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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境线上的童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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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边境村落这种非正式的跨国婚姻,警方后来只能采取默许的态度。相应地这些婚姻都没有登记手续,女方上不了中国户口,她们带过来的孩子更无从落户。即使是在中国出生的孩子,户口也是难题,陶连江就和眼下的妈妈与妹妹陶连娇一样,没有户口,原因是爸爸花不起两千块钱给他补办。

越南那边也查禁这类跨国婚姻。妈妈的一个娘家兄弟是越共党员、乡政府干部,妈妈嫁过来之后,越南那边要求兄弟把妈妈弄回去,否则开除他的党籍公职。妈妈被迫回去待了两个月,实在待不下去,越境回来被越南民兵抓住。这边陶连江爸爸天天找马老师,“说女人不回来他吊颈算了”,这也是寨子里不少伤残者和单身汉走过的路。以后又设法绕路偷越国境,这桩婚姻才落实下来,那边的兄弟也受到了影响。

以后妹妹陶连娇也被接了过来,和陶连江一起在芭蕉坪上学。一年多寄人篱下的生活,让这个小女孩异常腼腆,看得出心思聪明,汉话也学得很快,却轻易不开口,懂事地参与家务,更多时候一个人默默玩耍。

她喜欢的一项游戏是整个上午赤脚蹲在水渠里,用手掌拨水,摩挲光滑的渠底衍生的青苔,直到刮擦出了青石板的沟底;有时用手掌堵水。只有哥哥陶连江从水渠上方赤脚踩在沟底,准备飞速地滑下来,才勾起了她的兴趣,叉腿站在水渠上,张开双手作势要拦住哥哥,脸上露出粲然的微笑,正像洒在沟渠里的阳光,和平时完全不同,却又在一刹恢复了安静。

邻近边境的村落里,到处是陶连江和陶连娇这样“身分不明”的小孩,他们眼下的上学和以后的成人都是问题。起初不允许越南出生的孩子在本地上学,后来碍于现状允许,但中学就无从谈起。2015年开始,村里的芭蕉坪小学有了国家营养餐经费,和公益组织合作提供免费午餐,但由于国家经费没有下拨到无中国户籍的小孩身上,不得不全班匀着吃,导致伙食质量比别处差一截,荤腥不足,鸡骨头都是老师们开伙吃鸡时给一点。一个小女孩看着老师们凑钱吃的伙食,觉得“好香,想去抢”。

第三次“成家”,陶连江爸爸并未改掉酗酒的脾气。动手打人的时候,妈妈不得不带着陶连江兄妹,躲到堂哥家里去。这大约也是妈妈怀念越南旧家的原因。

听久了歌,妈妈会找来一张矮凳踮脚,站在墙上挂的镜框前,伸手揩拭逝去的丈夫面容,边擦拭边流泪,相框这一小角被擦得特别光洁,远远胜过正中央陶连江爸爸端坐的照片。

人贩子

陶连江从邻家的水龙头接一根管子,在檐沟下洗兄妹的衣服。自家门前的龙头已经坏死了,无人去修。盆中浸泡的衣服霉烂了,现出破洞。洗衣粉只有一点点。

陶家是村落最朝外一家,什么东西到达这里,似乎都没剩余多少。

堂屋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台显像模糊的电视,连灰尘也缺少。以前的电视被爸爸喝酒卖掉了,眼下这个只值五百块。没有衣柜和木箱,全部衣服挂在绳子上。楼上更为空荡,几只饭碗、一把内胆破裂的暖壶、一个瘪壳水壶、一把撑开的老式雨伞,是楼板上所有的物什。三张床是唯一的大件家具,其中一张床上没有铺盖,只垫着几只蛇皮袋。

前段时间,妈妈娘家的几个亲戚过来,因为没有足够的被褥,亲戚们在屋里坐了一宿,第二天去了马老师家睡。

来了客人,粮食也成了问题。战争埋设的地雷占据了大片土地,家里的地很少,只有一亩多旱地,两分水田,打三袋米,够父子吃大半年,添了妈妈和妹妹后,根本无法供养人口,平时大部分吃玉米,陶连江说玉米饭“好吃”,但又说玉米面喜欢钻牙齿。上个月家里只剩下两袋玉米,正赶上娘家亲戚来,住了一个礼拜,爸爸才寄回七百块钱买米。前两个周,学校补助了陶连江兄妹四百块钱买粮吃。营养缺乏让陶连江的身量落在同龄人后面,瘦小的身体上顶着一个大头,攀爬在旗杆上时,像是飞来飞去的蜻蜓。

