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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妈妈的情诗(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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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迪刚回上海的时候,有时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天天会拿起一把刀,威胁要杀妈妈,吴迪让他放下,他也就放下了。

付诸实践的是离家出走,家在一楼,天天待在窗外小区的园子里,不回来,有时拿个竹竿逗猫。爸爸的方式是置之不理,等他自己回来。吴迪则是拉开窗帘,自己站在窗前门廊里做事,让他能看到,心理有安全感,过一会儿就会自己回来。说起教育孩子的方式,吴迪自嘲是“猫妈,不是虎妈”,虽说她自己个性很强,从不轻易认怂。

陪伴渐渐见到了效果,在下一张情绪分析表里,天天的“打人”“要杀人”和“离家出走”频率分别由一周几次、几天一次、一周一次下降到“每月一次”和“每两月一次”,而最轻微的哭泣也由“这根本不是事儿”变得不经常了。

但在爸爸看来,吴迪的努力并没有那么效果明显,副作用也不少。相比于爸爸和外公,妈妈会妥协,足球和游泳的功课都是这样废止的。家里的钢琴靠墙闲置已经几年了,天天从上学之后就没摸过它,去年吴迪试探性地问儿子,是否把琴卖了,儿子不答应,近期吴迪又提到这事,说可以卖一万块,天天说:“可以呀。”

更大的问题是手机。

像寻常小孩一样,天天喜欢偷着玩妈妈的笔记本电脑或手机,吴迪则会把某些时候的允许作为奖励。爸爸的想法则是绝对不能碰。

天天上三年级以后,手机百词斩的出现让问题变复杂了,英文出色的天天痴迷上了这个,妈妈觉得是学习,爸爸认为照样是玩手机,会造成眼睛近视。妈妈的想法是,眼睛近视了以后还可以想办法,毕竟天天喜欢学单词。在科普组织待过的她,觉得近视没有想象中的可怕。爸爸则严格禁止。

时隔大半年,我再次去到天天家中,墙上贴了三行不同颜色的小纸片,分别由爸爸、天天和妈妈记录,标明了在玩手机百词斩问题上,天天和爸爸的冲突,以及妈妈的调和。最上一栏爸爸的绿色卡片记载了天天早起半小时玩手机百词斩,没有睡够规定的时间,因此完全禁止他玩百词斩。天天因此极为生气,上演离家出走的情节。天天的紫色纸片则记录了爸爸不让自己玩百词斩,因此“要恨爸爸,要离家出走”,第三张卡片是“还是恨爸爸”,直到爸爸不在家了,天天才回来。

最下一栏妈妈的黄色纸片则记录了自己的意见,觉得父子有冲突,爸爸没有和天天好好交流,“错过了一次解决问题的机会”,并提出疑问:“如何能让天天在不影响睡眠、作业的情况下玩百词斩?”此后经过妈妈的调和,爸爸与天天达成妥协,在不影响休息和学校学习的前提下,可以玩百词斩,最后一张卡片则具体说明,“如果6:30以后起床,做好自己的洗漱、书包、吃饭(以后),或许可以”,而天天的最后一张纸片则卷了起来,看得出妥协的艰难。妈妈则在最末的纸片上记录了自己受到的启发:天天和爸爸要学会讨论,解决不同意见,让双方认同。

虽然有妈妈调和父子冲突,爸爸却觉得,自己在家庭三角中处于吃力不讨好的位置,“我这头抓,她那头松,我就成了恶人”。实际上天天对爸爸的恶感还来自小时候,爸爸曾经打过天天,“事后也没有道歉”。天天对这件事记忆很深,虽然爸爸此后再也没有对天天动过手,天天却认为:“他有可能还想动手打。”妈妈也揍过天天屁股,天天也哭了,过程记载在墙上的小卡片里,在献给妈妈的情诗里,他写道:“有时,妈妈还像一堆熊熊烈火,把我的屁股烧痛。”

但在他心中,这和挨爸爸揍似乎不是一回事。

父子俩也不是只有冲突。中秋晚上的公园月下捉迷藏,通常上演的场所是在家里客厅,饭桌、沙发、钢琴、窗帘和墙角都成为藏身道具,参加者通常还有邻家的小朋友。在这些游戏中,爸爸也表现出了强烈的主导性,天天和伙伴都认为“爸爸最厉害”,其实他无非是从一个方位开始地毯式搜索,这样可以保证不留死角,而小孩们总是受到躲藏者故意弄出的丢东西的声响干扰。

