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疑(2/2)
集中化疗虽已完成,但癌细胞残留量不低,需要两年的观察治疗期,五年之后是否不复发,“就看造化了”。白血病儿童的复发率不低,张凯有个病友,治愈十年之后复发,住进医院不久后去世。这种未知性像若浓若淡的云翳,笼罩在痊愈的预期上,让张凯感到对于未来的茫然。
但相比已经穿过的重重生死拱门,这层云翳眼下还不用去担心。
蘑菇
凌晨一点三十分,爸爸在门前发动了三轮摩托车,车灯斜掠过渠中流水,不时被爸爸搬菜箱上车的身影打断。
三轮驶上了公路,去往县城菜市场。公路上阗无人迹,只有货车偶尔交错驶过,映出三轮车的弱小。天上月亮像一柄擦亮的割菜弯刀,车轮穿越婆娑树影。这时出发,夜不是越走越浅,是越走越深。
往年姐姐在县城上学时,周日晚上会乘爸爸的三轮车,到了菜市场爸爸卖菇,姐姐在商户门口玩,天亮了去学校,省下车费。有时候,张凯也搭车去县城买书,父亲和兄妹挤在没有篷的车头上。
自从张凯发病,姐姐又升入了大学,这样的情形就不再出现了。妈妈常常陪张凯在杭州住院,家里只剩下父亲一个。种菇的繁忙季节,爸爸也只能一个人扛着,雇上几个帮工,再没有了往日热闹的场面。以往全家人住在厂棚,姐姐和张凯暑假时都是一人一口锅炉昼夜看守火候,替一下父母的班,父母白天还要陪工人干活、采菇、喷淋,爸爸深夜要出去卖菇,出菇高峰时节,蘑菇像无数小孩一样在菌棒上簇拥,采不过来也运不及。爸爸养菇的技术过硬,张家的菇在整个开化县卖相出色,声誉最好。张凯也需要帮助采菇,“看到蘑菇圆圆的,长得饱满,采下来会有幸福感”。
张凯得病之初,爸妈想要关掉种菇厂,但当季已经投入那么多材料,亏损不起。后来知道需要长期治疗,蘑菇是家庭的命根子。爸爸只好在杭州和坑口村之间来回奔波,2012年一年,爸爸单趟跑了34次。
爸爸的第一反应还有卖掉全家人住的房子,妈妈说人都往城里搬,村里房子卖不起价,如果小孩没有救回来,一家人失去了立足之地。种菇的收入不足以填满治病的大窟窿,借钱不可避免。爸妈做生意多年讲信用,为了避免借了长期还不上,想了一个特别的方式:一家借1万,多不借,少不借,头半月内一共借了18万,按借钱顺序还钱,需要用时再借,不失信用。
集中化疗的三年里,总共花费57万元,报销之外,自家承担大约一半,种菇的收入是大宗。2016年,张凯的病情日趋缓解,爸爸的种菇事业迎来了高峰,却也同时陷入困顿。
这一年,蘑菇像爆炸一样绽开,完全看不见菌棒,人根本采不赢,一天要产一千多斤。因为出菇太厉害,根须就比较长,品相不如以往。恰好又赶上国家扶植种菇大户,全县的蘑菇供应一下子进入饱和,张家遇到了从未出现的情况,自家的菇卖不动了。由于种菇大户有国家补贴,成本低,又有储存的冷库,自家完全竞争不过,最后只好贱价处理给配送公司,还做了一部分蘑菇干,张凯和姐姐睡的楼上,弥漫着一股接近酸菜和臭豆腐之间的蘑菇干气味。
原来爸爸是县里第一批扶持对象,这一年也想争取一下“种菇大户”扶持,承包了周围农户五亩地,准备扩大到十万根菌棒的标准。但是给张凯治病掏空了家底,没有能力建造钢制大棚、冷库和雇佣人力,承包的农田长着杂草。已有的蘑菇大棚因为2016年的砸锅,第二年没有敢育菇,爸爸妈妈尝试改种蔬菜。
相比于蔬菜大棚,种菇大棚更长更窄,如若把塑料棚布脚卷起透风,风会刮翻大棚。改种蔬菜以后大棚里杂草多,更为炎热。妈妈把一个温度计挂在大棚里,不一会就上升到了38度。妈妈掮着锄头前来开沟,去年因为没有开沟灌水,种菜失败了。一边开沟一边拔草,行垄中间是妈妈昨天拔的草,已经晒枯了,手上起的泡还新鲜。
张凯跟爸爸一起来拔菜。爸爸拿一把割菜专用的小弯刀,拔出后割下带泥巴的根须,一束束放在田垄上,张凯拾起放在一起,爸爸装箱,一共割了三箱六十斤菜,现在装在爸爸的三轮车上。