爸爸今年被亲戚劝说,出门到江苏一家毛纺厂打工,操作亚麻织布机,每月三千来块钱,能寄回来的工资并不多。

灶房里也没有肉,过年杀的猪早就吃完了。缺乏粮食和饲料,今年没有喂猪。这和邻家的情形相去甚远。邻居圈里养了好几条猪,因为有一个儿子在文山州工作,这天放假回家,有一条小香猪就被赶出圈来杀掉,庆祝团圆。

陶连江家的伙食则是清汤寡水,洗碗用不着加洗洁精。菜箩里只有几只萎缩的青椒,两只青瓜是唯一的菜肴,家中平常只炒一个菜,有时没菜,用辣椒下饭。亲戚来了吃一点南瓜尖,需要到邻居家茂盛的瓜架上去掐。

小妹妹专心地刮削瓜皮,添柴生火是陶连江的事情。柴有些湿,用旧的作文纸来引火,半天吹不着。柴禾不富足,没有用来烧水的,邻家有饮水器,陶连江家喝凉水。烧过的柴灰也装起来,用做种瓜的肥料。

妈妈带陶连江去地里掰几个玉米。陶连江家地里的玉米秆黄瘦稀落,与邻近地里的一片浓郁恰成对照,陶连江说“别家的都是胖的,我家肥料少”。肥料每包一百,是赊的,等爸爸打工回来结。连种子都是问题,是在芭蕉坪的小卖部赊的,到手的迟,自然远不如别家在山下天保口岸购买的。先天不足的玉米受不住风灾,一株株地倒伏在地上,像被劫掠过的人,挣扎着半仰起头来,结了瘦小风干的坨子。妈妈佝下身掰取,让陶连江到邻家地里摘几颗收获遗落的小西红柿。

别家有专辟的菜地,陶连江家只在玉米地里撒种一点小白菜,不够家里吃。别家地里处处是丛生的小西红柿,虽然已经收过,仍旧保留着足够的晶红,如同含有喜悦,自家地里只有稀少的点缀。妈妈摘下了头巾,让陶连江用来包西红柿,好容易觅得了半包。

回家路上,背篓的母亲倚靠草坡歇息,遥望越南口岸的方向。头发失去头巾包裹,被国境线来的风吹乱了。

陶连江去过两次外婆家,骑摩托车要走三个小时。陶连江不喜欢去那边,吃得很差,小妹妹说,“不如这边”。她也不愿意回去,尽管会和妈妈一样,想念去世的爸爸。

陶连江平时仍旧不习惯在家,喜欢在村子里游逛,有时到山坳里部队的训练场玩,在障碍墙上吊臂,匍匐前进,一气呵成地完成士兵跳远越障钻圈的系列动作,在部队训练后捡拾子弹壳。更多时候去别家看电视,蹭小伙伴的手机玩游戏。邻家孩子玩“我的世界”,陶连江在一边瞧了半天,后来抽空拿过来玩上一会儿。对于陶连江,手机是奢侈的事,妈妈的手机不能上网,一月花销几块钱话费,用来和爸爸联络,未满月欠了费也不充。电视“天锅”一年前爸妈吵架时被爸爸砸烂了,只能放碟子。

妈妈听的苗歌不能吸引陶连江。唯一让兄妹感兴趣的节目,是一套叫《人间传奇》的影碟,画面上是法医验尸、穿舌头、食人族、赶尸队之类的情节,陶连江选了一个节目“生吃老爸心脏”,两兄妹津津有味地看着。

比起他们耳濡目染的战争传说来,画面上的情形似乎并不特别恐怖。最近村子里流传,有越南那边的人贩子过来,骑着摩托车,把路上的小孩顺手抱上车,带过边境挖心卖器官。这实际是两年前邻镇一桩儿童失踪的旧案,不知怎么又流传了起来,却给丈夫不在家的妈妈带来了实在的畏惧,一再叮嘱陶连江不能跑到大路上去,不要一个人去偏僻的训练场玩耍。

半夜两点,爸爸打了电话回来,说是晚上下了班去洗澡,之后去茶室喝了点酒,想念家人了。爸爸说的是苗话,宿舍的工友听不懂,妈妈也用苗话回答他,两人在电话里低声说了很久。

楼上,陶连江在越南碎花布遮住的床帐里睡着了。相比起那些在竹林中露宿,听着风声和夜鸟啼鸣的日子,爸爸和妈妈柔和的通话声让他觉得安心,往日的争吵和战地的梦魇一起远去了。

这是一个安宁的端午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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