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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星的征途才是星辰大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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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殊也写了一首差不多的词,不但意思类似,词牌也一样。

晏殊是北宋初年的宰相,词集名为《珠玉集》,从“珠玉”二字就可以想见其圆融平和的样子。古时候的人评价晏殊词的风格,有人说是“风流蕴藉” [229] ,这其实非常宽泛。但另两个评价会比较清楚,即“温润秀洁”和“和婉明丽” [230] 。这两个词与题名“珠玉”也十分相符,大致是说一种圆融、高雅、完整、自足的美感。从圆融、高雅上来说,指的一定不仅仅是读了多少书,有多少知识,还包括理性与情感的平衡;从完整、自足上来说,指的是当它呈现给你时,已经是一个经过整理、消化了所有矛盾的成品。晏殊具有极其敏锐的感受力,他同时有一双理性之眼,时时刻刻追踪着情感的流向。我自己非常喜欢晏殊词里闲雅的风度。有时候和朋友开玩笑,说我们这种依恋模式是回避型的人,大概会比较喜欢晏殊,因为他比较能做自己生命的旁观者,可以自我消化,不麻烦别人。

浣溪沙 [231]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晏殊的词给人的感觉常常是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百转千回。其中有很复杂的感受,可能也有很大的痛苦,可是他一定会给自己找到一些方法应对。晏殊的词是最精美的艺术品,不但没有瑕疵,而且收起了所有加工的痕迹。但在这极其清明、理性、圆融的形象面前,我们也会感到他无法与他人言说的辛苦。

就这首《浣溪沙》而言,其中有巨大的挣扎。这种挣扎的烈度,如果让李后主写,就会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232] 的程度。“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和“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文意类似,“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也不过就是“一向年光有限身”的意思。虽然经历、身份截然不同,但两位诗人的感慨其实差不多。不过,李煜的感情一泻千里,不加收拾,晏殊则独有一种节制的美。

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引发晏殊感慨的具体事件是什么。在这首词中,晏殊从看惯人世变迁的角度讲人生的痛苦和局限,他的语气很平淡。“一向年光”说的是短暂的春光。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只有一晌,就像我们的生命可能只是漫长死亡中的一瞬光亮。周邦彦的《浣溪沙》里,从“楼上晴天碧四垂”生命可能性的开启,写到“忍听林表杜鹃啼”生命可能性的关闭,用了一整首词。可晏殊好像早就知道这一切,用“一向年光有限身”平淡而高度概括。

“等闲离别易销魂”,这句写得真好。书写有沉浸式与旁观式之分,或者如王国维所说,主观之诗人与客观之诗人之分 [233] 。李后主是前者,晏殊是后者。前者常常是到真正生离死别时,才忽然领悟到离别之痛。李后主就特别善于写非常具体的别离事件,比如“最是仓皇别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234] 。正因为他从未想到、从未预备,所以那种痛苦更为激烈动人。而后者,比如晏殊,由于具有忧患意识,所以在现实层面上不容易纵情享乐,也比较少遭受猝然的打击,但在心灵层面上付出的代价就是时时刻刻为悲剧做出预演。对于李煜这样的诗人来说,在最后的别离到来之前,每天都是花好月圆,而对晏殊来说,别离无日不在。这就是“等闲别离易销魂”。

“一向年光有限身”是说我们的生命能存在多久,“等闲离别易销魂”是说我们的生命能承受什么。晏殊像一个曾经沧海的人一样淡然说出这两个问题,然后给了一个建议:“酒筵歌席莫辞频”。很多注解说这只是及时行乐的意思,但我觉得并非如此。

“酒筵歌席莫辞频”是接着“等闲别离”来写的。我觉得晏殊是在说,不要以为只有那些巨大的生离死别才可以伤害我们,生命其实很脆弱,日常生活中日复一日的丧失就足以消磨它。他带着一种无奈又慈悲的态度说,哪怕你知道自己和这个人的感情只是酒筵歌席层面上的交往,也不要轻视它、抛弃它,因为并非只有高山流水那样纯粹深刻的感情才值得珍惜。

我忽然想到两个朋友的事,他们遇到的问题很相像:都很爱读书,也很有理想,但是父母不大知道儿子在干什么,就会抱怨:“你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又不能挣钱,还看得这么愤世嫉俗,不如早点把书扔掉。”两个儿子的反应不同。一个觉得既然不能互相理解,那就是父母皆祸害,不如不要再见面了。另一个觉得虽然父母不能理解自己的追求,但每周回去和父母看半个小时电视,喝一杯酒,在这段时间里大家都还是蛮享受的。可能很少人拥有教科书式的理想关系,但当我们接纳、珍惜那些不够完美的关系时,自己的生命也会获得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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