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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四(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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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三两忽然要写诗。起因是石胖子专门跑去丁三两家问了他一回:三两,你写诗吗?他说不写。石胖子说,你不写诗你喝那么多酒干嘛?那不都白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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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写就写,丁三两没几天就写了一堆——《白日饮酒歌》、《冬夜独酌》、《饮酒行》、《宿醉吟》、《美酒赞》、《进酒赋》、《跟往事干杯》、《干杯吧,朋友》……

石胖子说你怎么光写酒?丁三两说不行吗?石胖子说也不是不行,就是不新颖。丁三两说那你们写诗都写什么?石胖子说就写点生活感悟啊、人生哲理啊、读书心得啊、百姓疾苦啊、大好河山啊、四时景色啊、历史人物什么的。丁三两说,你觉得这些新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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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胖子跟丁三两说,一定得努力写点不一样的。下次再写,一定不能出现酒字了。丁三两就真努力了一回,写了首一个酒字没有的,叫《读书杂感》,全诗如下——

昨夜读书至半醉,今晨醒来还欲读。

先读半斤不大够,又读数两仍不足。

去到店中把书打,正遇隔壁陈五叔。

一闻五叔口中气,便知他也没少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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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胡子听人说,博陵那边出了孝子。说是老父病亡,贫不能葬,那孝子长哭三日,天上下雨,雨中掉了几根金条,落在他家院子里。姜胡子跟沈三变说了这事儿,说听起来不难,或可一试。沈三变说试试倒是可以,只是亲爹远在家乡,解不了近渴。

考虑了半天,俩人觉得只有冯有道岁数合适点,打算去跟冯有道商量商量,问问他会不会装死。没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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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似邈有个家传的偏方,专治灰指甲,效果不错。可惜灰指甲这个病,大家都不太当回事,很少人来治。刘美丽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找几个人到处去散播消息,说灰指甲不治能导致女性脱发、男性尿频,时间长了性生活不和谐是肯定的了,到晚期就是植物人儿。

孙似邈听了,说这主意虽好,但恐怕不能这么办。刘美丽说为什么?孙似邈说,这套词儿去年卖眼药膏的时候用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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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美丽小时候老跟邻居一个叫祝元鲁的孩子玩儿,祝元鲁老来他家,刘美丽却从来没去过祝元鲁家,有时候说,咱去你家玩儿吧,祝元鲁也老推辞,要不就说自己家里没人,要不就说自己家里有外人或有事,不方便。后来过了挺长时间刘美丽才头一回去他家,还不是祝元鲁邀请,是刘美丽自己有事找去的。但一进他家就知道为什么祝元鲁不愿意让朋友来了——祝元鲁他爸手脚皆无,只是个大肉轱辘,斜靠在床上的一垛被子上,不能移动,但精神不错,能说能笑的。祝元鲁他妈有胳膊没腿,行动都要在地上撑着胳膊爬行。

祝元鲁瞧见刘美丽来了,挺惊讶,跟自己父母介绍说这就是自己常在一起玩的刘御厨家的儿子刘美丽,祝元鲁父母都特别高兴,说元鲁老提起你来,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们早让他带你来我家玩儿了。说着,祝元鲁他妈就爬着过来,说美丽今天可不能走,来来来,我来做饭,在我家吃顿饭!刘美丽就有点不知所措,瞧了瞧祝元鲁,自己也快速琢磨了一下,说:好,太好了,我正好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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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元鲁他妈做了饭,刘美丽吃了不少,吃着就连夸好吃,祝元鲁他爸妈都挺高兴,说这孩子多好,多实在。吃完告辞,祝元鲁送他出来,没多远,但走得慢,快走到刘美丽家时,祝元鲁说:唉,刘美丽,多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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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结巴每年都得从六里庄消失一两个月,回来的时候就带一大堆绫罗绸缎什么的回来。后来才知道,每年那段时间,他就跑到有关部门冒充外国来宾去——他自己瞎编了个番邦小国的名字,叫“留璃”,说自己是留璃国国王罢波奔六世派来的使臣,名叫“丢卜落”,专门来大唐朝贡称臣,愿世世代代奉大唐为上邦。

为表诚意,留璃国使臣丢卜落还特地从留璃国带了国礼来,献给大唐皇帝。国礼用锦盒装着,丢卜落跟交接的官员介绍说,这里头是他们留璃国的国宝,在他们那边是声震各国誉满番邦的好宝贝——是他们留璃国开国之时,老国王打昆仑山上找女娲求来的龙皮拨浪鼓一面。那拨浪鼓看上去倒也没什么特别,但据丢卜落介绍,国家遭难时,这拨浪鼓能显圣。

具体怎么显圣没准儿,因为也没显过。但肯定能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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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接的官员很有点疑虑,他说龙皮拨浪鼓恐怕不行,我们这边皇帝叫真龙天子,你们这玩意儿是龙皮做的,不合适。丢卜落说哦,那就说说说说说是麒麟皮皮皮得了,要还不行就巨鲸皮、貔貅皮、熊熊熊熊猫皮什么的,都都都可以。

