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纫机和大富翁(1/2)
浦涛路街边的一个小公园里,蒋政宇赤着脚,一圈圈踩有按摩效果的圆石子路。妈妈却不怎么敢尝试,她的功夫主要在手上。白天的喷泉和人工瀑布已经谢幕,刚才政宇燃放了一把小孩玩的“快乐王”烟花棒,像是一些萤火撒落,短暂地照亮了黑暗的场地,算是在禁放爆竹的上海,为过年添上一个小小的节目。这是大年初二的晚上,上海闵行的天气并不冷,但母子俩的年节也不热闹,甚至连年夜饭也忽略了。对于长年只有母子俩的小家来说,团年的意义似乎没有那么重要。
家在远离地铁8号线终点的某小区单元楼一层,除了母子俩,最显眼的是几台规模不小的缝纫机器,比在商场工作室的还要大上一号。以前母子住在一间铁皮屋里,这些机器也是屋顶下的主角。它们在母亲双手的操持下活动起来,轧轧作响中维持着母子俩的生计,还有在闵行这片土地上的一些想法,其中主要是上五年级的政宇的未来,就像母子俩时常玩的“美国大富翁”游戏。但这毕竟是一片异乡的土地,春节仍不允许燃放烟花,细丝星星的闪光很快落地。下半年政宇就面临着回安徽老家上学的前景,母子俩八年来首度分离,或者妈妈和政宇一同回乡,与这里的天气、人群和未来彻底告别。
上海闵行,蒋政宇的妈妈在做衣服。
缝纫机 小花
妈妈的工作室在闵行区绿地乐和城商场的三楼,没有招牌,上一家承租商户的招牌“我的焕颜吧”还没有取下。屋里最显眼的除了机器,是成衣、布料和线圈,此外是量体和取货的顾客。母子俩在其中没有特别的位置,妈妈总是在缝纫机前的坐凳上,留给政宇的是另一台锁边机,和一只方凳,机台上摆满护手霜饭盒文具菊花罐等零碎什物,政宇在其间摊开课本,做家庭作业。五颜六色的线圈绕成纺锤排列在他头顶的架子上,像是一行行栽培的蘑菇。
政宇在就读的浦江文馨学校是个好学生。这是一所民工子弟学校,但条件不错,有一些外来公益组织开设的“梦想课堂”“春雨计划”等项目,在近期的拆违清退风波中,它也一时无虞。英语是政宇特别感兴趣的功课,经常张口在说。他参加了“春雨计划”国际救援志愿者组织,学习防震减灾知识,外国志愿者告诉他“长大了可以来组织工作”。
周末在乐和商城里,政宇也找机会练英语,蹭wi-fi看英文动画片,学《冰雪奇缘》的主题歌。妈妈工作室附近有一家迪迪龙英语辅导机构,有外教上课,政宇常常过去蹭课,站在门口的小圆洞外边听上一节课,和工作人员混熟了,人家也不赶他,有时还会给他一个凳子坐。学到了一两句纯正的外教口语,政宇就很兴奋。
他并不是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的乖乖男,单眼皮下面长长的眼睛时常在活动,好奇地观察什么,即使是在做作业学外文歌的时候,身体也时常在扭动,遵循无形中的某种节奏,起身去拿什么东西的时候,滑步的感觉更明显。这是他的另一大爱好,在课堂上学来的鬼步舞,“随时都想跳”。让他遗憾的是做不出迈克尔·杰克逊的王牌动作“45度倾斜”,“学不会”。
政宇还有别的兴趣:研究昆虫,有一次捉住一只昆虫,壳没了,感觉它的内脏特别细致精密,还曾经被打屁虫的气味熏到过;周六和伙伴一起打“火影忍者”。这没有妨碍他的学习。“邻居小孩今天还没写完的功课,政宇周五晚上就做完了。”妈妈说。三年级时政宇考过全班第一。
