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后记:春日忆迦陵师(2/2)
金阙荒凉瑶草短,到得蓬莱,又值蓬莱浅。只恐飞尘沧海满,人间精卫知何限。
反复诵读这首词,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一个旅人在歧路间抉择奔突,以为每一个决定都是自己做出,每一条道路都是全新开辟,但在偶然之间,他翻开一册旧书,发现自己过去以及未来的历史都已赫然绘出。一些记忆顷刻间回归,先是先生在天津的寓所中戴着老花镜,玩着自己的手指,对半空中念出“王国维‘忆挂孤帆东海畔’一首”,然后是太平洋边的ubc大学(英属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馆内的东亚图书和东亚面孔让人放心用汉语互致问候,但一走出馆门,便有无限阳光炫目,使人聚不起乡愁。
我读博士之前,每次想到先生,获得的都是那个在讲台上优雅自足、铿锵有力的形象。以至于我后来读到阮籍笔下“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的“西方佳人”或者托尔金笔下的凯兰崔尔女王,就自然会联想到先生讲座中的样子。她们都是光明的追逐者:“西方佳人”将读者的目光带到云霄之上,凯兰崔尔女王送给远行者的礼物是装满星光的水晶瓶,以抵御吞噬一切的黑暗与虚空。但在这个江南的春夜想起先生,她给我的是另一种影像:一个柔弱的老人的侧影,穿着质地柔软的旧衣服,夹着一本书或一个小包,慢慢悠悠地从卧室中走出,攀上图书馆的台阶。学生辈看到,就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试图扶她一下。
人如何能整合这两种完全不同的影像,或者说如何整合人生中这两种完全不同的经验?如何安处于几乎是无尽的精神追求和局促的肉身限制之间?人类愿意将那些曾经“举袂当朝阳”的人固定在高台上仰望,希望他们永远带来希望、力量和抚慰,但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在一瞬间豁然开朗背后有多少百转千回,又要独力战胜多少的幽茫心事,才能凝结起一次掷地有声的讲演。
如果看不到叶先生柔弱平凡的一面,就无法完全理解刚强那面的价值。她夹着头发卷子在厨房里做早饭的样子、在卧室翻找老花镜的样子、为了打印机故障而着急的样子、由小熊师弟扶着去找裁缝修改旧衣服的样子……赋予了她讲台上形象更大的深度和真实性。
古典文学并不能帮助人免除生活中必须承担的重负,却也绝不是闲暇者的消遣,不仅仅是失意者的抚慰。读先生的书、看讲座视频和听讲课音带时,我有时会忽然惊觉某段音频是80年代在温哥华,某篇论文是70年代在美国,某首诗是40年代在北京,而某讲座是年前在南开。它们写成于六七十年间,却浑然一体。中国一百年来的世事变迁,使人如枯桑转蓬,今日海角、明日天涯。置身于一站接着一站的客旅中,生命的完整性被外在现实拆碎成浮木断柯。当我们阅读那些世纪老人的历史,最动人的篇章就是描述生命的完整性失落的时刻,比如龙应台所说的“船要开出的时刻”,或者是巫宁坤所说的“登船挥别的时刻”。他们中的一些人在晚年重新找回初心,更多的人臣服为历史之偶然性的傀儡。但叶先生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经验,即外在现实的破碎乖谬仿佛未曾扰动她生命的内在完整。在叶先生的著作中,我们会发现,她对某些主题的关注持续了一生。她反复地体会并言说,而那些足以将他人击碎的遭遇,在叶先生这里却只是将这些主题变得更集中而深刻了。
古典文学在叶先生身上体现的奇迹是赋予生命完整性并因之提升生命的尊严,在“劲风无荣木”的时代,能使“此荫独不衰”。这种内在完整性的达成未必就高于迎战生活的成就,但它是我们在瞬息万变的世间唯一可以主动追求和把握的东西。
在那个春天的夜里,当翻到先生对王国维《蝶恋花》的讲解时,我看到贯穿古今的是一种悲喜交织的必然命运。写“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的阮籍也好,写“几度天风吹棹转,望中楼阁阴晴变”的王国维也好,写“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的张惠言也好,抑或是先生也好,之所以必须倚仗古典文学所营造的那个理想世界,是因为只有决定相信理想世界的存在,人生才能从蜉蝣式的无谓的漂流变成值得的追寻,时间之丝也因为找到了罥绕的线轴而不飘散于虚空。
