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流苏的房子(1/2)
罗红莲和爷爷奶奶住在山坡上,孤零零地处在马鞍山和八里河寨子之间。
这不是以前罗红莲家的住址。爸爸在时,罗红莲和别的伙伴一样,住在村里。即使缺少妈妈,有爸爸、奶奶和自己,感觉也像是撑起了一个家。
两年前父亲走了,家也就不存在了。纵然老房子还在那里。空着,雨水从前檐漏下,在白墙上添了密密流溢的一排水迹,像是杏黄色的流苏。
它就要被拆掉了。连同爸爸离世的痕迹。
爸爸的坟
罗红莲的眼眉细长,身板也单薄,像是被什么搓平了一道,不余下任何生动的表情。五官虽然在一张脸上,却各自显得伶仃,像戴着一副无形的悲凄面纱。
五年前的照片和这大不相同。在和堂姐的合影上,罗红莲的脸面要比现在圆润得多,似乎以后只是缩减拉长的过程。
转折来自父亲的离开,但在她出生时,伏笔已经埋下。像这里的其他许多小孩一样,红莲的妈妈来自越南,落脚在这个边境村落,生下了红莲,又在三岁时借口打猪草离家,往更内陆的地方走了,说法是被人拐走。爸爸曾经去麻栗坡和文山寻找过她,但杳无下落。
爸爸在家里萎靡了几年,总算打起精神出门打工,两年前又回来,存了一笔钱,接触越南的女人,打算再次成家。谁也没想到,这一次尝试失败会要了他的命。
这段经历罗红莲和爷爷奶奶都不愿提起,只在邻居口中透露。越南女人过来玩过两次,帮助罗家种稻,返回越南后却不再过来。秧苗刚刚长起时,罗红莲爸爸去越南找她,受到了拒绝,回来后两天就出了事。
爸爸是撕破了越南女人留下的一件衣服,结成绳子上吊的。这样的结局似乎不大体面,罗红莲的大姨过来看奶奶,面对爸爸的身份证,甚至情不自禁地骂:“哎呀,我不想看你,你这个杂种。”
先前母亲出走,罗红莲并不显眼,本地妈妈跑了的孩子为数众多。爸爸没了之后,罗红莲感觉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了”。同学之间吵架的时候,有人会提起这个话头,还给罗红莲起了外号,“很难很难听”,说不出口。一个同学还曾拿小刀搁在罗红莲脖子上。
“不一样”之外,是心里空了。爸爸先前在的那个位置,没有什么可以补上去了。脸上和眼神里,也就一直空着。
爸爸个子大,脾气却温柔,郁闷了,只不过是喝两三瓶啤酒,也不撒酒疯。奶奶说他爱媳妇,从来没动过手。小时候,爸爸很喜欢抱罗红莲。这一点奶奶代替不了,她年纪大了,腿脚又有病,抱不动。
爸爸去世后,祖孙两人上山砍柴,看到山上爸爸栽的小树,都发得很好,奶奶就哭起来。家里爸爸生前打下的谷子,还够吃两年,年代太久有些受潮了,打出来很多是碎米子,长了虫,要淘很久。淘米能让红莲多想起一会儿爸爸。
爸爸打工的时候不乱花钱,都存起来。出事之前,他把银行卡和身份证都端端正正放在桌上,还有写了密码的纸条,卡里有38000元,旁边还有一叠现金,一共九百多元。爸爸的存款,除了一部分给他买棺材办丧事,其他的眼下还在花着,包括红莲上学一周七块的零用。
在和堂姐的合影右上角,有一行印上去的字样:“怎么找到妈妈呢?翻词典,还是——对了,发eail会更快些。”右下角也有一行字:“小狗说了一个笑得肚痛的笑话,滚仔他不笑,ho惹了他——哦,滚仔想爸爸了!”
爸爸的坟在坡下,要下一截坎坷小路,去到深深草丛中。坟垒得方正,露着棱角。坟前放着一满瓶没开封的香槟酒,一只生前用的水烟筒,坟头按照汉人的习俗,挑着清明幡。爷爷说,坟垒得不深,“土石硬,挖不下去”。石头不好,不成形状。
爸爸旁边是大伯的坟,大伯也是自杀的。他在战争中被炮弹炸伤,长年周身疼痛,后来索性拿一颗烈性地雷往头上碰,整个头部都不见了。奶奶养了三个儿子,现在留下的只有红莲的小叔叔。
爸爸去世的老屋,奶奶有时打猪草,会带罗红莲回去。山墙已有裂缝,爬山虎攀上屋檐,又覆住正面的拖檐,阶沿上长满了荒草,结出带刺果实。锁上了锈,要踏在门墩上开。打开门,屋里空荡,所有家具都搬走了,地上生了发黄的苔粉,遗落一口敞着红色里子的皮箱,窗台上一盒没用完的儿童痱子粉,还有一个圣诞老人存钱罐,是爸爸给五岁的罗红莲买的,肚子里没有零钱,装着苞谷籽。
爸爸离开人世的地方,是院坝外边一间不常用的厕所,到了第四天才被人发觉,人已经发胀,有些装不起来了,是爷爷亲手去包裹。红莲没敢进过那间屋子。明年这个地方就不存在了,房子五十岁了,是在爷爷手里起的,爸爸生前存钱是为了起新房,现在地基卖给了别人,明年老屋要拆掉了。
一片美人蕉长在屋旁,开着似乎有些烧糊了的深红色花朵,安慰着老屋在世的最后时光。红莲有时和奶奶过来,摘美人蕉去喂猪。
奶奶的脚
奶奶的脚穿起鞋来很费事。要先裹一厚块海绵,再用层层的旧布包上,最后再穿鞋。晚上脱鞋是相反的顺序,即使地处热带边缘,冬夏一直如此。因为海绵包着的并不是脚掌,从前是脚掌的地方,只剩下了齐脚踝的一个疙瘩,包着厚厚的晶黄的老茧,老茧些微包不住的地方,裸露出骨头。脚掌是战争中留下的地雷夺走的。这也是奶奶不能下水田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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