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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峡谷的八兄妹(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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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雷声在山顶响开,滚落屋顶。土屋孤立无援,单薄瓦顶不足以庇护人口,总担心屋子会被雷轰平,或者山峰拦腰断跌落。闪电在黑夜脸上划开无数道口子,窥视打击的目标。突然,一个炸雷就在屋顶上引爆,房子似乎已经散架,猪有些惊慌地闷哼起来,屋里电线吱啦啦冒出火花,跟着闻到一股焦糊味儿,父亲起身去查看。炸雷顺坡滚下断崖,在大峡谷中激起回响。

雷声渐歇,屋后岩石滴水,像是一头牲口在用心啃啮难得的骨殖,持续整夜。八兄妹仍旧在三张床上各自睡着了,和同在屋顶下的家畜一起。这处屋顶下的生灵,都已熟悉这样的雷电之夜。

这是贵州毕节深山之中,一家八兄妹的夜晚,和世上别处无关。这座独处大峡谷的土屋,最近的一户邻居在两里路开外,许多事情需要自己承受,像屋檐下一家人的生活。包括穿越大峡谷去上学,也有放牧、劈柴和耕种,还有随人口众多、土地瘠薄而来的口粮匮乏和贫穷。

穿越

从学校离开,大哥赵海背了一个篓,里面是几个弟妹的书,和一双从铺子里取来的旧鞋子。上次爸爸买了新鞋,因为是赊货,把旧鞋押在店家。

学校在纳雍县最偏远的一处山上,两年前道路才硬化,却又不少地方被泥石流侵蚀,学校的操场也曾遭遇泥石流占据。学校所在的一条小街,没有像样的建筑物,远远比不上街道尽头矗立的三层顾姓宗祠。从这处缓坡开始,条条山系放射开去,其间穿插纵裂的大峡谷,像这里的汉、苗、彝各族混杂。两座由顾氏管理,冠名为“乐园”的学校,集聚了各条山系和峡谷中出生的孩子。每到周五,他们离开学校千篇一律的环境,回到千差万别的家庭中去。

赵海和他的四个弟妹,加上未到学龄的三个弟妹,即使是在习俗生养众多的此地,也算是特别的一家。

走完从学校延伸的山背,边界显露出来,远近丛丛石山,石头是这里的统治者,人世的生活只是嵌入其中。再往下是大峡谷,罕有人迹。白垩质山崖壁立,形成庞大的障壁,带有深不见底的孔窍,轻微的动静言语,连同谷底的细微流水,都会发出回声,让人天然小心起来。在冬天,这段路程是个考验,黑暗更早从谷底升起来,追赶人的步伐。

到家需要近两个小时,住家和上学的地方也属于两个乡,只因为这条裂开的大峡谷。以前兄妹们在二十里外的锅圈岩乡上学,每月回家也要穿过这道峡谷,手里拿个电筒,到达家里已经入夜,“特别怕”。

弟妹们走得不快,大哥赵海不得不抑制速度。大妹妹赵丽照顾着落在后面的两个弟弟,背篓则在老大和老三肩上轮换。上学前班的小弟跑到了溪涧底部去洗手。

眼下只是如线的溪流,有时会可怕地涨起来,白垩岩体上深色的水线透露了这点。常在峡谷牧羊的爷爷说,水最高会没过人的额头。涨水的天气,老师会给兄妹们的父亲打电话,预约在峡谷接的时间。去年水曾经涨到一米多深,爸爸一个个地背过来。有次大哥赵海带着老四赵松在峡谷里放羊,水头忽然到来,老四落进水中,差点被冲走,自己努力爬了起来。

下雪的天气,狂风把积雪吹落到峡中,深过膝盖,树枝都结了凌条。没有前人蹚出的雪窝,兄妹们不得不一步步把自己拔出来,又插进去,大的孩子带头,雪珠凝结在鞋带上,双脚湿透。

虽然如此,孩子们并不讨厌这道峡谷。这只是他们天然要越过的界限。“这个山最漂亮。”生得清秀俊俏的妹妹赵丽说。

几个转折之后,小路离开峡谷往上攀升,像是悬挂在山崖上的一条绳子,最陡的地方人要手脚并用爬上去。小路带着一级级的拐弯,兄妹们像是同时处在绳梯的各级上。下雨天路滑的时候,人会跌下去,为此孩子们熟悉山上长的草药,“可以治摔伤”。攀上最陡峭的落差,才看见稍微缓和的坡地,点缀在处处悬崖之间,种上了洋芋,但仍未看见人户。

这条路除了五兄妹和父母,只有一家相隔两里路的邻居会走,两个男孩和五兄妹在一块洋芋地的岔路口分手了。继续爬上一段山坡,终于看见自家的土屋,在夕阳余光里显出古铜色,传来低沉的狗吠,似乎有意克制着感情,家人的身影在屋檐下现出。

