到他的,又瘦又老,并且,整个脸上的表情就是很失意的。骆宾基是和萧军同时见到的,那年在北京的一个什么大饭店里面,是春节前夕的时候,过来一个小伙子,然后就说:“王安忆你要不要见萧军?”我就说好呀,他就带我去。这个人是萧军的孙子,他们是坐在小包间里面吃饭的,萧军旁边就是骆宾基,萧军特别爽朗,讲话啊,签书啊,很热闹。我们问,你现在还写不写?他说不写了不写了,你们写你们写,就这样子。骆宾基就很沉闷的,我和骆宾基还拍了一张照片,胡子也很长,头发也很长。这批人进入我生活中的时候,大多数都是这种样子,像萧军是一个例外,冰心是一个例外,其他的老人,我是在他们的人生末梢上和他们接触的,但是我还是有幸和他们有点滴的接触,可惜我这人不大认人,后来有人看到照片说这个是周扬,那个是什么人,我都不大知道是谁,他们给我留下的印象确实不太强烈,因为交往比较少么。而且,年轻的时候注意自己和自己的事情比较多。老作家里面还有老舍,我自己没见过,但是听我母亲讲过,我母亲那个时候和他一块儿去日本,时间蛮长的,一个多月,她回来讲到一些老舍的事情。老舍在我印象当中也是个忧郁的人,我母亲给我讲过这么一件事情,是挺忧伤的,她说老舍在日本的时候偏偏要买一把茶壶,这把壶好像挺难买的,反正他要买一把一模一样的壶,后来他买到了。我母亲问他为什么要买,他没有说。后来我母亲不知道听谁说的,他曾经有把这样的壶,他非常喜欢这个壶,结果他大概有个儿子早夭的,他难过得不得了,就把这把壶给摔了,后来想把这把壶给买回来。我就觉得老舍挺忧伤的,尤其是当我成年以后知道,他是这么去世的,他更给我很忧伤的感觉。他们都是我妈妈的前辈了。
张新颖:萧军你还写过一篇文章。
王安忆:我写过一篇。我觉得他挺好的,怎么讲,挺宽容的,就像我这么一个晚辈,他会寄书给我的,而我就是懒懒的,也不是很及时地回应他,而他会叫他的孙子再寄书给我,他孙子也是个很懒惰的人,一直拖到他祖父去世才给我,反正晚辈的人都很怠惰的。这些人,虽然我们是在他们的末梢看到他们,但他们是我们的传统,这是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