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下的山谷(1/2)
王维中年时隐居在陕西蓝田县西南十公里处的辋川山谷,这里原先是初唐宋之问的旧居。宋之问是武则天的文学侍臣。武则天曾令东方虬作诗,诗成,武则天大为赞赏并赐予锦袍,宋之问诗后成,武则天览毕,竟夺东方虬锦袍以赠。宋之问与沈佺期并称“沈宋”,后来元好问《论诗绝句》中的“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 [9] ,就是说他俩是齐梁缛丽过渡到盛唐气象的关键人物。宋之问约逝于公元712年,而王维营建辋川别业大概在公元744年左右,距宋之问去世只有三十余年,但王维看到的辋川却是一片颓垣。
孟城坳 [10]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
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
《辋川集》的第一首就是《孟城坳》。“古人”“来者”并举的手法很像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但显然,王维比陈子昂更具有哲学性。王维《辋川集》组诗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几乎每首都表达了一组对立的呈现和消解。比如有和无、静和动、美和丑,而这首诗表现的,就是“现在”正在成为“过去”的意识。
在首句中,王维告诉读者,他的“新家”不过是一片衰朽的旧宅,很难说没有自我调侃的意味。但他的最终目的不是讲景物,而是讲人。宋之问先谄事张易之,又依附于太平公主,最后被赐死。在他身上,恩荣与惨怛的变化犹如翻云覆雨,自然容易使人生出“空悲昔人有”的感慨。但王维的不同在于他从宋之问身上看到了生命的普遍悲剧。来者复为谁?“复”字意味着当王维在凭吊古人时,已预见到在未来的时空中也安排了对自己的凭吊。既然古人的“有”已眼见成空,今人又怎能幻想自己成为例外、永恒地持有某物?以此可见,王维晚年将整个辋川别业捐为寺产,其起心动念却始于买下产业之时。在这片明知终将失去的田园中,王维将日子过出了天长日久的意味,其“浮舟往来生,弹琴赋诗,啸咏终日” [11] 才显得格外动人。
《辋川集》只收有王维的五言绝句二十首,总共四百字,却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澄澈明净而又生机盎然的作品。
就像凡·高的《向日葵》发展出无数周边一样,《辋川集》周边的生产直到现在都没有结束。首先,《辋川集》带有一段极其美妙的小序,只一句话:“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沜、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 [12] 其名词之美已足连缀成文,不必再求文法。其次,《辋川集》收有裴迪二十首和作,每首都严循王维原唱意旨,但写得实在有点呆。而且,在创作《辋川集》的同时,王维画有《辋川图》,不过并未流传下来。从宋代开始,《辋川图》的摹作和借辋川图之名自我发挥的作品渐多,如宋代郭忠恕、元代赵孟頫、明代仇英、清代王原祁等都画过辋川景色,连现代人蒋勋也说自己当东海大学艺术系主任时,带领学生把工地围挡都画上了《辋川图》。
如果说中国人心目中有什么精神家园的话,那么桃花源算一个,辋川也算一个。而辋川别业因王维以诗画真实而具体的书写,使后来文人在创作时更有所本。前几年,我看到台湾一位学者用文学地理学的方法研究《辋川集》,论文中附有一张二十一世纪辋川的遥感照片,并注明绝句中二十个景点大概所在之处。在这张照片上,山脉半数枯黄,辋水不见踪迹,川上有大片黄土筑成的高地,标注着“白鹿原”。其时,由陈忠实小说改编的电视剧《白鹿原》正在热映,我不由产生时空错乱之感,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那干旱贫瘠的土原居然就是“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13] 的积雨辋川。这让我想起英国学者伊懋可(ark elv)探寻“大象为何从中原大地消失”问题的著作《大象的退却:一部中国环境史》,再也不愿去想那张遥感照片上的辋川与王维的辋川有什么关系。白鹿原还是留给白嘉轩和鹿子霖吧,“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王维果然说对了。
我对辋川的想象以如今的太湖流域为基础。生活在这里,每年冬末,我都希望能有机会讲一遍《山中与裴秀才迪书》。
山中与裴秀才迪书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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