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峡谷的八兄妹(2/2)
多石的地头,牛的脚步移动也费力,爸爸先拣去了几块石头,挥鞭呵斥耕牛在窄溜的坡坎地里转身,犁铧磕上石头嚯嚯作响。老五提着昨天装折耳根的编织袋,跟在爸爸身后拾取土壤里偶尔冒出来的洋芋,是去年秋收遗漏的。爸爸顺手会把犁铧带出的土豆丢给老五。阳光强烈,似乎把土地和人身上的水分都榨干了。
一会儿捡洋芋的人换成了老六,老五回家,和老七抬了一大桶水来给爸爸喝。水管子下面形成一大片沁水,插着几支映山红,不知谁顺手采回来的,似乎能就地活下去。
犁好了点玉米的地,下周兄妹们回家,就要和爸妈一起去赫章县背化肥。老大一天能背两回,每次一百斤,老三和老四能背四十斤,大妹妹也能背,但她不用去,在家做饭和带三个弟妹。
眼下大妹妹在门前看《鲁滨逊漂流记》,这是她闲暇喜欢的读物,能够捧着看上一大天。上午阳光不大好,洗过的头发没有及时晾干,让她有些感冒,不时地吸着鼻涕。妈妈在给几个小弟妹轮流洗头、擦澡,像是对待一个个从土里翻出来的洋芋那样,洗上一遍,再用力地揩上一遍。她发现老五手臂上有一个贴纸留下的黑色印记,给他用力洗掉了,告诉他以后别贴这些。老五的手臂被搓得发红。擦完澡之后,每个孩子的脸手抹一点儿童滋养呵护霜。
峡谷风声浩荡,树木翻白,大妹妹的一绺头发轻轻地飘起来。
放牧
清晨,爷爷在屋子另一头束了腰,穿上羊倌衣服,吩咐老三也把“上班衣服”穿好,准备开圈门放牲口。牛羊蠢蠢欲动,猪也在大门口哼哼,一天的放牧时间到来了。
放牧的队伍称得上壮观。羊群从圈中拥出,头角汹汹,但它们只能排在三条牛和两只猪后面。一只怀孕的母羊留在圈口。年前买的二十七只羊,不怎么长个,下了两窝又在冬天冻死八只,眼下有三十六只。羊群俯冲下坡,很快赶上了行动迟缓的牛,牛在羊群的挤搡中有些步履蹒跚,两头猪不满地嗷嗷叫,爷爷和老三不停地吆喝整队,老四穿着一身泥巴衣服,也跟了下来。队伍当中从前还有马,马背上驮煤,这条下峡谷的路也是爷爷修来运煤的,政府眼下不让挖煤,马也就卖掉了。
缓坡走完,经过一段陡峭的梯坎,几个转拐,到了峡谷底部,这一带拐弯川道宽阔,现出大片茵茵草地,是天然的牧场。爷爷说,以前这里都是田地,近两三年抛荒了。
羊群四散开去,立刻开始向高处攀爬,它们喜欢站在陡峭的山岩边缘,伸头去啮食看起来难以够到的树叶,大妹说,“就没有它们不能去的地方”。代价是也有摔下来的时候,留在家里的一只瘸腿公羊,就是前几天跌断了腿,只能在附近田地觅食。牛和猪则安于留在河滩草地上,猪习惯于抢牛的地盘,红毛猪老是想在牛腿上蹭痒痒,会弄得牛很不耐烦,有时转过头来和猪抵怼。
山脚一处天生的石罅,形成一个岩屋,这是放羊时遮风躲雨、生火取暖的地方,岩屋里倚着几根柴,地上一堆炉灰,似犹有余温,可以煨洋芋。爷爷说,岩屋也不是太舒服,风一大,雨雪会灌进去,火总是生不好。也不能只图着烤火,要看着羊群,这道峡谷往上连接着洛柱乡,偶尔有人经过,有人会把离群的小羊掳走。羊爬到了过高的地方,就要呵斥它们下来。
鹞子在峡谷上空盘旋,羊群安心吃草,但危险会在静谧中忽然来临,下游山岩发出巨大的响声,回荡整个峡谷,是昨夜的雷雨让岩石松动,发生了崩崖。爷爷和两个少年都出神聆听,羊群也似受到惊吓,站在崖石边缘一时发愣,像钟表停摆,过一下才开始走动起来。
洪水是另外的危险。有次老四跟着赵海放羊,水头忽然来临,老四被冲进水里,差点被卷走,自己爬了上来。
或许是经历太多,没有人把刚才的危险放在心上。爷爷在吸烟,老三和老四用斧头削了木橛,在草坎边挖折耳根。季节尚早,折耳根在地面上只露出星星点点,两兄弟却可熟练地辨识方位,一木橛下去,抠出延伸很长的根茎。但老三仍旧嫌器具不利,准备回家去拿锄头。
他不走寻常路,沿着一道悬崖裂隙爬上去,有一刻他像是嵌在石缝中,命悬一线,下一刻却攀援着灌木,转眼到了断层之上。回来的时候,他和打下手修好了牛圈的老大赵海同行。赵海背了一个草荐,用来负柴回家,草荐靠着肩背的一面已经磨糊发黑,像是被焚烧过。相比于弟弟的挖折耳根,砍柴是峡谷放牧的主业。
