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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屋记(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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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轩用一种很难描述的动作,把挎篮的绳子打一个结,勾在镰刀柄上,在肩背后挑着,一柄镰刀勾起了整个挎篮的重量,这样踩着田埂回来。白菜和萝卜是煮火锅要加的东西,虽然干活的人愿意在吃饱了肉之后再考虑它们。

另一宗伙食必需品是土豆,回家路上,放下篮子,杨轩顺便去邻居家借刮刮,家里没有。一个在学校同年级的小伙伴带她进入厨房,两人的身量不太够得着墙上挂的工具筒,半天才搭小板凳取下来,看来邻家小朋友无需像杨轩那样参与刮洋芋。土豆是昨天从自家地里挖回来,个头有些不够刨的,而且形状似乎走了症,疙疙瘩瘩地像生姜,刨不干净。

奶奶拿起杨轩挑菜的大镰刀,用刀尖削着土豆皮,这是奶奶平时的方式,很慢,像是钻子打磨石头,能转着把旮旯缝缝一点点剜干净,适合自家产的土豆。

土豆切成条子,用猪油炒出来,是今天的晌午饭。奶奶平时吃土豆条的时候,不会放很多的油,掺水煮土豆汤喝,加两片白菜。有时是连皮煮两个吃。

姑爷在屋顶喊杨轩拿个东西,杨轩找出一把起子,从后坡送上屋去。奶奶趁着闲空,跟着慢慢地走上后坡,看翻盖中的屋顶。这段坡的度数不小,奶奶往上爬时脑袋贴到了膝盖上。站在坡上,望着屋顶两个人在忙碌,打了个招呼,奶奶脸上露出一种幸福又歉疚的微笑。似乎好运来得太突然,不大敢安心享有。

今年春天,杨轩发现班上同学对自己态度什么地方有了变化,有伙伴来找自己说笑了。她脸上报以微笑,心里也像此刻的奶奶一样,有些不敢相信,运气会落到自己身上。

屋顶上的人蹲在椽子上,手里拿着大匹的红瓦摆好,对准,从腰上的篓里摸出钉子,拿钉锤敲,再用起子上紧。刚来不久的姑婆帮着摆瓦,盖瓦的只有两个男人。但红色毕竟在一点点扩张,覆盖了大半个屋顶。奶奶的心里,也像杨轩生的那盆火,一点点地暖和起来。

舅公在打理屋檐的部分,不时需要切开的半张瓦,让杨轩递上去。奶奶回到了屋顶下,去准备猪的晌午饭。如果她的头能抬起来,在屋顶下也可以看见干活的人,正一点点把自己身下的空隙弥补起来,像是杨轩做的填空题,直到最终看不见他们。

土豆不够,奶奶带杨轩又去地里,奶奶去挑猪菜,这是杨轩第一次独立挖土豆。土地没有犁过,盖有一层绿霉,这或许是土豆瘦弱生病的原因,也可能跟种子有关。楼顶生芽的种子,透出一层紫色,像人受冻的手指。杨轩割去土豆藤蔓,扬起锄头的姿势有几分不周正,但不缺细心,不忘把翻掘起的大块泥土劈碎,捏去土豆上的泥。挖到了一个大得像娃娃的土豆,比划着是它的脚、手、头。

力气刚够挖出贫弱的果实,就像她播种时丢肥,总是太多,那没挖的一片藏有期待,或许会比别处大。挖土豆总是含有未知数,这也是杨轩乐意从事的原因。

天黑了,干活的人才从屋上下来。晚饭家里杀了鸡。和自家的土豆一样,这只鸡长得很小,身上还有一个瘤子。干活的人吃得很开心,奶奶没有上桌。姑爷抽着烟,喝着舅公带来的散烤米酒,聊着天,说到明天的压脊,是个技术活,懂的人都不在村里了,只好硬着头皮来;说到杨轩长大了些,比以往懂事了,性格也开朗了些;说到灶台要重打,屋后的拖檐要整修,偏房也要弄一下;说到杨轩端起碗要懂得感恩,不要忘了这屋顶怎么来的。

“没有外边的好心人,我们的日子就难过了。”奶奶坐在矮木墩上说。今年村里“一刀切”,她的低保停掉了。爷爷存下的玉米吃完了,种的收成又不好,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养猪。猪仔还是和往年一样,比邻家的长得小,长得慢,吃了二十天还没出窝,还死了三个。但它们圆嘟嘟排列在圈槛上的嘴,仍然像是从母猪身上摇下来的铜钱,让奶奶看到了日子的盼头。这一次盖屋,不知又要欠下多少人情,要等着以后猪身上的出息,慢慢偿还。

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往火锅里倒盐,说是太淡了,太淡了。火锅的味道渐渐浓起来,就像这间屋里郁积的记忆,太多太沉了,无从回味,化解。姑爷慢慢地喝醉了。

睡前杨轩封住了火,放在爸爸卧房的火箱里,烤白天打湿了的袜子。很长时间以来,这口冷落的火箱又有了温度。屋里受潮凹陷的木板,人踩一脚总像受惊,随着屋顶的渐渐严实,也在一丝丝安心下来,暗中少了胆怯的窸窣声响,不必担心被雨水和风声穿透。

逆光

清晨杨轩去上学,费了些工夫换上好看一些的外套,戴上红色发夹,没有提墙上挂着装剩饭的塑料袋。

最近学校杜绝浪费现象,规定学生自己打饭,由生活委员监督不能剩饭,杨轩不用再在座位肚里藏着剩饭袋子,不过家里的猪也少了些零食。

走上几个山坡,回身能看见老屋的顶,快要成为完整的洋红色,即使在附近翻盖过的一些屋顶中也算显眼。以前掩蔽在树丛和晨霭中,注意不到。

昨天拿走萝卜的老婆婆在坡上招手,把低一年级的小孙女托付给杨轩,两人一起走到了学校。这学期杨轩个头长了些,座位往后调了几排,坐下去也不需惊惶回顾。下课的间隙,昨天借刮刮的伙伴来找,她腿受伤在家待了几天,撂下了功课。两人趴在教室的窗台上,杨轩教她一个个认新学的单词。刚才在课堂上,老师提问了两个单词的读音,她也正确地回答了。

吃过中饭,杨轩和几个女孩在操场上玩转圈游戏,手拉着手,速度越转越快,不停有人坐在地上,随即又被拉起来,笑声和手臂的圈子一起回环,看不出一年前那个落单女孩脸上惊惶的影子。

在家里,舅公早就上了屋脊干活,姑爷在中午后姗姗来到了。晚上醉归后,姑爷说他早上来了客人,又喝了酒,所以到午后才来。屋顶上只有两个人,像是多年搭手的老伙计,也没有位置容下更多的人。没有再请人做饭,奶奶给两人下了面条,自己没有端碗。

午后的逆光下,他们像是屋脊上的两幅剪影,只有花白的头发近乎透明,像是田间的芦苇,镶了一圈柔和的边。冬日的阳光渐渐变得柔和,雾霭在田野间升起来,和奶奶生起的炊烟氤氲糅合,房屋的红色剩下了最后一块巴掌的空隙,在黄昏前修补完整。

老屋变得年轻了,像是重新出生了一次。杨轩和奶奶此后的人生,终究有了一块完整温暖的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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