团聚

贵州毕节纳雍县大峡谷,父母和弟妹迎接上学的四兄妹归家(老大不在照片上)。

贵州毕节纳雍县姑开乡,穿越大峡谷回家途中歇息的二弟。

在屋檐下迎接兄妹们的,有父母带着在家的三个弟妹、两条狗,还有爷爷、两头牛和他跟羊群一起赶回来的两头猪。

这是一座土屋能够庇护下的全部生灵了。在同一片瓦顶下,人和动物的界限不分明,牛圈要经过爷爷和大哥合住的屋子,地上全是牛草,牛回圈的途中常要到床前嗅一嗅。猪圈在人起居的火屋里,只是另起了半截石墙,晚上人的床头顶着猪窝,呼吸难以分辨。

猪进食的地方在门前,两只大瓦盆被享用过后,狗来细细舔舐其中余沥,一会儿又光顾人的涮锅水桶。人吃饭的时候,狗被关在了门外,狗头却从一个洞中伸入,一会儿索性从洞中硬挤进来,寻找地上难得出现的炸洋芋片碎渣。

凳子不够十一个人坐,总有人要站着。没有足够的杯子,大妹进屋就从水缸里拿瓢舀水喝。热水从来用不着。爷爷之外,三张床上要躺十个人,衣裳代替枕头,蚊帐都是旧编织袋缝制的。要把所有人在屋顶下安顿下来,妈妈难免左支右绌。所幸经历了八次孕育,临盆前和月子里都干活,她的清秀还在脸上保留,毕竟年纪只是三十一岁。虽然床不够用,被子和枕头却是干净的,微笑也足够分给每个孩子。各人自行在屋檐下寻找位置,有时龃龉,但大多各得其所,也相互照应。

在学校里,赵海和二弟关系不好,已到叛逆期的二弟“喜欢和我对着干”。在回家路上,二弟常常一个人走在前面,选一块高处的岩石站着,神情忧郁地凝望天空。赵海比较喜欢三弟,三弟赵松有着一头毛乎乎的卷发,像是从狄更斯或马克·吐温的流浪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讨兄弟们喜欢,但他在柔和的外表下并非没个性。回家路上,二弟惹着了背竹篓的三弟,三弟把二弟的书抄出来撂在路边,大哥去捡起来,消除了这个细节往下演变的可能。

最小的妹妹只有一岁多,常在妈妈怀里,但妈妈的怀抱也不能专属她。连同幺妹这个名号,也成了问题,以前属于老六,近三年来接连生了七弟和八妹,大家仍旧喊老六幺妹,但难免名不副实。小孩的名字常常会叫错,譬如父亲有时需要人帮手,会喊“赵海”,别的小孩说,你叫他,他在学校呢。

有时难免照顾不周,老七的一只手缺三个指头,是在门前玩切草的铡刀丢失的,在乡医院花了两千多,如果到邻近的赫章县医院接断指,要花十万,在这个天文数字面前,手指只好舍弃。

周末一家团聚,八妹递到了大妹妹怀里,显然八妹很熟悉这一过门,在大妹怀里露出了笑容。母亲腾出手来料理饭食。全家干农活的时候,大妹妹也担负一家的饭,在家照看三个小弟妹。铁皮炉子生起很旺的柴火,老三拿斧子劈柴,柴火也有一部分是兄妹们打来。赵海接过了斧子,老三只好旁观,却又瞅住大哥动作过大劈飞了柴,品评他“做起事情来,没个规章”。

兴许是有了外人,老四找出鞋刷子,用涮过碗的洗洁精在盆子里慢慢刷手,大妹和老三也如法炮制,却被一旁抽旱烟烤火的爷爷敲打“洗这么干净,薅几把又黑了”。他的手脸现着一个牧人应有的黧黑,一圈胡子却雪白干净,像是不属于这间屋子之物。

洗过手的大妹用烧热的水洗饭勺和菜锅,老三又拿水桶出门提水。一阵山雨忽然到来,父子几个急忙出门收晾晒的被褥,七手八脚一时就取进来。妈妈在门前择来一束五香草,用于炒菜,又顺手打了狗出去。有一件破绽露出来,就有人手去补了,用不着分工,却也没有事情撂下。连屋顶下的猪也遵守着秩序,吃过食之后,自动地去屋旁坡上排便,很少拉在圈里。吃过饭,顶小的两个弟弟在睡房里做游戏,拿棍棒做互相比武状,手上并不用力。妈妈说他们晚上不尿床,好带。

吃过饭,隔壁火屋里老七挨着板壁睡着了。比起大的哥哥姐姐和两头的小姐妹,他确实是最易被忽略的一个。有时大家都吃过了面面饭,才发现他从睡房里走出来,脸上带着哭相,却又不说自己吃不吃,试图吸引起一些注意。生了幺妹之后,父母本想打住,他成了意外到来的一个。脚下的小妹妹又来得太快,他还没有来得及习惯失去妈妈怀抱的专宠,却又遭遇了失去手指的伤痛。还好这会有好脾气的“汤姆”在陪着他,在火边打盹。