做出这个决定的,与其说是智慧,不如说是人世的深情。在“怎样的人生是值得的”这个问题上,科学家无法提出具有说服力的证据,告诉我们如何做才确实是对的,但内心赤诚的人总能找到自己的道路,知道如何度过一生才是“甘愿如此”的。
五
那个春夜到来之前,我已经在大学教了两年多古典文学。因为讲课的需要,我有机会以缓慢的速度重新阅读先生的著作。先生讲诗学的著作大都整理出版了,讲文、曲、赋等文体的也在研究所存有音带。阅读这些文献,我仿佛与少年时代的自己重新聚首,只是在免除了对文学拯救人生的奢望后,得以用更宽阔的视角领略古典文学中不同的美感。
我渐渐发现,从审美的丰富性上来说,叶先生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古典文学阐释者中最兼容并包的一位。她虽然拥有自己鲜明的偏好,讲诗时却将注意力均匀分布到每个诗人独特的禀赋、气质、技巧和人生经验上。她能够欣赏自己并不赞同的诗人,将他们的好处说给与那些诗人气质相投的读者听。初次阅读先生的著作时,我注意到先生所喜爱的那些在道德情操上堪称典范的诗人。而此次阅读,却使我注意到那些之前忽略了的诗人。他们存有瑕疵,因软弱、虚荣、自大或轻浮而没有度过完美的一生,但他们人性中的光芒与阴霾一样记录在诗歌之中,经先生的讲解而为后人得知。如果说少年时的阅读经验全然被理想照亮,那么此次阅读却增添了对人生软弱和局限的体知。
第二个发现来自我和学生一起学习古代文学史的经历。在人人都指责学生不懂得古典文化的今天,我却觉得,有一种不依赖于书本知识存在的文化血缘。不管我们接受多少西方的理论,在理性上多么认同西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取得的巨大成就,并愿意建设更开放的社会和更具现代性的政治制度,但在情感和审美上,我们却被“写定”为东方的样子。这样的“写定”并不来自我们接受的中小学语文教育和思想品德课,而来自使用的汉语——其中深藏着奇妙的“语码”。基于这样的理解,叶先生的书成了为学生启蒙中国古典文学的最好蓝本,因为她正是基于个人情感和审美经验来讲授中国诗歌的。她所重视的兴发感动的力量和诗词的美感特质依然能够直接击中90后小朋友的内心,使学生们第一次感觉到诗人在千百年前恰恰为读者的某个此时此刻写下诗歌。有一些学生说,他们决定去考中国古典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因为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当经历生命中某个重要事件或瞬间时,已经有一句诗歌在那个时空中等他,使他感受到全然的被理解和被说出。
毕业后每次去南开,叶先生问我最多的问题就是“有没有爱好古典文学的学生”?记得我第一年圣诞节回去看她时,给她看一个学生的作业,第二年圣诞节去,先生还特地问起这个学生。如果今年先生再问我这个问题,也许我会对她说,爱好古典文学的学生一直是有的,但是他们也要经过很多的犹豫和迟疑,追寻梦想并且落空,然后又在落空中生出新的希望和理解。迷茫和落空虽然如几度天风吹棹转,但咫尺神山,毕竟是海上年年见。山若其色不改,人又何惧于飘转?而这所有的波折都是为了赋予人生一种富有活力的完整性,使我们的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如同四季般各不相同,而流转无碍。
对于那些格外宏大的问题,我依然没有找到答案。但如今我很庆幸曾有一个关于古典文学的梦想,并将它孵成了职业。2014年的春三月,我和90后的学生们一起学习两晋文学,讲到“新亭对泣”和“青衣行酒”时,教室后门边打瞌睡的男生都抬起头来了,在那个瞬间,那些未曾身历的久远历史从语言中复活,带给我们深重的悲哀。而比新亭对泣更大的悲哀,是使用着自己的母语,而语言失去其曾有的精美与优雅。那使我们在自己的故乡成为异乡人。我想,不管最后能不能想明白那些重要的问题,单单只是去继续使用和讲解这种精美的汉语,人生也值得度过。
(本文为“叶嘉莹教授九十华诞暨中华诗教国际学术研讨会”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