卖菜不像卖菇有固定季节,有时车头上很冷。有次爸爸卖菜回来,妈妈问他怎么样,爸爸说你别问我,我冻得有点恶心。
一个来小时到达城郊菜市场,路边已经大体摆满,都是一辆三轮一个菜摊,爸爸排到了有些偏僻的位置。菜要一束束地取出来,摆在翻过来的空箱子底上,有三叶青和小白菜两种,批三叶青的有好几家,待会儿等地段好的人批完了再换过去。光线不好,有人戴着矿工的头灯。
菜批得不算快,有两个主顾过来看,其中一个女人是给宾馆配送蔬菜的,都是从前买蘑菇的老客户。爸爸说棚子里温度太高,菜有点卷了,加上打药少有虫,卖相不太好。往年批发蘑菇,到市场很快就出手了。
随着有摊户出清,人们一点点向中心挪动,爸爸把菜捆移到十字路口,比别人降了五毛钱价,总算卖掉一些,到了三点四十分,一个女人来拿走了最后两捆。爸爸四处转了一下,没有看到什么人卖香菇。去年春天行情崩溃后,种菇的人少了,现在市面上菇又少了。这又让爸爸起了重操旧业的念头。
毕竟自己种菜不大内行,种菇却是开化县第一。当初远赴江苏扬州,从在那里集中种菇的丽水人手里学艺,以后被开化县农科所树为典型,自己注册了“纯菇凉”商标,名字是大学的女儿想的,今年还拿到了食用菌中专文凭。
儿子的病过了最危险、最花钱的时期,种菇大户的心思,也渐渐地在爸爸心里重新活过来。
水渠
在外婆家院子第一次见到打羽毛球的姐姐,她身着类似职业女性的黑白短袖和裙装,踮脚去够弟弟故意打的高吊球,神态兼有职业女性的干练和乡下女孩的纯朴。在校期间,她已经开始在企业里兼职担任翻译,每天挣三百块做上学费用,每年也都能拿到奖学金。除了考驾照和报雅思,家里从不用给她寄钱。大三那年姐姐在全国性大学生英语演讲比赛中得了优胜奖,大学毕业后保送到上海外国语大学读研究生。
如果不是弟弟的病,她本来还有出国留学的想法。
2012年张凯生病的时候,瘦得没有多少重量,姐姐高考结束后去医院陪护,每天抱着他去接受穿刺。眼下长得比姐姐高一截的张凯却视姐姐为“傻白甜”。村里的很多人家搬进城,同年龄段的孩子都走了,缺少玩伴。以前的街坊变为了断垣颓墙,锁着的大门里边,屋顶经不住雨水而中心塌陷,遍地瓦砾中,童年游戏的痕迹难觅。张凯想要住校,家里考虑到他的营养,不敢答应。只有假期姐姐回来,是张凯最开心的时候。
外婆家附近的大河,是姐弟假期游逛的领地,和家门口的水渠一样,这里的河水清澈宁静,生长着很多开化特有的青蛳,和群群的小河鱼,远远有人在河心摸青蛳。
这里也是妈妈生长的地方,父母第一次相遇时,妈妈正在水面撑着竹筏去载猪草。妈妈喜欢那时无拘无束的河面,没有筑眼下的橡胶坝,劳作之余常常下河游泳。出嫁之后,离开娘家不过十几里地,却也从此疏远了大河。爸爸的水性也好,他下水游了一趟,摸了几把青蛳上来,只是张凯生了病,不能陪爸爸下水。同样不得不告别的,还有得病前父亲带着姐弟二人每天跑步的习惯。
好在还有家门前的水渠,能带来足够的乐趣。天热时爸爸会和邻居一样,在水渠里洗澡,全身浸在水里,享受一刻穿透肺腑的清凉。妈妈头天刷的青蛳,比大河里的长,带着暗青色的螺纹,泡到第二天,剪去了尖尖的屁股,就可以做菜了,还在发糕上撒上一层新刷[3]上来的虾米。打完羽毛球回来,张凯帮妈妈在渠里刷干净了白生生的芋头,又刷干净了手,姐姐也给爸爸洗好了打土墙穿的迷彩服。客厅里的电视没有遥控器,按钮坏了,姐弟俩上楼享受一会儿电脑和手机,温习一下功课。
只有一间屋有空调,地上铺了一张席,晚上姐姐睡床,弟弟睡席。楼上没有装修,楼道和墙壁裸露水泥,只有姐弟的两间屋粉刷过,屋里有些空荡。桌子上有一盒网球和一盒乒乓球,都是姐姐在学校看人家撂下拿回家来的,现在用不上。另外还有一把吉他,是学校一个外教回国,让姐姐拿回来的。姐姐在笔记本电脑上看美剧,附带练习英语,张凯浏览手机上的“今日头条”。
