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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和四个“公主”(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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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个小时,锅里的肉渐渐变得红亮,到了快出锅的时候。先前坐在长沙发上逗乐看电视的孩子,次第起身打帮手。亚星拿起堂屋地上的榨汁机,去院子里的龙头加水,打大蒜汁。地上的大蒜是她先前剥好的。

堂屋地上的杂物中间,放着一盆泡花生,一盆泡鹌鹑蛋,另有一盆加一袋小螺蛳、两袋毛豆,这些都是卖卤煮的配菜。爸爸先在一只老式单只煤气灶上烧开了辣椒油,把小螺蛳倒进去煮,姗姗倚在卧房门边看着,防止辣椒油溢出来。屋里的气味更浓烈了,苍蝇萦绕来去。

亚星将榨好的蒜汁倒进刚才爸爸洗出的塑料瓶子里,预备出摊用。爸爸揩拭一只放在三轮车上的桂花大瓦罐,用来盛煮好的卤肉。

一个女人打电话来买煮花生,因为价格的事掰扯了半天,又一直追问是不是新鲜的,只肯出两斤十块钱。爸爸说没卖过这价,但因为同是做小生意的熟人,过后还是让亚星给她送去。院子里搁着几辆废弃的小黄车,亚星骑上其中一辆离去。

姗姗在煤气灶旁边的案板上切了一把香菜,装起来等爸爸带走,抽空玩了一下爸爸的手机。择香菜是她名下的任务。亚星送花生回来,和妹妹聊了几句,一块把香菜和蒜汁搬上车。三妹子怡也把秤盘搬上三轮车的座位,又把车上的醋拿下去,醋只剩了半瓶,爸爸让姗姗去巷子口的超市买。子怡又拿来爸爸的围腰,洗好了菜夹子。爸爸把一张塑料布蒙上瓦缸,在车头挑起晚上用的一盏电灯泡,准备工作才算是做完了。

北京顺义庄子营,冯亚星、冯姗姗五兄妹的父亲在院子里做卤煮。

妈妈说,亚星最老实,活儿大都摊在她身上了。老二不想干的时候会躲起来,老三脾气暴。亚星说四妹扬子最勤快,让她干啥都行,和三妹二妹则须讨价还价。晚饭爸妈不在家,都是亚星做,炒一个菜,“自己感觉还行”。

很小的时候,女孩们就开始干活了。妈妈回忆刚来北京时,拆迁时砍砖挣钱,带着亚星和姗姗,弄个小推车搁在一边,渴了买个冰棒。亚星小时候走路有点头重脚轻,总爱摔跤,现在额头上还有磕出的疤痕。再大一点,姗姗记得自己站在砖堆上,有时也学大人拿铁夹子夹砖干活。

后来添了老三子怡,父母在南郊收了几年破烂,又拾棉花,也带着孩子。在杨家营,亚星和姗姗上了一个私人开的学前班,闭园时先到老师家里,妈妈收破烂回家后再送到家,整个学前班就这一个老师。老大老二上学了,老三子怡还不会下地走路,扔在家里,弄个学步车拴在床头上,一天哇哇大哭,现在的暴烈脾气或许是从那时来的。

子怡在米各庄上了一个残疾人开的学前班小班,一个月两百块钱,也是早晚在老师家吃喝,妈妈另外给老师钱她不收,就买了一箱方便面送她。后来盖新房费用涨到三百,又转到尹各庄上。添了老四扬子之后,妈妈干上了卖水果一行,一边喂奶一边卖,头年赔了两千。以后又怀着老五卖水果,直到临产前一个月歇摊,产后一周多又开始出摊,孩子都是跟着摊子长大的。

爸妈做水果和卤煮生意,一个考虑是自家孩子可以落得吃些。以前妈妈卖过菜,剩下的不方便保存,孩子也吃不了,才换成水果。爸爸卖的卤菜和花生毛豆,剩下的也做孩子们的食物。对于地上剩的一袋昨天的毛豆,姗姗和姐弟们没人去动,因为吃得太多了。以前姗姗喜欢吃卤鸡腿和鸡胸脯肉,现在也失去了胃口。至于家里的卤煮气味,孩子们早已没有了感觉。