他背着草荐,爬上了对面的高山,一直到比羊群更高之处,婉转地吹着口哨。来到这里,已经越出对面断崖的高度,家里的情形像是放露天电影,隔着峡谷清晰地现在眼前,幼小的弟妹在门前争夺打闹,童声历历可闻,妈妈温言调处,鸡在咕咕叫,大妹在阶檐下看《鲁滨逊漂流记》,父亲则走过山腰的羊肠小道,去二里外的邻居家帮忙嫁接果木。更高更远处,在群山顶端,一条小道通向几座房屋,是爸爸背化肥和喝酒的赫章县村落。
赵海打量着头顶的崖壁,近于倒扣的钟,只是罅隙中附生着一些树木,底端更只是攀附着一些枯索的藤条。赵海看中了半崖伸出的两棵枯树。看起来,到达它们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但他转眼就已身在绝壁,攀着藤条向上攀登,旁观者看来不可思议,似乎他是在用性命的代价去换得两根枯柴。但,这或许就是此地的换算方式,没有一根柴、一件事是容易的,轻重只在于当事人的斟酌。
他攀到了那些杂树之中,传来柴刀笃笃的声音,口里发出低沉的嗨嗨,峡谷回应着他,一会儿枯树跌落下来,却挂在半腰。他爬到了两株枯树上方,丢下两根木头到路上,发出巨响。他迂回下探,终究接近了那两棵探身的枯树,攀附着藤蔓,试探立足和下刀的位置,伸手出去触摸一下树干,却最终放弃了。
他攀到了山顶,拿斧头的刃挑出手掌扎进的木刺。“不好砍。”他只是淡淡地说。背面的坳地里,有大舅家砍了晾干的许多柴,但不能去动。
赵海需要把先前砍好的柴丢下峡谷川道。丢了第一根柴,碰到一块不小的石头,向着峡谷底部翻滚坠落,发出轰隆回响,赵海着急地呼唤弟弟们躲闪,吃草的羊群也吃惊地仓促躲避,岩石一路滚落到峡谷底部。他不再抛下第二根柴,转而肩扛转运。弯拐的柴在他肩上显得别扭,他走着“之”字形步伐,渐渐接近半坡的弟弟。
弟弟们仍在挖折耳根,爷爷加入指导,挖出了一株长过人身量的根系。爷爷说起折耳根晒干后磨成粉,蒸干去腥,曾经是荒年的粮食。年轻时候,他要给生产队交五十斤折耳根,换得一天口粮,“省一斤粮,打倒一个敌人”。这项劳动使祖孙都感兴味,但牧归的时刻快要到来,夕阳快要落到峡谷拐弯处背后,羊群已经爬得有些过高,爷爷要拿出办法来逐次收拢它们。
爷爷的办法是喷盐。他走到川道中间,用口令呼唤峭壁和草坡上的羊群,羊群似乎接到口令,停下来谛听,咩咩应和。引起足够的注意后,爷爷打开出牧时带的一大瓶子盐水,含了一口,很响地喷在草上,连喷几口,刚才谛听口令的羊群纷纷奔跃而下,其中一队面临悬崖,犹豫再三,依旧无法抵御盐分的诱惑,纵身跃下,一直冲到谷底爷爷的周围,争食含有盐分的草。爷爷教训羊“不准打,个人吃个人的”,仍旧不能防范一只羊顶翻了另一只。含过盐水的爷爷使劲吐了几口唾沫。他在暮年摄入了太多的盐分,似乎是补偿早年缺盐少油的岁月。
老四也从半崖扛了几根柴下来,跟在扛着丈来长柴捆的大哥身后回家。后来他放弃了实在太重的柴,背起了折耳根袋子。夕阳从远方掠过峡谷,爷爷一路喷着盐水,带领被染成金色的羊群回家,贪吃的老母猪逗留在后,这时老三爬上了另一面的峭壁,想要砍下一根枯木。笃笃的声音显得空荡,牛群自行走到了留恋不舍的羊群前面,老三却不肯从崖上下来,爷爷呼唤他也不回应,或许是一定要和两个兄弟一样,肩负收获回家。直到所有人都已离开峡谷,羊群走上半坡,他终于放弃,顺着崖隙小路攀上半坡,和大家汇合。
半坡上羊群赶到了前头,两只猪在牛群中开路,撅起了尾巴,负重的大哥佝着脊背,对自己说,“还是佝着一点好”。爷爷扛着两根柴,跟在牛身后。土屋檐下,同样换上了灰扑扑的家常衣服的大妹已经关上屋门,防止不守规矩的羊群蹿进屋里,把它们从聚集的门前驱赶去羊圈。猪和羊簇着门前水盆争执起来,牛群稳重地进屋,走向修葺好的牛棚。夕阳沉落在峡谷远处。一天的放牧结束了。
生计
前段时间,为了给最小的三个孩子上户口,赵福财去做了结扎手术。