得病之前,张凯的学习很好,家里保留着他2012年当选“四好少年”的奖状。治病让他留了一级,也时常拖课,平时上学比较认真,成绩没有退步太多。姐姐无疑是前行标杆,只是由于不确定的后遗症,想到未来,张凯也常会有迷茫感,“不知道做什么”。
姐姐说张凯“成熟了,心里藏得住事情”。爸爸也觉得自己这几年成熟了,“以前人家想漂亮,想舒服,我也想”。年轻时的爸爸很帅,女儿猜想他那时“一定很浪”。现在爸爸不会去和别人攀比,家里房子外表没有装修过,去年杭州开g20峰会,村里觉得张家房子在国道边影响村容,要爸爸粉刷,虽说有点补助,自己还是要垫一大半,爸爸觉得没必要,就一直推托着,直到眼下张凯脱离了危险期,才着手了这件事。
爸爸着手的另一件事是修整厨房。厨房是搬走的邻居转让的,是陈年土墙,和楼房很不协调,眼下家里稍微有了余裕,打算推倒重起。两天来爸爸穿着迷彩服,一个人在后院打墙。土墙和爸爸的年龄一样老,却像新的,散发金黄黏稠的色泽,似乎还可以站一百年。只是如同家里的稻谷,都是张凯得病前打的,储存年头久了,煮米饭没有味道,就算最善于使用电饭煲的张凯,也只好在吃饭前申明“这不是我的技术问题”。从2012年张凯得病以来,家庭的光景像是暂停了六年,是更新的时候了。
爸爸手持钢钎,先搭梯子把最上一层的土墙打剥一层,再俯身细细戳去墙基的水泥皮,把石坎掏出两个窟窿,又用镐挖断两堵墙的拐角连接处,这样两面墙就成了上下细中间粗的形状,便于推倒,又不容易砸伤人。墙体开始摇动,颤抖,脱落的尘土迷住了光线,呼吸困难,只听到爸爸钢钎的响声。妈妈拿来一根木板顶住外墙,爸爸再用钢钎适度用力向里一推,整面墙就倒下来,腾起巨大的尘土和响声,姐弟俩都从楼上窗户往下看,妈妈一直显出些许担心,这时感叹:“搞破坏挺快。”
相比之下,建造的事确实困难得多。背木料就是一件最繁重的活计。
张家的林地在山腹里,有几十根成材松木,被邻居家伐木时误伐了,只好索性都砍掉,正好背回家来建厨房。门前水渠上的木料,是爸爸妈妈已经扛回来的,根根浑圆又修长,其中有根底端直径接近一尺,二十来米长,使人疑心是怎样搬运回来。
卖菜回来,姐弟还没起床,爸爸和妈妈进山去背木料。山谷入口极狭,小径绵长,几乎为荒草笼严,曲折几里路转拐后,才现出山腹的树林,听见远处伐木丁丁。张家林地的木料已经伐倒数月,长短仆倒在山坡上,像是人手添加的线条,木茬露出棕红色,散发松脂气息。爸爸掮了一根极其庞大、浑圆的,看起来不像是人的肩背能够承担,爸爸看上去并不健壮的身体,却似乎平淡地将它扛在了肩上。
木料首尾太长,在狭窄如线的溪谷中循行,随时要防止被藤蔓树木别住,肩胛上的重量随路程一点点增加,带着不适的疼痛酸麻混合的感觉,一直增加到难以忍受,才停下来歇一气,似乎这是对自己的某种要求。妈妈也掮了一根略小的,落在后面,心肌炎的后遗症让她看上去吃力得多,在一个转弯的地方别住了,在谷口卸下了木料的爸爸转回来帮她。
树砍倒了四个月,水气还没有完全蒸发,这时雨季刚过,背起来最重。爸爸回忆,几年前在遥远的山上弄杂木,一共有几万斤,特别硌肩,自己都后悔了,“弄投降了”,但还是弄回家了。一个侄子当过消防兵,去汶川支援过地震救灾,一半重的木料都扛不动,后来说“服你了,叔你太厉害了”。爸爸年轻时做篾匠,篾活不挣钱后又做木匠,似乎熟知木头的习性,在肩头上不生分。
说到这里,爸爸露出了隐约的一丝微笑,似乎回到了年轻时候,还有着无限的可能。木头到了公路上,再用小铁车搬运回家,阳光刚刚落在水渠上,孩子们正在起身,姐姐的手机里放着李健的《美若黎明》,新厨房的事业就要开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