爸爸有一刻显得空闲,不过他很快在门廊里开辟了位置,拉开架势劈起柴来,木渣四溅,忙完了的大妹倚着屋里的猪栏站立,有点凝神地望着爸爸。比起妈妈,爸爸和孩子们有点距离感,他有些过于喜欢喝酒,醺醺然的状态之下会发脾气,也没人敢上去劝他。今天爸爸也去了二里外的邻居家里,喝了些淡啤酒,更多的时候他则是翻上两面坡,去和住在高处赫章县境的苗族兄弟喝白酒。苗族人够朋友,酒量也大得吓人,常常需要帮助的父亲自然不能免俗。

自然,父亲并不是声色俱厉之人。孩子们从学校带回来的一张印有光头强图案的小食品赠送的画片,也给他带来了片刻的乐趣,把他从十一口人的压力之中暂时解脱出来,如同饭后和爷爷一起,在火炉旁的吞云吐雾。铁皮火炉四面穿眼,释放着足够的热力,温暖了这一周一遭的团聚时刻。火炉上架了一大锅热水,供一家人泡脚。所有人都在这里,并没有一个人是嫌多余的,团聚的一天,就这样临近结束了。

日常

第二天早晨起来,大妹妹在门上梳头,对着梁柱上挂的一面镜子,用时绵长。孩子们的头发都是父亲每月剪一次,“去理发店又远还花钱”。

父亲继续劈柴,母亲喂鸡,铁皮炉的柴火已经烧热了一盆水,小孩一个接一个地被抱出,尿尿、洗脸。老三在给六妹洗脸,他自己梳了个头发向后抿偏分的发型。妈妈使劲给老五抹不干净的脸,就像她手上有一把看不见的刷子,刚才给老六刷过手之后,并没有放下来。老八系着一副小围腰,举着小手也要求洗刷,老三在她面前也显出温和的一面,拿昨晚的“光头强”画片逗摇晃走路的幼妹玩。火炉旁地上,家中的小猫正在细细地给稍大一些的同胞哥哥舔耳朵。

以前没有牵水管,需要到后山或峡谷底部去背水,用一个绳子编成的背架绑好酒桶,一步步地走一个多小时背上来,“全家洗脸用三口水”。眼下从后山牵了水管,除开大旱和泥沙堵塞一家够用,但仍旧保留着只在早上洗脸的习惯。

屋子里仍旧黑暗,但没有开灯,昨夜的雷雨中,电线短路了,一只电磁炉也被烧坏。爸爸到地里去打电话,请赫章的电工来查看。电工告诉他,附近一条线的电路都被雷打坏了,下午过来修。

爸爸顺便看了地里刚出芽的洋芋,还好在昨夜的雹灾中受损不重。

老大赵海是最后起床来洗漱的,已经按照规矩,换上了在家穿的衣服,一件从爸爸身上过继而来、褪去了颜色、又添上几个补丁的旧衣。在家的日子这才算正式开头。

换过衣服的赵海,需要和爸爸修补牛圈,昨夜的雷雨中牛圈漏雨,牛身上湿了。

爸爸砍了一支竹竿削尖,又钻出两个耳洞。牛圈的茅草屋脊垒得又高又尖,爸爸搭梯子爬上去,拿一根绳子捆扎茅草,掀开覆盖草皮的屋脊,捡拾腐烂的檩条。老大掮着茅草爬梯子上屋,茅屋顶覆满大块的青苔,父亲让他爬满站稳,一直站到梯子尽头,爸爸伸出手接过茅草,腰眼之下陷在茅草中,看起来是从屋顶内部长出来的。爸爸把新鲜的干茅草覆盖在屋脊上,又把绳子扔下去让赵海再次捆扎茅草,如此一次次重复。妈妈做完家务也过来帮忙,赵海不用再上下楼梯,固定站在梯子顶端,将妈妈递上来的茅草捆转接给父亲。

大妹抱着顶小的妹妹蹲在草坡观看,老五则和老六分别拿一把镢头和羊角镐,在屋子后坡挖象耳朵——一种叶片圆圆根系很长的植物块茎,据说可以炖肉,治疗爸爸胸口的闷痛。

老四也过来帮忙苫盖牛圈。屋脊上茅草堆叠得差不多了,爸爸让老大赵海拿起先前削好的竹竿,端正站在屋顶下面,把竹竿穿透屋脊刺上去,爸爸在屋顶把绳子绑进耳口,赵海再用力拉下竹竿,像穿针一样,把屋顶的茅草扎紧固定,父子配合默契,在合适的间隔一共扎了四针,牛的屋顶修补好了。

修补牛圈的当口,爸爸让老四老五两兄弟去邻居家扛回了借出去的犁头,下午犁地。瘠薄多碎石的土质,让犁头极易受损。二十来块一个的犁头,一年要用掉五六具,屋檐下就摆着一副去年年底断裂的犁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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