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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金术士的启发(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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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王维说,我在中年时意识到佛理的真实性,便想在终南山下安度晚年。孔子有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21] ,可闻道也不一定就这么惨烈,同样可以“此心安处是吾乡” [22] 。因此,“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这两句就有种获得心灵安顿、偶然恰在的地点便可作为托身之所的感觉。“兴来每独往”是说放弃规划行程,只是追随内心偶然的触动,“胜事空自知”是说不再强求理解,因为最美好的感受从来无法被完全传达。定居何处是偶然,走向何方是偶然,与谁相遇也是偶然,诗人完全放弃了控制感,只是以敏感而开放的心灵拥抱每一个偶然中丰富的蕴藏。

一般来说,人类希望世界和他人按照自己的预期发展与行动。如果倾尽全力仍不能控制走势,不免产生“穷途末路”之感。王维却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两句诗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可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人说是闲适,有人说是不要放弃希望。我的理解则来自一个联想。

蠡湖经过学校附近的这一段名叫长广溪。明明是一片宽阔的水面,何以称之为溪,我一直不明白。有一天,我往平日相反的方向走过一片又一片湿地,经过一座又一座小桥。湖水在有桥处分岔、缩窄,过了桥又会恢复宽度。但在走过不知第几座桥时,我觉得肯定走错了,因为湖水变成了窄窄一条溪流,流进桥洞。在桥洞的另一侧,只剩下不到十平方的一潭死水,砌着围岸。几步之遥,高速路上工程车呼啸而过。

原来我以为湖水与苇丛是无尽的,一直绵延向山远天高。面对着这泛着泡沫的死水,我很失望,但来时路依然蒹葭苍苍,天边的乌云正酝酿着一场雷雨。我忽然产生了一个联想——潭中之水蒸发变为云气,云气又化作天边的急雨,落到山背后的太湖中。也许,“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说在人类意志失效的时候,自然界中却蕴含着一种转化的可能。

现在想来,这个联想产生于荣格的炼金术心理学。那时我之所以能有时间一周数次沿湖行走,是因为正在学一门荣格心理学的网络课程,一次步行正好可以把当天的课听完。炼金术士表面上看起来像愚蠢的化学家,要把贱金属通过冶炼、黑化变成黄金,但荣格认为他们其实是心理学家,研究的是心灵转化的秘密。“对于荣格来说,炼金术的研究的意义,也正在于从这两种对立物中,促发一种新的调和意象的出现” [23] ,炼金术成了整合光明与黑暗的隐喻。

当时正好是李孟潮老师在讲炼金术图谱《哲人玫瑰园》。这一套十幅木刻,在荣格心理学的框架内被解释为心灵转化的过程,其转化过程就以水的蒸腾循环为象征。图四名为“沐浴”,男女二人合坐在水池中;图五名为“化合”,男女交媾,水池变为大海;图六名为“死亡”,二人死去,大海变为石棺;图八名为“净化”,露水从天而降,落在棺中人身上,代表着灵魂的回归及无意识的净化;到第九图和第十图中,二人获得重生。我大概是听到这里的时候,忽然觉得眼前的一潭死水正在升腾转化,为云为雨,变成江河湖海。

也正是受此启发,我才不再把王维看作一个闲情作家,而看到了他诗中转化对立面、获得心灵自由的阐释可能。我把《辛夷坞》读成了生与灭的转化,“纷纷开且落” [24] 的辛夷花何尝不是纷纷落且开;《栾家濑》是动与静的转化,在“白鹭惊复下” [25] 的动中,生出了世界的闲止静谧;“结实红且绿” [26] 的《茱萸沜》是美和丑的转化,正如顾随所说,“岂止无是非,甚至无美丑,而纯是诗。如此方为真美,诗的美” [27] 。从既有的评价体系中解放出来,偶然不再是让人避之不及的意外,而是生命真正的运行规律,生命的欢喜所在。就像《哲人玫瑰园》的研究者在解开此图秘密后,不禁欢呼“自然欢庆自然,自然征服自然,自然统治自然”。

每个小学生都要学《陋室铭》,然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28] 真的是一件值得夸赞的事吗?如果终生都在评判他人是否配得上与自己往来,那样的高标准、严要求不过是将自己关在名为高雅的囚室中,而将真实而意外的人生拒之门外。为什么我们在启蒙之初学的都是这样自我陶醉的文本呢?

在这个意义上,“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可能是比“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更值得向往的状态。也许我们可以把林叟解读为樵隐的高人,但是我不愿意,我觉得那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是毫无特殊性的“任何一人”的象征。解除枷锁后的自由心灵被每一个此时此刻的光明照亮,“值林叟”便成为与“遇知音”同等的盛事,而一瞬的笑谈也恍若长乐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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