父亲对儿子的影响,有一件是吴迪觉得完全无法改善的:基因。天天在饭桌上的狼吞虎咽,吴迪觉得来自父系几代人饥饿的记忆。天天还有从父亲和祖父遗传来的脚气。吃饭的时候,天天会把发痒的脚高高伸起来,平时一贯严厉的外公,则会乐意帮孙子抠脚。吴迪只能对客人抱怨“基因的顽强”。

因为和父亲之间的个性冲突,中秋节我和这一家聚餐的时候,上次掌厨的外公已经离开了,去了深圳的儿子家中,吴迪一家新请了阿姨。

女朋友 男朋友

四月的一个周末,天天和同班同学星辰待在妈妈创业的工作室里,一起制作化学知识画册《元素周期表的旅行》。画册的扉页上画着并排的两个作者,“没有一号二号,都是主人公”。

这和上次天天与两个女生去杭州的情形大为不同,其中一个女生叫姜乐。

姜乐是天天最好的朋友,也是他的“梦中情人”,给妈妈的之外,另一首情诗就是写给她的。和给妈妈的不同,这首情诗里的天天完全变成了一个恋慕同桌女生却又不知所措的懵懂孩童。这首情诗没敢献给女主人公,因为姜乐个性很强,两个人像是“欢喜冤家”,经常发生冲突,互相告状。

情诗里也写到两人一次矛盾的起因,是姜乐玩“滚动的天空”第一关“云”玩了一百,天天爱慕她的聪明,“表现出来的却是恨,所以才骂你”。

在三家大人带着各自的独生子女组团出游期间,姜乐和天天的冲突激发到了关系破裂的程度。走路过程中两个女生抱团,分别担任队长和副队长,天天只能当队长助理,走在队列最后边。他有心盯住姜乐,指出姜乐三次走路超过队长,弄得两个人都很生气。第二天倒了过来,姜乐三次指出天天走路超过自己。吃饭时,天天和姜乐抢座位,后来天天主动道歉和好。

两天中一共发生了六次矛盾,最严重的是第二天三人做游戏,姜乐说天天“死了”,对“死”非常敏感的天天动手打了姜乐,自己也开始哭泣。到第三天,两个女孩完全不跟天天玩了,吴迪只好买冰淇淋去公关。

经过这次出行,吴迪对于天天现有的朋友关系产生了困惑,觉得应该由自己做主,来选择儿子的人际圈,寻找性格温和的朋友。

适逢学校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班主任邀请吴迪去班上讲家长课,带来了拓展人际圈的契机。吴迪讲课的题目是“我们的生活变迁小史”,从自己的童年开头,展示各个年代的图片,说明几代人生活条件的变化。

相比于习惯了培训讲演的妈妈来说,这次讲座对于天天意义更加重要。他在课桌上身体前倾,姿势显得紧张,还把书包套在背部以求坐直,回答提问的手举得很高。当几次都未被妈妈点名,他变得有点无精打采,举起的手变得很低,开始揉眼睛咬手指。直到屏幕上出现自己的家庭照,天天又重新活跃起来,妈妈也适时叫他起来答问,天天的回答局促结巴,一只手不自觉在身后揪自己的裤子。

不论如何,妈妈的讲座引人入胜,同学们都很兴奋,天天长了脸。下了课走出教室,天天主动抱住妈妈,一连亲了四下,回到教室又趴在桌上跟几个小孩聊妈妈刚才的讲座。

妈妈和前来旁听的一对学生家长聊了起来,发现彼此的上学工作经历差不多,孩子的学习也都不错,决定让他们成为朋友。这对家长就是周星辰的父母。

周星辰身高比天天矮一点,是个温和腼腆的好学生,班上的“化学大王”,天天也由此对元素周期表发生了兴趣,在家里要求爸爸一天给讲一种元素。在妈妈的鼓励下,两人有了一起绘制元素周期表的想法。

