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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下的山谷(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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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独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

比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因驮黄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

江南的冬天很漫长。北方人其实体会不到冬天的节奏。因为供暖,从十一月到次年三月,差不多有半年时间都在摄氏二十多度的恒温中。生活在北方时,我对春天的盼望主要是视觉上的而不是触觉上的,那是一种不知不觉累积的压抑,到某一个临界点上,内心忽然像沙漠中饥渴的旅人,必须要买一张机票到最南方,看一看热带植物流光溢彩的真实绿色。但在江南,冬天的感觉每一天都不同。

连着一周的冷雨,手上开始发痒起冻疮,裹两层羊绒衫一层羽绒服还在发抖,走神时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吴兆骞流放宁古塔的事。雨停之后,庭院里的常绿树越发油绿,让人怀疑春天马上要来了。太阳晒过两三日,人们马上把吴兆骞忘到九霄云外,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真好,只要穿一件薄棉袄就够了。本来在楼下超市买菜的,无端有兴致去逛菜场,本来也不用做饭烧菜的学生,忽然产生远足环湖、骑车环湖、放风筝环湖等奇异的想法。他们也会蓦地发现学校西面有山,即刻产生爬山的念头。

据我观察,那些山丘在十月下旬获得最后一次探访后就会被完全忘记。等山脚下的橘子采摘完毕、果园落锁,山径就越来越少人迹。远远看去,山依然是绿色,但变得让人想起石头或金属,再往后去,它就与天际融为一体,仿佛水墨画的剪影。直到冬天快要结束时,在温暖的天气里,人们会忽然重新看到它,受到它的召唤。

这种春天几乎就要到来的欣喜感,我觉得在两部作品里表达得最好,一是张艾嘉唱的《春望》,二是王维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王维并未描摹任何奇山异水,只是捕捉到了山在他心头滋生的一种亲近的愿望。文首有一句“故山殊可过”,文末有一句“春山可望”。冬末暖阳中忽然产生的爬山的渴望就是“山殊可过”。春初时站在学校北区的小桥上,忽然发现天边熟见的山形剪影中,每一个褶皱的绿都显现出深浅的不同,在绿色最嫩之处,依稀可以看得见一树白花。因为具有丰富的变化,所以这一看要看好久,每个走过这座桥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出神远望,这就是“春山可望”。

在春山的眺望中,一种活泼的生命意趣被激发出来,那就是“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每次读到这里,我都很高兴。上一个写诗这么淘气的人是陶渊明。他说春天初至时是“众蛰各潜骇,草木舒” [15] 。听到春雷声,各种蛰伏的虫子都在睡梦中吓得跳了起来,草木则横七竖八地伸起了懒腰,简直像一教室昏昏欲睡的学生听到老师的咆哮一样。王维不但继承了那个伸懒腰的草木,还加上河里跳出的银色小鱼、湖上掠过的白鸥、露水打湿的青草,这些在学校的桥上都可以看见。但“麦陇朝雊”——麦子长得太茂密,忽然有一只被挤得不行的野鸡从里面跳出来站在路上——这景致我从来没见过,还是王维赢了。

这样的春色是王维想象出来诱惑裴迪的。裴迪比王维小不少,诗其实写得也没有多好,但他们的关系实在有趣。首先,王维自己去爬山没有叫裴迪就算了,还非要给人家写一封信说山里有多好,不是很让裴迪眼馋吗?其次,王维初次应试就中了状元,而裴迪屡试不中,王维以“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为理由不带人家去,不是戳人家的心窝吗?最重要的是,他讲起蓝田冬夜的山林间“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几乎是尘虑全消,恍然有出世之感,唯一系怀的居然是与裴迪“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这情真意切来得如此突然,王维不脸红吗?最后,还要一波三折,又邀请人家“倘能从我游乎”,又说这是不急之务,又说你要是天机清妙者肯定会接受。这个邀请说得这么摇曳多姿,让裴迪怎么拒绝?后来安史之乱中,王维被安禄山囚拘于普施寺时,裴迪赶到洛阳试图营救,大概算是对他的回答了吧。

王维写的只是家常书信中的家常山水,与其说它是“山水散文”,不如说更像现代意义上的“自然文学”。在这个文本中,山水不再是一个寻幽访胜的陌生客体,而是作者生命活动的整个背景。寺僧、村妇、僮仆、药农、家犬和马驹隐没于千山岑寂之中。这个世界安全而寥廓,静谧却富有生机。有时候我会想,这真是站在自己的土地上才有的踏实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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