妈妈是个很瘦小的女人,晚秋裹着一件从头到脚踝的二手羽绒服,身上有过早的风霜痕迹,因为趁城管下了班,晚上要出市场外摆摊,卖得好些。妈妈的任务还包括半个月集中洗一次衣服,一周给每个孩子挨个洗一次澡,冬天带孩子们去澡堂,小孩每人六块。2017年冬天,村里的澡堂子拆了,孩子们洗澡要去邻村,次数很少了。

夏天来临的时候,爸爸用三轮车载着几个孩子去看了一次牙齿。亚星的牙齿保持得特别好,只有一颗坏牙。姗姗自己说小时候喜欢咬铅笔尺子,后果如何她没明说。子怡有蛀牙,姗姗的蛀牙脱落了。这是孩子们少有的体检项目。

暑天下午三点半,爸爸的三轮车载着卤煮离开了院子,和邻居赤膊男人一块去市场。王子吵着要拉屎,亚星找了卫生纸带他出去。路旁杨树林子下有个简易厕所,几块废弃彩钢板搭起一个低矮的棚子,男女勉强隔开。低头走进棚子,蹲位旁边一座惊心动魄的卫生纸小山,没有地方下脚,似乎和沙发上的孩子们难以联系起来。

学业与生计

那天的聚会结束之后,暑假当中有个学生路过管头发现,厂房已经被扒平。“我们的学校!”几个学生在微信群里发着哭泣的表情。

这已经是青红蓝两年内第四次迁徙。在亚星上学之前,它在六环内的南半壁店村有一座很大的校园,一千多学生。两姐妹入学时它也还有七百多师生。校园并未拆毁,甚至学校大门上的花体铁字校名仍在,只是派了别的用场,师生们再也回不去了。

2017年,学校在疏解整治潮流中搬到管头村,借一家幼儿园的地盘栖身,学生们告别了阳光充足的宽绰校园,搬进逼仄阴暗的几进房间。一条缺乏光线的走廊,是学生主要的活动场地,以往的体育课连同升旗仪式不得不取消。校名也成了忌讳,生锈的铁门关闭,只在孩子们需要出来上公厕时打开。

大兴火灾前后,大量学生转回老家上学,或跟随父母离开北京。随着学生人数的大幅下跌,学校的老师大部分离开,只剩下几个退休后出门代课的老人,年纪最大的过了七十岁,日常吃住都在学校,挤在摆了架子床的两间宿舍里。其中包括两个终生教学却未能转正的民办教师,需要挣得自己每月的生活费。人老精力衰退,授课水平下滑,课堂上也管不住学生,和在半壁店时完全是两回事了。

姗姗以前喜欢英语,现在上课却头疼,因为老师“口语就那样了”,带着河南口音,“随便一句话,能说一节课”。相形之下,数学老师没有口音,“认真听就能听懂”。

“男生抽烟喝酒,学想上就上。”亚星说。当着老师的面,学生也会抽烟。一个八年级女生经常翘课,理由是“天太热了不想来”,家里人也不管她,眼下已经开始学美甲了。

谈恋爱的特别多,亚星班上三个女生,两个有男朋友。那个爱翘课的女生从六年级开始,一学期谈一个。亚星说自己压根儿没想过这事儿,“他们谈的又没结果,过一段就分了,浪费时间”。亚星和姗姗的学习在班上都在前面,只是现在班级的人数太少,名次也做不得数了。

在管头村的厂房里,空间更加狭窄,仅有的活动空间是一条过道,二楼还住着几十位干零活的民工,每天经一架铁梯上下。附近有几间空旷的仓库,胆大的孩子有时跑去玩,仓库里废弃的垫子成了他们翻跟头练跳远的地方,焊工的电枪在校门不远处喷出火星。

暑期厂房被拆后,下半年学校搬到了火沙路上一个小区里,因为上学动静太大遭到投诉,初中班被迫转移到校长自己买的房子里,分成两拨教学。小学班的上学时间也改成周六周日上课,周一周二休息,以调和对居民的打扰。

