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境线上的童年(1/2)
黄昏时分,妈妈带着陶连江从院子下坡,穿过竹林到一片玉米地边缘,举起手机,寻找从越南来的信号。
这天是端午节,妈妈要给国境线那边的大姐打电话。信号很飘忽,举着手臂来回找了几次,总算显示出两格。但是没法拨电话,手机卡欠费了。
野孩子
麻栗坡县马鞍山苗寨紧邻中越边境线,与对越自卫反击战主阵地老山遥遥相对。二十七年前最终落幕的那场战事,给这个村落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最明显的是比比皆是的残肢和来自地下无从完全清理的地雷。
在夜里离家游荡的陶连江,无心去顾及这些地雷,相比之下,爸爸醉酒后发抖的拳头更为可怕。爸爸曾用镔铁水瓢砸头,扫帚戳眼睛,“有次拿刀戳我的鬓角,皮破血流了”。酒醒之后,又问陶连江疼不疼。去年爸爸醉酒后和人打架,拿斧头削伤了对方的鬓角,被派出所拘留两天。陶连江害怕这个醉酒前后完全不是一个人的爸爸。
另一宗恐惧,则来自种种传说中的鬼魂。
战争中大量士兵和居民身亡,传说在战后层出不穷。譬如一个中国女兵掉进越南境内一条水沟,水沟里都是血,人路过时血水会飞扑起来;一个越南背菜板过来卖的老奶奶,在村旁竹林里遇到一个女人叫她,她答应了,从此一路跟到家中恐吓,直至老奶奶死亡。亡魂会在门前呼唤孩子的名字,晚上来床边推孩子起床,孩子们不得不改用苗族名字,穿红衣服辟邪。
这些传说中的鬼魂会在陶连江的梦中出现,变成黑暗中摇晃的竹林那样高大的身影。竹林是他最常过夜栖身之处,厚积的竹叶做了床铺,梦魇和露水是他的伙伴。防空洞不敢进去,怕里面有蛇。
爸爸会四处寻找,寻获后施以惩罚的暴揍。陶连江不得不寻找隐秘的地点,去到更让人意外之处。一条干沟的水泥底子,一处邻家的屋顶,一条岩脉略可倚靠的罅隙,都是他用以安顿身体之所。上房和爬杆,是陶连江的特技。他可以哧溜爬上村子小广场的旗杆顶端,在几根旗杆间自如穿梭。他莫测的行踪引发了村人的担心,他会从屋顶下地拿人家的东西,晚上溜进商店偷糖。
家里常常没有吃的,父亲醉酒时不做饭。陶连江四岁就开始自己煮米饭,干饭常常煮成粥,没有菜。
堂哥家是唯一可以偶尔托庇之处,大部分时间陶连江在堂哥家就食。上学交伙食,也是从家里带上一碗多米,再到堂哥家添一碗。天气凉的时候,陶连江会跑到堂哥家的猪圈,和大猪偎睡取暖。去年的一天,堂哥在自家猪圈发现了陶连江,劝他说爸爸打工了,家里只剩你一个男子汉,应该在家过夜。陶连江答应了。
那些年家里没有妈妈。“地雷村”的名声在外,这里的男人多数娶不到本国媳妇,陶连江的三任妈妈都来自国境线那边的越南。
亲生母亲在陶连江未满周岁时就离开了,没有奶水吃的陶连江只能吞咽玉米糊糊,这造就了他身体的瘦小。为了政府补助造房子的事情,生母和爸爸常常打架,房屋刚刚造好就出走,不知去向。一年之后,生母回来了一趟,带着一个蛋糕,说给陶连江过生日,还给了一百块钱。邻居猜测她有回头之意,但当时陶连江爸爸又找了一个越南女人,生母只好离开。对于这一次探望,过于年幼的陶连江来不及有记忆。
以后陶家的邻居在文山州看见了陶连江的生母,背着一个小孩,衣服看上去很破旧,两人没有讲话。邻居推测,生母嫁到了离边境更远一些的内地,这也是不少越南女人的轨迹,先嫁到地雷村,情形不好就再往内地走,条件会好一些。但是生母看起来过得并不如意。
记忆中的继母对陶连江不错,但她也受不了家穷和爸爸的拳头,两年后离开了。失去了伴侣的爸爸天天醉酒,陶连江就此过起了流浪露宿的日子,从幼儿园放学,索性过家门而不入,吃百家饭,一件衣服一双鞋穿一年,直到三年前爸爸找了现在的继母。
在竹林里过夜的时候,陶连江会想生母。陶连江上身的牛仔装是生母买的,带着best kids的字样,比裤子显得干净有式样很多,是生母上学期来学校探望时带的,还给了一百块钱。相比之下,脚上继母买的凉鞋,就更顾及实惠,尺码和爸爸的一样,陶连江直到成人都能穿。前几周生母还打电话回来,“说等我到了十四岁,给我买个手机”,大约是方便母子通话。两年后的这个愿景,让陶连江脸上增添了光泽。
问起“最喜欢哪个妈妈”,陶连江一时“说不出来”。后来又说,更喜欢亲妈妈,“她对我好”。
陶连江也爱爸爸。“他不喝酒的时候,很勤快。”陶连江说,每次下雨,爸爸都会去田里看水。爸爸曾经带着妈妈和他一起去山上砍柴,一人背一篓回来;五岁那年,爸爸在附近的矿山打工,带陶连江到山顶,把他放在滑槽的矿车里,顺索道放到山脚。
这对于陶连江,都是在心底保存得好好的记忆,一样也不会损坏。
异国人
寂寥闷热的午后,两个孩子在户外游戏,妈妈在堂屋里看电视,反复播放一张歌碟,画面上一个穿苗族服饰的女人在荒地上走动,低沉忧郁地唱着“你有一个家,不如换一个新家”,妈妈坐在小马扎上,手托腮帮听着,脸上渐渐添了两道清晰的水迹。
妈妈在国境线那边本来有一个家,几年前随着丈夫的病故,一切都消逝了。丈夫的去世,据说是由于帮人杀猪,吃了病死的猪的血,脸变绿了,又喝酒,第二天就去世了。
丈夫去世后,带着两个女孩的妈妈难以支撑,被迫再嫁,继夫是个瞎子,自己带着一个女儿,对母女三个态度不好,只好回去,回去后发现,房子土地被去世丈夫的几个兄弟拆分,家当都卖掉了,无处栖身。妈妈只好把女儿寄在亲戚家,孤身越境打工。
堂屋墙上挂着越南老屋的旧照片,一间低矮的竹笆房,生前的丈夫坐在屋里抽水烟。另一张照片,是小女儿坐在一副毛毡子上。寄养期间,这个小女儿死去了。
寄养大女儿陶连娇的亲戚家态度很凶,五六岁的陶连娇需要每天上下走两里多山路,去河里提水,用塑料瓶子一天提十瓶。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直到妈妈认识了陶连江的爸爸。
妈妈和陶连江的爸爸在一块打短工,爸爸看上了妈妈的勤快,托本村在芭蕉坪帐篷小学教书的马老师去说合。马老师是妈妈的亲舅舅,马老师的妹妹战前嫁到了越南,这在国境线两旁的苗家是很常见的事。
战争期间,很多亲戚断了来往。但交战一旦结束,两边的走动就多起来,越南女人越境嫁过来成了常事,派出所起初试图查禁,为此马老师还与警察发生过争论。
“那时候受伤的人多,光棍多,寨子很乱。越南老婆过来,才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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