妈妈蒋小三也是一个好学生。十一年前她在家乡安徽砀山县的时候,干的不是裁缝这行,和哥哥一起卖了六年小百货。初中毕业后她跟师傅学过几天缝纫,来到了上海捡起底子,认真拜师学艺,师傅现在还时常来店里帮衬,蒋小三做针织,师傅做梭织,可以互相介绍客户。
周末是人流多的时候,大多是女客。个子不高的妈妈站在身材形形色色的顾客面前,拿着一把皮尺,丈量乳房、肩部、腰围、臀部、手腕,在定制单上记下尺码,手绘出款式,还有特别的标注,比如老人、斜肩等,前一天有个老人背上有个臌包,要穿得松,年轻人又喜欢紧一点。有次一个人背上凹进去一块,裁剪时要把那一块给他收掉。顾客走后,妈妈踩响缝纫机踏板,皮带轮呼呼噜噜转动,一会儿又拿蒸汽斗熨衣服,工作台上水雾氤氲。
顾客多是上海本地老阿姨,妈妈说她们有些人“是心疼我,看我八年过得辛苦”。政宇说“都是回头客”。下楼玩时认识了陌生人,政宇总是推销妈妈的手艺,邀请她们去店里看看,“自己愿意这样”。
由于没有本钱,妈妈做的是来料加工,这样可以不用囤布,少了成本压力,只需要购置一些辅料,但也因此缩减了利润空间,一件连衣裙只能挣百多块手工费,一天只能做出一件多,针织上衣也就做个三四条,还要自己包辅料。平时干到晚上九点多,前一段赶工,早上六点起床,八点开门干活,忙到晚上十点半,十一点睡觉,中间穿插着接送政宇来去学校,做两个人的早晚饭,午饭通常是饭盒带到工作室解决,连带各种家务,周末也没有休息日。“感觉她特别辛苦,”政宇说,“养活了我就算不错了。”
有一个做裁缝的母亲,也给政宇带来了便利:不缺穿。身上所有的内衣都是妈妈织的。别人给的二手羽绒服手腕部位有了破口,妈妈绣一个蝴蝶结遮住;政宇还让妈妈在胸前贴了一个卡通人图像,“妈妈贴的位置低了点”。过年妈妈给政宇在网上买了一件红羽绒服,裤子自己做,还粘了一个小老鼠的商标,和羽绒服内衬上的皇冠标志相配。妈妈和政宇说衣服要两千多,吓得他闭了口,后来知道是99元。
妈妈日常在朋友圈晒出自己的针织款式,她喜欢在t恤的前襟添上一支小花,有点像从家乡的路旁采撷来的。朋友圈里的自拍也都经过美颜,似乎出自职业需求。
电动车 铁皮屋
机台上小瓶里盛着菊花,是一个顾客送的,每天要喝,用来养护被针线活计磨损的视力。
另外是趁“双十一”降价买的一盒藏红花,用于抹手,冬天妈妈的手整天露着干活,还要骑电动车,皴裂得不好收拾。店里有空调不舍得用,拿胶布贴上了,家里也没有取暖器。这双手背上有坚硬的茧茬,是长年被剪刀箍勒出的,意外地比手心更多。政宇的耳垂和手上也有冻疮的陈迹,一到冬天就会复发。
除了室内的寒冷,这也来自母子电动车的艰辛之路。没有校车和方便的公交车,妈妈需要早上骑电动车送政宇到学校,自己折回商城开业,晚上再骑车去学校,接政宇回家。上二年级那年,因为妈妈下班晚,政宇放学后要上一个晚读班,等妈妈九点多去接回家。有次起了大雾,骑车看不见路,妈妈关了电池,让政宇坐在熄了火的车上,推了两个小时才到家。后来政宇长大了一些,母子一块走路,母亲鞋带松了,政宇会蹲下身去结。电瓶车没电了,政宇要妈妈坐在车上,让他一路推到现在住的小区。