因为老四扬子入学,爸爸去新校址看了一次,所有年级学生分成初中和小学两个班,总共剩下三十多人,课堂上一组上课,一组做作业。在老师家里上学的亚星和姗姗起初连课桌都没有,只能席地在膝盖上写作业。爸爸觉得,这个学校维持不了多久了。

孩子回老家上学的问题摆在眼前,但在北京待了十几年,一下子又不知道怎么回去。

当初因为家境贫困,结婚后夫妻一块出来,老家全无根基,只有两间十几年未曾修葺的烂瓦房,已经遮蔽不住风雨,住不下一家人。十几年中只想着生儿子,钱都花在孩子身上,没有修房。孩子的爷爷去世,奶奶患有癫痫,靠一个姐姐在家乡照顾。此外只有三亩地,没有工厂可以上班,回去的话没有收入,不回去,眼看北京待不住了。

尤其是大兴火灾发生后,一时间人心惶惶,出租屋总有人来清查,连天然气有段时间都不让用,爸爸的三轮车被抄,似乎马上就要被赶回老家。2018年摆摊查得松一些,爸爸也在市场里顶了别人的摊位,但很多外地人走了,生意清淡,2017年生意不好还欠了一万多块钱账,次年才还上。房租又步步上涨,从说好不搬不涨钱的一年五千,一步一个台阶涨到2019年一年九千。送孩子回老家,看起来是必然的事了。

几个孩子都没有怎么在老家待过,2014年回去上户口,在老家一周,几个孩子身上都长痘,回北京才好了。提起回老家上学,亚星摇头说“不想”。姗姗说姐姐担心回去学习赶不上,水土不服,姗姗自己“不想那么多”,回去可以上更好的学校,眼下青红蓝实在没有个样子了。

由于孩子们一直在上民办学校,享受不了义务教育政策,每个孩子的学费都不菲。以2018年新入学的扬子为例,一学期需要缴纳2800元学费,这还是学校减免了1000元的数字。冬天取暖费一人四百,校车和学校伙食更是不敢有份。两个上了初中的女孩,2017年缴费已经达到了每人一学期3600元,老三也要3500元,每次开学无法一次交齐,都是分期付。如果回到老家读寄宿,学费和一部分生活费是国家出的。

但老家的学校不是想回去就能上的,学籍是门槛。青红蓝没有办学资质,无法办理学籍,有的孩子回老家上学需要毕业证,青红蓝的老师只好找朋友,用photoshop软件自己制作。聚餐结束后打扫房间,学校给姓李的同学颁发的“三好学生”奖状被撕开撇在地上,李同学说“没用”,老师们也无人在意。倒是喝空的啤酒瓶,被一个老教师收集起来,准备拿到废品站去换几块钱。

2018下半年,爸爸打听了老家的学校,都需要学籍才能接收。爸爸计划的是在青红蓝读完这一学年,明年下半年全部孩子回老家上学,但学籍的事看不到解决的希望。其他从青红蓝转学回乡的学生,都需要在当地托关系,爸爸妈妈离乡多年,又没有这方面的人脉。

如果姐弟们回乡上学,爸爸妈妈只能派一个人陪同,另一个留在北京挣钱,这是好不容易商量出的方式。从来没有分开过的家庭,要拆成两拨。

妈妈可能是留在北京的那个人。在家里,她是主要的收入来源。卖水果辛苦,四点多去十公里外的市场进货,七点多出摊,晚上八九点才回来。爸爸的出摊时间晚一些,早晨进货回来,把几个孩子送到公交站,可以回来补个觉。以前摊子被抄那段,爸爸每天喜欢喝两顿小酒,妈妈颇有抱怨。

冬天骑三轮车去农贸市场出摊的途中,经过一座公路桥,桥底有一位北京老人开着自己的三轮车,车上载着一套dvd音响,停在桥底自己拿着话筒唱k。妈妈看着说,“命不好,没生在北京,各种照顾”。

对于几个孩子,妈妈的打算是尽量让她们好好上学,“不要像自己这么辛苦”。

北京通州管头村,师生聚餐中,三好学生奖状被撕坏弃在地上。

北京顺义庄子营,兄妹们在凌乱贫穷的家中看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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