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脚下的夜(2/2)
两个孩子睡下后,爸爸还要看电视喝开水,随手拾掇下屋子,捱到晚上十一点,给牛骡添草。一天要喂六七回,“吃不饱容易生病”。半夜还需要加一次。夏天可以吃坡上青草,不用喂这么多次,妈妈在家就可照应,爸爸才能安心出门打一个月工。平时爸爸还会给自己倒上半纸杯酒解乏,今天下午陪客喝了,晚上就免了。
半夜,沉睡的一家人被惊醒,一个女人冲进家门,抱着一个孩子,站在炕前大声控诉。起初以为是妈妈,细看是邻居老婆。她男人白天在这儿帮工喝醉了酒,晚上回去打老婆。女人怀里的孩子吓得目瞪口呆,也没有哭。爸爸把孩子安置在炕上睡下,披衣跟女人出门去劝架。霞莉姐弟醒了一会儿又睡了,家里安安静静。两个小时以后爸爸回来,又去后院给牛骡添了料,回来上炕睡下,给打横睡的弟弟盖上被子。小男孩在梦里叫着爸爸。
早上邻居女人来接孩子。正在起床的霞莉揉揉眼睛,看看身边睡的邻家孩子,又看看父亲,像是做了一场梦,又分明是真的。
母亲的病
第二天偏房屋顶快完工时,母亲回来了。
看到母亲,就明白了爸爸的微笑是什么含义,也懂得了邻居大婶的语气。母亲身材高出旁人很多,蹬着一双长筒靴,上身是红色皮夹克,面容清秀,透着不像是属于这个地方人的气质。连她的姓“姬”,也似乎自有来历。
最初一刻,周围的人事都相形见绌。最初开口说话时,这种气质仍旧保留着,只是语调稍稍有些粗。
只有相处久了,病症才会在出众的外表下一点点显露,似乎优美的旋律在哪里稍稍走了调,让人心生惋惜之情。
“人家说人长得挺好,没本事。”她这么说着自己,像是为自己外表的出挑做个解释。类似的强调挂在妈妈口头,譬如说自己纳的鞋垫“丑”,自己“蹩”。
虽说如此,家里多了个做饭的邻居大婶,却使妈妈感到需要寻找位置。她开始打下手,拿手巾擦拭揉面的盆,动作却像她说话的声气一样,有些过度。揭开锅盖看水的时候,差点将一锅水碰翻在炉子上。说起在亲戚家做客的情形,声音也有些大。似乎无形中有种压抑下去的躁动。
到加煤的时候,邻居说放两块,妈妈偏生只肯放一块。过后又将冻着的蘑菇取出来,邻居让她放回去,她有点不情愿。两人此时的角色有些微妙,妈妈更像客人,却又不甘于此。
好在妈妈给霞莉和弟弟带了不少东西,书架子和一大堆文具,出水不流利的签字笔,还有很多双袜子,大多是别人给的。这让她有事可做,坐在炕上穿一个晾内衣袜子的塑料衣架子,霞莉爬到了她身边,看着妈妈拆开给姐弟俩买的袜子,一人两双。
妈妈穿好了衣架,把四双新袜子夹起,挂在门边墙上。邻居大婶说这样会落灰,妈妈不理。大婶在切面,妈妈一时又失去了角色,抱臂站着,又揭锅看看水开了没。
过一会儿她又想起了什么,回到炕上拿出一个乌龟壳,壳里带着点血丝,是坐席时有这么一道菜,拿回来给姐弟玩的,妈妈出门给了弟弟,却和在外间忙活的爸爸争起嘴来。爸爸骂了一句什么,妈妈回骂他“狗头”,两人进屋同坐在炕上,妈妈推搡了爸爸一下,爸爸笑着躲到破旧的沙发上。邻居大婶说这是有人,爸爸才不还手。正在吃饭的霞莉也说,妈妈平时很怕爸爸骂。
妈妈开始说坐车晕不吃饭。等到帮工和小孩吃完了,看到锅里还剩有两碗,才端碗来吃,还吃得不少。她说,一顿吃小饭(本地的一种面食)不能超过三碗,打麦时她吃了三碗,把自己胀的不行了。但说完她又拿起一碗来吃。
吃饭中间妈妈忽然面朝墙,沉默半晌,看似是端详墙上的东西,霞莉却准确地预先模仿了一声“阿嚏”,果然妈妈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饭后小黑狗想来吃碗底,妈妈不让,说:“吃了你又不帮忙。”霞莉反驳:“它咋不帮忙?你不在家,它替你看门呢。”类似的情景剧一直在母女间进行,似乎是为她们面目的全不相像增加一些弥补。下一个剧目是霞莉穿上了妈妈脱下的靴子,整条大腿陷了进去,一瘸一拐。
戏码也会发生在父亲和孩子之间,临睡前爸爸说自己年纪大了,把小孩给别人养,两个孩子打了一下爸爸,弟弟尤其认真,差点要哭出来,爸爸连忙以手抚慰。弟弟忙活了一晚上,用颜料笔涂画一次性纸杯,穿洞系上两根绳子,做成一个小口罩。爸爸帮他戴上口罩,系带短了,又松开加长。
弟弟戴着口罩睡着了,爸爸为他轻轻解下,去后院喂牲口。妈妈例行地吃药。一只手托着药片,打算往下咽的时候,妈妈皱着眉头,现出额头和脸颊重重皱纹,只是在这一刻,才透露出她三十五岁的年纪,和坎坷的人生经历。
月亮升了起来,落在后院地上,牲口都沉默,听着爸爸踩在渣草上的窸窣脚步声。远处头戴雪冠的老君山,像是守在地平线上的家神,看着这个男人搂着草料走在院子里。
今年大泉沟遭了天灾,六月间收麦季节下了一个月连阴雨,麦子烂在地里,近于绝收,抢回来的生了芽,只能喂牲口。父亲手里端着的,是萌发青芽的麦子,像是受创后的另一种生机。
[1] 出张:方言,意为打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