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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后记:春日忆迦陵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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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不曾成为教师,我大概没有机会更深地了解叶嘉莹先生。

2011年我博士毕业。毕业典礼时叶先生在海外,没有参加。但对我而言,离别早在两个月前就已开始。那是四月的黄昏,在叶先生温哥华的家中,我度过了在加拿大的最后一天。去机场的路上,太平洋的风从海上吹来,摇动一整片森林,背后是我不再能轻易踏上的土地,以及永远过去了的学生时代。我既为日后不再需要在老师面前战战兢兢地汇报功课而感到轻松,又为依然未曾给自己的人生找到一个支点而觉得茫然。

对于人生中最重要的问题,古典文学能否做出圆满的解释?对于人世间最险恶的选择,古典文学能否提供坚强的支撑?对于人心里最幽茫的心事,古典文学能否给予温存的慰藉?因为没有找到确定的答案,我带着入宝山而空回的失落,准备将这次离别当作夙愿的达成和旧梦的埋葬。

跟叶先生读书,是我青春时代一以贯之的梦想。2001年,我正在读大二,对于人在世界上能够追求什么,想要找出最可靠的答案。那年我有两次暗室逢灯的经历,一次是被苏州北寺塔廊间书写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震惊,另一次就是偶尔看到了叶先生的书。《金刚经》讲的道理是万有皆空,而叶先生开篇即说:“我以为中国诗歌中最重要的质素,就是那份兴发感动的力量。”我在图书馆幽暗的书架间席地而坐,看叶先生从陶渊明讲到杜甫,又从杜甫讲到李商隐,直到丰厚高贵的人类情感在我心中激起的共鸣盖过了对空无的知觉。那是江南仲春,半城花开,半城花落。走出图书馆时,我似乎感到无常之中,有一贯之物,在流转之中,有坚刚之气,因之,短暂的生命也值得认真度过。多年以后,我亲耳听到叶师说起“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更笃信那不仅是智者的开悟之语,更是仁人的坚誓之辞。

我想,是叶先生影响了我的人生,使我选择了古典文学专业。但在网络还不发达的2001年,我甚至不能确定叶先生是否与我同在一个时代,更不论身处何方。后来在南开,我认识了很多被叶先生的讲座打动而立志学词的同学。我想,我们都是在先生身上看到了人生的一种可能——通过全然投身于古典文学,服从它的训诫,接受它的磨砺,从而躲避时光的衰朽、抵御尘世的侵袭。当我们在台下仰望,先生身上体现出的从容、有力、清明和优雅,足以使我们相信,跟随先生,就不会在人生的风雨飘摇中失去方向。

2007年春天,我去天津参加博士复试,回来在硕士论文的后记里写道:“清嘉庆元年,张惠言来到安徽歙县。在与学生探讨治学为人的道路时,他也忆及了北地的杨花。他说:‘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愿以异人所授坚刚不摧之笛吹彻碧海中三万里太真碧玉之城。但那极为高远的人格境界,哪怕如张惠言一般终身赴之,依然只如灵光一闪,转眼飘散无踪。当我初次置身于北地杨花乱舞的春天,新生与凋颓不过是顷刻的转易,生命的偶在感扑面而来。我想,我期待这样的灵光。”我正是携着先生的《清词丛论》赴考。在往返的列车上,我数遍翻看《说张惠言的〈水调歌头〉五首》一文,将心绪沉浮在笛者竭尽心力的热诚追求与理想的落空无成之间。先生讲诗词,尤其注意词境中碧落黄泉两造,于追求时有飞扬之致,于落空处有低徊之美。我当时醉心于此,却没有注意到此中强烈的孤独,即飞扬时无人跟随,落空处无人安慰。

每个前来拜访先生的人,都会叹服她在时代和命运的波折中如一株“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的嘉树。而声称要追随先生的人,往往分辨不清自己是寻求荫庇的投林倦鸟,还是迎战风雨的林中幼树。当时的我以为找到了一条容易的路,幻想成为叶嘉莹的学生就自然获得了一种加持的力量,从此不必走过死荫的幽谷。但当真正开始博士课程,我像所有人一样需要面对考试、论文、毕业、工作、恋爱、社会、人际关系中的挫折。在先生的课上,大家赏析诗词、谈论理想。走出先生的家门,一个个却都生活得并不如意。我体验着此间的落差,渐渐埋怨古典文学固然优美却虚幻无力。

现在想来,我当时想要获得一种无理的豁免权。好像当我决定选择形而上的世界时,形而下的世界就理应为我准备一种简单平易的生活。我爱读先生的《鹊踏枝》词:“玉宇琼楼云外影,也识高寒,偏爱高寒境。沧海月明霜露冷,姮娥自古原孤另。”广寒深处的灵光如此纯粹,它的诱惑使我忽略了另一层意思——人生并非在形而上世界与形而下世界中的一次性取舍,而是千百次的折返。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悖论。先生的人生和学术中最有力的地方,正是在人天两造往返间体现出的巨大韧性,是承担琐碎艰难的生活后依然能投入精美而持久的精神活动的能力。但读者因为醉心于先生对理想世界的描写,便将先生遭遇的苦难也想象为一种浪漫的审美体验,妄图以诗词为魔杖,使七苦避易,将人生变得诗意而平坦。

妄念终归落空,人生却在继续。所有浪漫的幻想并不能支撑对古典文学的热爱,我虽然读完博士课程,却觉得再也不能重临少年时代被诗歌照彻的瞬间了。离开南开时,我将所有古典文学的书打包邮寄,放在手边翻看的却是一册《圣经》。

三年后的一个春夜,我难以入眠。有一句词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久久不去,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下文,只能开灯翻书查找。这首词是王国维的《蝶恋花》:

忆挂孤帆东海畔,咫尺神山,海上年年见。几度天风吹棹转,望中楼阁阴晴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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