“没想到会生了这么多。”赵福财说,以前没有做节育手术的原因,是爷爷说,“他们都不来找你,你倒自己去?”地处两县交界,也就始终没有人来。
爷爷觉得,住在这荒僻的大峡谷里,人口发旺是好事。
大峡谷的居住史从爷爷的父辈就开头了。爷爷五岁时母亲就去世了,父亲被抓壮丁,当了“匪排长”,新中国成立之后,他成了“反革命”,直到晚年才释放回家。他从这里被带走时爷爷才九岁,被爷爷的奶奶带到锅圈岩乡,长大成家后房子不够住,又回到大峡谷落脚。
等到孙子孙女们到了学龄,爷爷又带着赵海四兄妹,在锅圈岩乡住了几年,借住在赵海的大伯家里。大伯是从这里搬去锅圈岩乡的,一直没成家。每次去锅圈岩乡,赵海要背上一蛇皮袋苞谷面,爸爸再另外给大伯钱买菜,一起开伙。去年大伯成了家,媳妇有些不待见外人,觉得孩子们可怜,这才转学到乐园小学。
家里的玉米面常常不够吃。缺粮的年头,兄弟们冬天要去别人收过的土豆地里再挖一遍,弄点遗漏下的土豆回来吃。眼下学校有了营养餐和免费午餐,省却了家中的口粮,“要是孩子们都在家里,肯定不够吃”。家中最好的伙食,是玉米磨成粉蒸的面面饭,塞在嘴里会满嘴跑,配的是酸汤。折耳根是不错的调味品。
因为计生的原因,虽然家中困难,却没有享受过低保。为了上三个小孩的户口,补交了三千块钱,家中还藏着一叠“社会抚养费”收据。至于社保,这几年一直在缴纳,却从来没有人去看过病,“太远了”。
赵福财一直不敢出门打工,“家里孩子多,单门独户又不安全”。口粮和日用都只有从地里刨出来。
爷爷当初成家从锅圈岩回到大峡谷,除了房子不够住,就是这里地多。但这里的地皮薄,要靠肥料养,“没有钱就种不了田”。除了大量的农家肥,每年还要十二包化肥,一季庄稼总共花两千多元。
风灾侵袭玉米之外,冰雹是土豆的首要威胁。昨夜的大雷雨之前,黄昏先下了一阵冰雹,屋顶响起急骤的敲击声密麻麻织成一片,猪吓得翻身起来,指头大的雹粒在门前泥地上乱跳,现出零星白色。爸爸说,去年五月的冰雹过了两三天,还要用铲子铲,土豆被打坏了,只收了两三千斤,正常要收上万斤,吃到今年春天没有了,只好靠玉米。想要申请政府补助,没有得到。
“种庄稼种冷心了。”赵福财说。
除了化肥,家里现金的大宗用途,是孩子们上学的费用。周日父亲要去邻居家借孩子们初一要带的费用。父亲兜里只有十块钱,兄妹们买试卷要花一百多。
去年转学到“乐园”的时候,花了不小一笔钱,其中有四个孩子的共2400元押金,还有上学前班老五的七百块费用。给孩子们买一身能穿的衣服,则花去八百多。平时孩子们上学不给零花钱,作业本、纸笔和试卷往往借钱买。二弟臂上还有一块五元钱的电子手表。
家里的电费和盐巴钱,还有孩子身上的衣服,则来自养羊和卖几窝猪仔。年前买羊花了7500元,由于种群小,羊舍条件不够,申请不到国家低息贷款。羊群长得慢,怀的羊崽冬天又死去近十只,眼下共有35只,还不好怎么出手。本钱都是借人的,家里现在欠了18500元钱。
羊群不能不赶快生长,等到孩子们上了中学,花费就更大了。爸爸打算让赵海和大妹在锅圈岩乡上中学,一学期每人生活费750元,但兄妹俩更想在姑开乡的乐园中学上。这是一所私立学校,教学质量超出锅圈岩乡中学一截,但学费也高出同样的幅度,爸爸说供不起。
赵海和大妹都想上大学。赵海的成绩是班上第四,自我介绍却是“中等”,他希望的是“把前面的都超了”。妹妹有些偏科,喜欢看小说,语文却不好。有了工夫,她就会捧起书来看。她不想很早就出去打工。但家里的经济情形,给两人的将来蒙上了一层阴影。
下午,四兄妹该去上学了。爸爸和他们同行,背上了竹篓,里面是两个土布枕头,配着干净的枕套,带着妈妈手里洗衣粉的香味,给上下铺睡觉的四兄弟用,枕头下是兄妹们的书。穿过大峡谷,歇了一气,一路走到了乐园村街上,爸爸把背篓交给了赵海,嘱咐“我一会儿来”。
他没有进学校,去街上找熟人借钱,用来缴孩子们的试卷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