电动车和几台缝纫机器一样,是母子的重要财产。对于店面所在的商城,政宇最深的印象是货运电梯里的铁锈味儿,因为母亲怕电动车停在楼下被窃,每次要搭乘黄乎乎生锈的货运电梯到二楼,有时进辅料回来拎着大编织袋子,也需要乘货梯,货梯里的气味让政宇一路皱着鼻翼。这会让政宇依稀感觉回到了从前,和妈妈栖息在一处铁皮屋顶下。铁皮棚屋在一个叫“勤俭”的城中村里,靠近布料批发市场。前两年城中村被拆除,布料市场也迁来了乐和城商场,母子才搬来附近的小区。
妈妈租下那里,除了便宜,是因为需要空间来堆放几台笨重的机器。铁皮屋顶下的空间并不大,外面一个小间摆上裁剪台子作为店面,剩下四台机器和母子的床一起摆在里间,只有一个小窗户透气。墙壁是单层的砖头,大约是为了等待拆迁特意起的违建。
不必说夏天的闷热和冬天的寒冷,最窘迫的是另几宗事:用来固定铁皮屋顶的钉眼总是漏水,上海的雨水又多,总是外面大下里面小下,有时床上都放了两个盆接水,母子到外间裁剪台上过夜。“最严重的时候,连电饭煲的内胆都拿出来接,屋里放了七八个盆。”母亲微笑起来说。冬天刮北风,墙壁往外倾斜了十厘米,把铁丝拽断了,裂开一道豁口,拿塑料泡沫堵起来,外面用柱子顶着,这样过了一个冬天,妈妈说“是村里最差的房子”。
政宇上晚读班的那年冬天,因为夜深骑电动车实在太冷,母子还在学校附近租过一个隔断间,和六家人住在一起,却从没串过门。两年之前搬到了现在的小区。
这总算是一个居民商品房小区,妈妈租的是物业的自用房,入住时完全是毛坯,妈妈自己当起了装修工人。“开始连门都没有”。正好小区有一家人装修,扔掉拆下来的旧门,被妈妈捡回来,一共捡了三道门,都用上了。地板、地砖都是捡的,卫生间贴的墙砖也是从建材市场捡回来的废料,有好几种颜色,用三天时间贴起来,请了一个老乡来帮着铺地砖做防水。买来水泥石灰涂料,妈妈自己刷墙,政宇帮着提桶。最后捡回来一具沙发。在什么都是捡来的这个家里,政宇和妈妈总算过上了屋顶牢靠的生活。
虽然是物业自用的毛坯房,租金仍然比铁皮屋涨了一倍多,到了一千两百多块,明年附近通地铁,物业更是放风会再涨1000元。这让母子俩的生活成本上升了不少。工作室和住处的房租加在一起,眼下已经到了4200元。加上政宇每月上补习班一千多元的学费,每学期一千多的饭费,是最固定的支出。下半年的补习费,老师考虑到政宇家里困难,一直没有开口催。
另外的一宗花费来自老家。赡养父母之外,当年和蒋小三搭伙卖百货的哥哥先天残疾,后来又患上胃癌,妻子被娘家人接走,每年小三都要支援哥哥几千块钱。哥哥夏天去世,留下一儿一女,分别在上小学和初中。夏天哥哥去世前,蒋小三带着放暑假的政宇回家,在支付宝“花呗”上透支了两万块钱给哥哥,让他有点安慰,“知道他走了,孩子还是有依靠”,为此小三背上了三万块债务。眼下两个侄子上学每月各要近三百块费用,也由蒋小三发红包过去。
这些都只是靠蒋小三一双手,剪、裁、缝、熨、织,变着法儿挣出来。第一年到上海,生意没有做开,一件衣服挣五六块钱,一天收入四五十块钱。住在铁皮屋里的第一个冬天,小三“没有吃一口肉”,春节没有路费,朋友给了一千块钱,才能够回家。那年冬天吃的菜,基本都是周围的农民老太太给的,感冒了没钱买药。眼下大宗固定开支加上母子的日常花费,仍旧只能打平,难以在上海的地头落得一笔积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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