官员说到底是什么皮?他说咱说什么皮你们皇上高高高高高高兴就说什什什什什么皮,我们留留留留留璃国人不不不不不较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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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璃国使臣丢卜落丢大人被安置在一所大宅子里住了一个多月,那宅子里全是来长安朝贡的外国使臣,大家每天好吃好喝,学点礼仪常识什么的,有时候还安排游览参观,去哪参观还都能领点小纪念品回来。丢卜落丢大人跟好几个小国的使节都混成了朋友,具体哪几国的他没记住,反正那些国名都差不多,谁也记不住。

最后大家一起去见了次皇上,排在一块儿给皇帝磕了头,说了事先被培训好的几句吉祥话,领了皇上赐给自家国王的财帛礼物,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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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赵大结巴就老去,有时候一年一趟,有时候一年两趟,去了就说我是留璃国使臣丢卜落,我们留璃国国国国国国王罢波奔六世感感感感感感谢大唐皇帝的恩德、思念大唐皇皇皇皇皇皇帝,又派我我我我我来看看。

这一看就又住一个多月,又领份国礼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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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三姐跟沈三变一起去过不少地方。而且大多数是王三姐带沈三变去的。通常都是住个十天半月就走,换个新地方,再住。

只有一回,在蜀地,俩人住了半年,都舍不得走了。有一天,三姐从街上捡回俩朋友来,是两个清俊少年,不知道叫什么,只知道一个姓尹,一个姓袁,都是当天刚认识的。大家一起饮酒谈天,来了兴致,王三姐还与大家即席跳起胡舞来,直到深夜。

沈三变那天也挺高兴,大家都有了醉意,三姐倒在沈三变怀里,小脸红扑扑汗津津的,抬起脚来,用足尖指着那两个少年,低声问沈三变:小沈,他俩,今晚不走了好不好?我看他俩不错。你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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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三姐的脚特别好看。白软嫩滑。她还特别不爱穿鞋,老光着脚。沈三变问过三姐,是因为脚好看才老光着,还是因为总赤足,脚才好看?

王三姐笑,说是因为知道你喜欢,脚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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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九龄老觉得小儿子丁燕卿跟他前头那四个儿子不一样。安静,不爱说话,不合群,老皱着个眉头在院子里踱步,在柳树底下仰着脑袋看天,或者躺着翻丁九龄的几本旧书。丁九龄看他苦闷,说燕卿啊,跟你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多说说话。儿子看看丁九龄,苦笑一声,说:爹,算了吧,还是不说好。

丁九龄挺喜欢这个小儿子,有时候不想睡,父子俩一起在村外散步,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能聊到半夜。丁九龄说,你为什么苦闷?丁燕卿说,瞧见什么都苦闷,满天下都是苦闷。丁九龄说,那就别瞧。丁燕卿说,不瞧就不是我了。丁九龄说,我以前也是你这样,后来就好了,就是不瞧了。丁燕卿说,是啊,爹,所以你就不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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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九龄后来带丁燕卿去见慧吟禅师了。说禅师你看,这是我小儿子燕卿,你能不能跟他聊聊?慧吟禅师往丁燕卿这边一看,说,你小儿子燕卿?没见过啊。丁九龄说是啊,你跟他聊聊?慧吟禅师说好,留他在寺里住些日子吧。然后就叫法聪出来,说法聪,这是丁爷的小儿子燕卿,你安排他住下,跟他好好聊聊吧。

法聪往丁燕卿这边一看,说:好,这边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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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九龄临死的时候,把家人都叫到身边,说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我都不担心,我就担心我这一走,燕卿不好受,以后更苦闷。

丁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以及丁九龄的老伴都没听明白,说谁?燕卿?丁九龄说对,燕卿,小五。

大家说:小五?谁不知道我们是哥四个?哪来个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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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丁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去找慧吟禅师求证过,说我爸临死前说,他有个五儿子,叫丁燕卿,有一年曾经带来你这儿,在你寺里住了些日子?慧吟禅师说对,是有这么回事儿。丁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说,那我爸这个五儿子,你见过?慧吟禅师说见过。丁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就都愣了,说奇怪,那我们这老五长什么样?慧吟禅师说除了年轻点,身高长相都跟你爸差不多。

丁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又问,还有谁见过?慧吟禅师说法聪也见过。丁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就说那能不能把法聪叫来我们问问?慧吟禅师就命人把法聪找来了。丁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问法聪,说我爸有个五儿子,叫丁燕卿,你见过?法聪说对,是见过。丁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说,长什么样?