创业办公室很宽大,显得有点空落,许多事情只是刚刚开张。接下来的几个周末,妈妈和同事们在小房间里研发小学诗歌课件,天天则和星辰在客厅推进元素周期表,渐渐从对人体无害的一级元素,递进到有毒元素,再到致命的第三层元素,直到导致世界毁灭的终极元素,用手绘图画来表现故事,譬如锂起火后被放置在金属屋里,火终于熄灭。另外是铍,天天手绘一个人中毒后手抓头发,终于致命的过程,旁注:“砸在头上,他很痒,为痒而死。”大部分的画面是各种死法,这是天天特别擅长的部分,譬如想到氟中毒,天天深吸一口气,皱皱鼻子,“叹一口气就行了”。

每周的元素周期表绘制完成后,天天总是恋恋不舍,一再和星辰的父亲商量,希望伙伴留下来多玩一会儿。吴迪和星辰的爸爸商量,两个孩子轮流到对方家里,一起完成元素周期系列,直到成为一个绘本,或者做个展览保留下来。

此后几个月,在吴迪组建的“元素周期表小组”群里,双方家长的日程接洽一直在进行。但天天和星辰都报了不少校外课程,譬如星辰的架子鼓和天天的绘画课,和两人都上的英语沙龙班,加上各自家庭社交,尤其到了节假日,日程往往对不上。这时天天会显得急切一些,好在双方家长有意,这对朋友不定期由一方家长带着一起玩,一同到黄浦江边散步、参观博物馆和听励志演讲等等,两人还分别到对方家中过了一次夜,同睡一床。

元素的旅行也持续地进行下去,到了暑假,终究接近完工了。最后的两周,吴迪在朋友圈里记录,两个小朋友赶工,有些仓促,自己意识到以后又返工。画册完成后的张罗,吴迪主动包了下来,找到一家印刷厂,印制了十本,双方家长分摊成本,成了两家小孩的第一次“出书”。

另外重要的事情是,三年级新学期,两人调到了一起,成了同桌。此前天天姜乐争执的情形,不大会出现了。

但天天仍需要女朋友。中秋夜去世纪公园前,他的女朋友“换了好几个”,怡可是比较大度的,有事会让着天天。在家里玩,怡可坐在沙发上翻看《头脑风暴》,天天凑在她肩膀后面看,手托下巴,有时手指伸到书页上指点,和怡可问答两句话,相比起平时对于爸爸妈妈,话音变得柔和,望去不同寻常的安静、温和。刚才玩背诵古诗的游戏,怡可背得最好,天天有些失落,提议玩别的,但当客人夸奖怡可,他又显得开心。

在去世纪公园的路上,怡可在手表上看到姜乐当天去崇明岛玩,走了两万多步。天天对这条信息反应很强烈,告诉我已经跟姜乐“绝交”,原因是“她根本就不喜欢我”。我问假如她喜欢你呢?天天低声承认“大约我还是会喜欢她”。

对天天在女孩子面前的弱势,吴迪有点担心。国庆期间去内蒙古阿尔山,天天和同行另一个男孩的冲突,加深了她的担忧。这个男孩与天天同年级,父母都是投资圈玩家,胆子大,父亲带娃的套路完全不一样,是虎爸,对儿子狠,儿子也是熊孩子一路,身体壮实,平时不露声色,下手起来很吓人。两个男孩两天里打了两架,男孩的拳头像铁,天天完全不是对手,一挨到对方的拳头就哭了,事后又主动去道歉,说我们和好吧,“特别能示弱”。吴迪担心,“他得练练,长大以后怎么保护我?”

相比从前,天天在学校里已经很少哭了。新宇说,以前别的同学会躲避天天,怕他哭起来麻烦,现在哭得越来越少,几乎听不到了。对于变化的原因,天天自认“有勇气了”。

吴迪觉得,儿子还会在骄傲和自卑之间分裂,有时会发脾气,实际是没有安全感,只能靠发脾气和自我伤害来保护自己,眼下已经逐渐能自控。最近一次全家去浦东机场赶航班,坐磁悬浮时因为爸爸上电梯慢了,错过了一班,天天发了几分钟脾气,还是自己安静下来了,没有出现吴迪担心的在老家街头倒地大哭的场面,“暴躁度降低,也算进步”。

进步的原因,吴迪说是因为“我回来他安全感增加多了,我成了食物链底端,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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