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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星的征途才是星辰大海(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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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词的上阕带有强烈的对比——最好的年光与有限之身的对比,普通别离与巨大伤魂之间的对比。不置一词,就展现出人生的荒谬性。对此,晏殊给出了一个几近庸俗的对策:“酒宴歌席莫辞频”,这其实挺让人灰心泄气的。但在这暗沉无力的调子上,下阕忽然以高远、清醒的神志将视野推开。所以俞陛云这样评价下阕的开头:“后半转头处言浩莽山河,飘摇风雨,气象恢宏。” [235] 至此再回看上阕,便惊觉“酒宴歌席莫辞频”并非沉溺之语。

日本心理学家河合隼雄讲过一个故事:有个人年轻时的梦想是当画家,可是他结婚生子之后,只是开了一家修收音机的铺子。他的儿子到了青春期就很看不起父亲,认为他放弃自己的梦想是一个非常软弱的举动。当儿子说出这话,父亲非常愤怒:“我是有一个当画家的梦想,但是自我衡量之后,认为没有能力成为非常伟大的画家,也不能让你们为我的梦想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所以我决定开这个铺子。”河合隼雄说,这样的回答是非常有力量的,因为那个父亲对自己有清楚的衡量,而且有理性的决定。他在接受了自我的局限性之后选择了一个最不错的方案,这是一种认真的人生态度。当现实和理想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裂隙时,人不能仅仅在这个裂隙里漂浮以免除自己的责任,必须做出决定。而能决定自己选择什么、放弃什么、承受什么、抗争什么,这才是意志的胜利。

周邦彦那首《浣溪沙》呈现了生命可能性从开启到闭合的自然状态,但没有回答当可能性正在闭合时人应当如何决断。没有决断的人生,看起来具有很多可能,可因为落不到实处,所以实际是在荒废。那个父亲的决断看起来不够完美,但免除了虚空,让生命在真实中前行。也许有人会觉得河合隼雄说得太夸张了,这种人不是到处都是吗?不少中国家长不是最喜欢说“为了你,我放弃了这,放弃了那”吗?这是不同的。多数人被习惯推着勉强进入一种人生,误以为这是伟大的付出。但那个父亲不是被推着走的。他平衡了天赋与愿景、理想与现实,继而做出清晰的选择。这种平衡是高难度的心灵活动,晏殊这首词正表达了这种平衡。

下面三句内部有更壮阔的波澜。有些人用自己的文学世界与世俗生活交战,比如卡夫卡。有些人用自己的这部作品与那部作品交战,比如李安。晏殊的交战发生在一诗一句的内部,因此更为密集。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是两个从内部就自我否定的句子。它们结构相同,前四字是直观经验,后三字是理性认识,而二者又是矛盾的。“满目山河”本可接上无数形容与赞美,但晏殊把可能结束在“空念远”这三个字。因为它已远去,所以再好的美景、再多的描述都只是“空念”,不必说下去了。“落花风雨”更是可以带来无穷的感慨,就像李后主一首接着一首回忆自己的南唐故国,可晏殊用“更伤春”终止了对“落花风雨”可能引发的具体化、个人化的追忆,不再继续抒情。“满目山河”“落花风雨”二词是典雅、陈旧、概括,甚至空泛的。晏殊不是不能写出更加精确、新鲜的诗句,而是故意用这样的陈词滥调阻挡情感之流的涌入。

我们可以设想这样一个戏剧冲突:男女双方互相喜欢,但中间有未能冲破的障碍,也许是一方已有婚约,也许是一方正准备投身革命,也许是一方不忍夺人所爱。当顾忌较少的一方追问另一方是否爱他/她时,顾忌较多一方该如何回答?大概不能全然剖白心意,因为那会诱使对方更深地投入,于是他/她只能给出一些不带个人色彩的宽泛之词,这其实是一种不得已的拒绝。

在几乎所有这样的戏剧冲突中,读者都会被深深打动,并原谅躲闪的那方,因为这样的拒绝使爱进入了第三个层次。美国心理学家斯腾伯格提出过一种爱情三角形理论,他认为爱情是由激情、亲昵和责任感三个部分组成的。 [236] 两情相悦,不考虑后果,不顾及他人,这是激情;耳鬓厮磨,朝朝暮暮,这是亲昵。激情与亲昵都是自然而然的,不涉及决定的力量。只有引入决定的力量,爱情才从荷尔蒙走向理性,从脆如游丝走向坚如磐石。决定包括两种:一种是肯定的,表现为承诺;一种是否定的,表现为拒绝。决定的具体内容受很多具体因素的影响,但能够做出决定本身,就昭示着一种理性的力量与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态度。不仅爱情如此,在与世间万物的关系中,人的主体性、成熟度都与决定相关。

自然界中实实在在的落花风雨会带出我们的愁绪,令人想起过去岁月中错失的人和事。中国古诗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主题大概就是伤春,可很少有人会在诗歌中问:如果这已经是第三十次或者第五十次看到落花风雨,如何处理你的丧失?你准备在下一个春天继续哭泣吗?我们在生活中会看到很多这样的人,也许永远怀念自己的前任,也许永远哭诉原生家庭,他们的生命就在抒情与自怜中流逝。

但晏殊的答案很清楚:“不如怜取眼前人”。他的词中我最喜欢的部分就是这种拒绝抒情的力量,既不是感情流动的自然结果,也不是社会伦理的生硬说教。若套用弗洛伊德的理论,这个答案不是本我给出的,也不是超我给出的,而是自我给出的。它更像是从不断丧失、不断离别的人生经验中抽取出来的,带有无奈与谅解、智慧与决绝的复杂决定。它不是理想方案,却是可行方案。

年轻的时候,我们不喜欢“酒筵歌席莫辞频”或“不如怜取眼前人”这样的话,因为它们太平庸了,我们不相信人生就是这么捉襟见肘,不相信只能拥有自己恰好拥有的。“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237] ,这是让年轻人激情澎湃的话,是“楼前芳草接天涯”的现代版本。这句赞颂彗星的诗出自田中芳树的科幻小说《银河英雄传说》。银河系已存在了上百万年,我们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238] 。只有像人类这样知晓生之短暂者才会崇拜彗星近乎永恒的生命,但对永恒的向往如果不能转化成对人生局限的接受,那就连短暂也无法把握。

这样的转化必然是痛苦的,但在晏殊的词里看不到这种痛苦。不是没有,而是他不把这部分说出来。除了拒绝抒情之外,晏殊的词更典型的特点是把矛盾冲突完全处理掉,展现给读者一个完成后的结果。如果不去回溯那些矛盾,读者就只能对他的词产生“风流蕴藉”“温润秀洁”“和婉明丽”的印象,而说不清楚好在哪里。但我们读晏殊的词,就要注意他省略掉的那部分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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