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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屋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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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

周五放学,杨轩从步头降镇街翻山回家,看到老屋顶上有四个人。这是她有记忆以来,老屋顶上头一次有人。

以前下雨天气,瓦顶无从遮蔽,似乎有人从二楼一股股倒水,堂屋积成水沟,小青蛙跳进了门槛。奶奶只是躬着折成直角的腰,带她爬梯子上二楼去用几个盆子罐子接住,没有人爬上屋顶去捡一捡,插一插。自从爷爷和爸爸相继去世,再没有人手安抚这座老屋风化衰朽的屋顶,就像没有了手掌抚摸杨轩的头顶。

如今,几双手在屋顶打理,暗淡的黑瓦取了下来,屋脊上堆放着颜色明亮的彩瓦,一片片地换上去。已经有一小半的屋顶变成洋红了,像是黄昏天际从来不缺的颜色。杨轩想到,以后她又可以和奶奶睡在老屋舒服的木板屋顶下了。

杨轩和奶奶翻盖屋顶的钱,出自几十位网友的募捐,和她在学校里吃的免费午餐一样,来自远方地平线之外的善意。一年之前,我和一位“免费午餐”的摄影师来到这座叫作“枞山脚”的小村,见到了九岁的杨轩和腰背塌下来折叠在膝盖上的奶奶,还有千疮百孔受潮下陷的老屋,将祖孙命运门槛的文字和图片传播出去。从那以后,杨轩和奶奶的境遇发生了一些变化。眼下生长中的红色屋顶,是最新也最重要的事情。

对于奶奶来说,这显然是她余生中最大的事件,因此买瓦时,她特意嘱咐了买质量好一些的。第一天拆旧瓦,四处托人打招呼,村里几乎能来的都来了,梯子上隔几级就站的是人,把老屋的瓦移到偏房上,还能把已经歪斜的偏房屋顶拣盖[1]一遍。奶奶塌着背翻山走下步头降镇街,买了平时不常见的营养快线、白沙烟、啤酒,自家炕的腊肉之外,又称了新鲜肉,借邻家的大电饭煲做打火锅,请了邻居帮厨。楼上常年闲置的一摞碗筷也搬下来,和杨轩爸爸生前烧的木炭一起派上了用场。家里从来没有这样多的人烟气息。

不过帮忙的人大都是老人和妇女,村里的壮年男人都出门打工了,递个瓦还成,能上房盖瓦的人少。到第二天落雨,又逢赶场,来的人就大大减少了,剩下几个亲戚。奶奶不方便找人买瓦,买菜时在路上顺便托人,从芷江拉回的瓦样式有些不合适,大小参差,不好叫人调换,盖了半天的瓦合不上檩条,卡不严雨槽,盖了一片又返工。村里盖房的“老把式”去贵州了,几个男人蹲在屋梁上现“研究”,盖房的进度大大减缓下来。

周六这天人又少了两个,早晨露水稍微晒干,杨轩也踩了屋后搭的跳板,递红瓦上楼。窄长湿滑的跳板和陡峭的后坡,都不能叫她害怕,她的一条探险路线是从和奶奶过夜的偏屋上楼,踩着一条给猫走的搭板过到正屋楼上,再从破口的拖檐猫腰钻出去,翻身站到屋顶上。宽大的红瓦,她一次能抱两匹,有时还递些钉子上去。

不过她的主要位置是给奶奶打下手,门槛内外忙活淘米洗菜,还有雷打不动的家中牲畜日常生计。

土豆

早晨五点,天地还是一块黑锅底,奶奶手里的小电筒,把锅底捅破了一点点小口,越过老屋的门槛,去灶屋劈柴生火,给猪准备两大锅伙食。杨轩还在旧棉絮下沉睡。

奶奶没有开电灯。对于老屋常年的黑暗来说,电灯光过于花费了,玩具似的小手电光就够,像一只飞来了灶口陪伴她的萤火。生火之后,是更费事地打几桶水。门前的水管没有像别家一样的龙头,用一根木条在管口里塞住,拔出来时冷水溅到了奶奶的胳膊。门前依旧流淌成河,去院坝要绕路。但这已经是趁手的好日子。春天里管子曾经被淤泥阻塞,一个周末,奶奶和杨轩在小雨里忙了一整天,把水井的淤泥淘净,把断掉的水吸上来。奶奶和杨轩谁也没有足够的力气,直到旁人看不下去来帮忙。

过掉两道门槛之外,端水上灶是最难的一关,奶奶倚在灶沿,一只手肘着力,把桶斜着蹭上灶台,倾倒进大锅。倒水之后,奶奶伸手入小锅捏了捏汤里煮的红薯,便于牙口还嫩的小猪嚼碎。煮完猪食后要烧一大锅清水,用来洗干活的人吃过的碗。水缸里的水也要添满,今天续盖房子要用。

这时天光渐渐清亮,杨轩已经起床,帮着挪开水缸盖子。虽然塌着腰过门槛艰难,奶奶不轻易让杨轩提水,怕她的手腕细扯伤了筋骨。

小猪的嘴已经并成一排搁在圈槛上,哼声震天。这是奶奶要料理的事情,杨轩的职分是上楼舀米,给将要来干活的人做早饭。

缸底爷爷留下的米终究刮净了,现在的是买的。今年奶奶没有种米,天气多雨,玉米也只收了两袋。另外有两小袋米,是善心人送的。米放在楼上,奶奶自己在家时不怎么动,存到这两天方才拿出来。

杨轩在门前择米,邻居大姐教她先车几下盆子,把秕壳匀出来。煮米饭是杨轩早就会的事情,一年来随着身量长高,她也拿下了上灶炒菜的活儿,但要老练毕竟缺人教。

昨天下过小雨,早晨露水大,上屋顶打滑,干活的人迟迟未来。今天的人会比昨天更少,昨天来的一个表哥家里有事。能指靠的是亲舅公,舅公还管着盖屋顶的账目。

饭熟时分舅公来了,打电话给另一个帮手,是家族的姑爷,说还在步头降街上,刚打完了米,一会走路过来。

舅公吃过饭,掏出几张作业纸,和奶奶对了一会儿账。瓦买得有些贵,工期没想到拖这么长。第一天的人太多,好多人搭了一会儿手,可能还要付一天的工钱,现在又太少。钱要省着用,有些工可能要求人情免掉。奶奶垂腰站着,脸上露着微笑,又像有点忧愁的样子,太阳升起来,蒸发掉了山坡的雾气,露水渐渐晒干,杨轩去偏屋的回廊上做了一会儿作业。这间偏屋的柱子有些倾斜了,需要扶正之后再拣盖瓦顶。舅公实在等不住,一个人提着瓦上了屋,过一会姑爷才走来了,嘴上叨个旱烟袋,腰里别个装钉子的叫子篓。两人的头发都白了。姑爷说晚些姑婆也会来,这就是今天的人手了。请的做饭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来。

湖南新晃县步头降乡杨轩家中,等待喂食的猪仔。

湖南新晃县步头降乡,杨轩在门前洗菜。

奶奶喊杨轩去地里挑菜。今年雨水多,白菜似乎独得益处,冬天仍旧青吼吼地长得茂盛。拿起大镰刀,轻巧地挑断青菜的根,杨轩已能独立做这些事。再拔两棵大萝卜,装入挎篮回来,送给坡上独居的老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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