法聪说除了年轻点,身高长相都跟你爸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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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去找慧吟禅师求证的事,丁九龄自己不知道。因为那时他已故去了。他记得的只是那天早上他在病榻上躺着,忽就觉得心中清爽甘甜起来,如有春风拂面,他就起身,打算往外走走。自己披衣出了家门,瞧见迎面走来开染坊的青花赵。俩人打了个招呼,擦身而过。又走了几十步,丁九龄忽然想起:青花赵不是前几年死了吗?可回头去看那背影,确是青花赵无疑。也就明白了,继续往前走。越走脚步越轻,越走觉着身上越舒服,心里越通透,嘴角忍不住都带出微笑来了。自己想: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啊。

正想着,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是丁燕卿,正笑着、小跑着赶上来,说:爹,我陪陪您。丁九龄就也笑了,说: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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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有卖胡饼者,姓栾,斜眼,人称“斜眼栾”。卖饼二十年,竟成豪富。斜眼栾有个爱好,就是写诗。石胖子当年在长安摆摊算命时,斜眼栾老来找他,经常是拿着自己写的诗来让石胖子雅正。石胖子记得有一首是说自己学诗的事——“搦管如执擀饼杖,濡墨只似加油盐。诗成献与诸君看,也有甜来也有咸。”

还有一首叫《述怀》——“卖饼赚了万万钱,不改昔日斜眼栾。三餐总是六分饱,夜来仍抱老妻眠。”

石胖子说,“仍抱”也太直白了,“仍伴”就够了吧?斜眼栾想了想,斜着眼说: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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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魁升当了一辈子屠户,屠猪屠羊,但从不屠牛。

刘美丽问过他一回,怎么不屠牛?郑魁升不说。后来是杨温柔告诉刘美丽的,杨温柔知道——郑魁升年轻时,有一回屠牛,让牛给吓着了。刘美丽说,怎么吓着了?杨温柔说:下刀之后,那牛不哭不叫,瞅着郑魁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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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赵大结巴又冒充使臣前去进贡,刚住了七八天,忽然有官员来跟他说,昨天来了一个留璃国邻国的使节,头一次来进贡,刚刚安排住下。赵大结巴一愣,说留留留留留璃国的邻国?留璃国还有邻邻邻邻邻邻国呢?那官员说是啊,说那小国叫“祁力朵”,就在留璃国西边,来的这人是奉祁力朵国王钦劳耶五世之命来跟大唐结交修好的,使臣名叫萨义夫。

赵大结巴说那我去看看吧,官员便领他前去,去了一看,那使臣赵大结巴还真认识。是赵大结巴他三姨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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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结巴把三姨夫叫到一边儿说三姨夫你你你你你怎么也也也来了?三姨夫说怎么了?你能来我不能来?赵大结巴说我来了你就别别别别别来了,这玩意儿不不不不不能来太多,来多了人家就就就看看看看出来了。三姨夫说你以为现在来得少呐?我早打听明白了,这里头的外国使节,有一半儿都是冒充的,刚才进门儿我还瞧见我们村儿邹拐子披着个花被面儿在那学怎么磕头呢。

赵大结巴说谁谁谁谁谁告诉你的?一半儿都是冒冒冒冒充的?有那那那那么多?那人家不就识识识识破了吗?三姨夫说你这孩子还是幼稚,你以为人家没识破你呢?就你机灵?你得这么想,人家识破你有什么好处?招待你住一个月,花人家自己的钱吗?德服远人、万国来朝,谁看了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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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姨夫代表祁力朵国国王送给大唐皇帝的国礼是他们祁力朵国国王珍藏数代的一大坛子佛骨舍利,说是块块儿都是佛祖真身化成的,倒出来数了数,大大小小有三十多块,足够二斤多。

赵大结巴一瞧,那坛子他认识,以前是装酱的,在他姥爷家南墙根儿放了二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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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温柔说他数百年前在衢州见过一人,那人姓陈,善种橘,别人种橘以甜为佳,这人种橘以大为能,故而人称陈大橘子,又有“橘仙”之名。陈大橘子的橘子,最大者能有车轮大小,小的也与西瓜仿佛,一旦收获,临近的各州城府县都有人来抢购。

杨温柔一度想跟他学种橘之术,陈大橘子不教,问为什么,他说:你不知道,起初是我种橘子,后来是橘子种我,人谓“橘仙”,实是橘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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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坏水也在长安街头摆过摊,但跟石胖子不一样,他不是算命,是替人写字。他这写字也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代写书信、状子什么的,他是专替人写墓志铭。王坏水确实爱写这玩意儿,有生意的时候给顾客写,写完了一般都还免费奉送一篇祭文一篇悼词。没生意的时候也不闲着,瞧见谁顺眼就把谁的提前写出来,没过半年街坊四邻身边亲友都写过来了,有谁突然亡故了他就笑滋滋地跑到人家去,从怀里掏出张纸来递给死者家人:拿着,早给二哥写好了。

那几年,因为这事儿,王坏水没少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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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人都写完了就给名人写,从文化名人到商业领袖都写,后来就是文武公卿、皇上娘娘……给皇上写的那篇最好,照王坏水自己的说法就是写着写着真走了心了。写完后自己翻来覆去称赞了几遍,又拿给别人看,还不过瘾,站在摊位前头就朗读了起来。

刚读了一半,就让赶过来的官兵给抓走了。地方官听说此事连审都没审就给定了个死罪。

王坏水听说自己被判了死罪,说的第一句是:得,幸亏我自个儿那份儿早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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