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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八(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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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八月十五那天深夜,村里凡是买了那产品的人家,此起彼伏地全是骂街声——每个红纸包里都是一盒牛皮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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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美丽他爸爸刘遥远在宫里当厨子那些年听人说,宫里某处有个“喑人署”,里头养着大批喑哑之人,这些人都是自幼入宫,进宫统一先灌哑药,使其失声,个个都是哑而不聋。又不令其识字,让他们只能听懂旁人的话,却根本无法与常人沟通。

这批人是专门帮皇上处理机密事务的,而需要他们处理的所谓机密事务,往往就是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了,必须要办,而又不能令人知道。比方说,皇上得了脚气,得去外边请专治脚气的大夫,请来大夫,看完了病,甭管看好没看好这大夫都不能留着,得杀掉。而且,皇上既然得了脚气,大臣们的奏折里要是谁不小心提到脚气这事儿,皇上就会不高兴,万一气个好歹就坏了,于是就得有个人提前审阅奏折,把所有跟脚气有关的字词都给改了,或者干脆把奏折截留住——脚气只是举个例子,实际上的情况复杂得多,办这些事儿的人,常常得知道个前因后果才能判断执行,所以必得守口如瓶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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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这些事儿是归所谓“玄衣署”来办的,那是皇上身边的亲信,起初只有几十人,个个黑衣玄帽、面无表情、不苟言笑,人称玄衣使,见者不寒而栗。当时的做法是玄衣使每执行一次任务,就要弄死灭口,但这样人员损耗过多,反倒需要招募更多玄衣使,十而百百而千,涉密人员反倒越来越多,最后决定还是得终身制,不能老弄死,但也不能放出去,只好把这些人禁闭隔绝、封闭豢养,还得弄成“喑人”。

刘遥远打听过几次这个喑人署的事,后来,一块儿当差的厨子蔡长卿提醒他,说别打听了,再打听你自己就该出事了,这才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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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蔡问过刘遥远,你打听这个干什么?刘遥远说不瞒你说,是因为我有一次在宫内遇见过一个哑巴,那人长得和我一模一样。老蔡说和你长得一模一样?那是谁?刘遥远说,我猜可能是我哥哥,我有个哥哥,五六岁上被人拐走,再没见过,或许是入了喑人署?

老蔡说算了,别找了,从小失散,真是又能怎样?刘遥远说,要真是我哥,我去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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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秀元善聆音,聆蹄声能知马的毛色,闻风声能知树上有多少片树叶,辨嗓音能断出人的生辰,听轿子的嘎吱声能推测新妇脸上有没有麻子、肚子里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孩子的亲爹究是何人。

裴秀元后来去从军,本来说戍期三年,可满了三年却不让走,粮饷又不知为何总跟不上,每天在军营里挨饿受冻,跟服苦役没什么区别。第五年的冬天,天降大雪,裴秀元站在雪里听了听,跟身旁的同伴说:坏了,咱们哥儿几个要完。果然当晚就都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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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秀元家里人几个月后收到一封信,打开信封,里头片纸皆无,只倒出一小捧雪花来,细听,信封里似乎还有低低的风声。

收到信的时候是四月了,雪花在信封里不知为何却一直完好,倒裴秀元他爸手心里的时候才“唰”地一下全化了,雪水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滴答了半天,他爸愣在那,也不知道该不该擦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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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有道有癫痫。不常犯,但犯起来挺厉害。以前也没这毛病。他跟刘美丽讲过一次他这癫痫的来历——

有一年,当年读书时的老师下帖给冯有道,说多年不见,颇为想念。冯有道记起当年课堂上清癯瘦弱的老师嬉笑怒骂臧否古今的样子来,也就去了。去了才知道是有同门的师兄师弟给老师操办,搞了个“桃李宴”。冯有道也是桃李之一,但显然是比较次要的桃李。主要桃李是谁倒也好认,人堆儿里那几个体重二百多斤一身锦绣满脸堆笑的都是。老师也这模样了,浑身穿戴得黄澄澄金灿灿,装裹似的,脸倒是很显面嫩,大胖娃娃一般。

大人们亲热够了,决定开席。席开得也有格调,每人面前先摆着一个果盘儿,果盘儿上有桃李各一。一问,说是在座一位薛大人的想法,连这“桃李宴”的名字也是他起的。

其他大人于是赞不绝口、啧啧称奇。薛大人很有几分得意,站起来命令下人上主菜——便有人在每人面前置一铜釜,釜下生炭火,待釜内水沸,先下几粒鱼肉丸。少顷,又有下人用锦盒捧来一堆欢蹦乱跳的活蛤蟆。薛大人介绍说,这些蛤蟆都是提前半个月养在去年冬天贮下的山泉水里,每天只喂些羊肉末以维持生命,最后三天更是令其断食排净秽物,所以个个儿都是卫生安全的精品有机好蛤蟆——介绍完毕,只见下人就把这些活蛤蟆扔进了每人面前的沸釜之内。

冯有道大惊,但其他众位大人却都个个面容淡定,看样子都是见过世面的。只有个别几位,可能是树小墙新之流,在满堂的凄厉蛙鸣中拍手赞叹,面露喜色。很快,蛙声静下来,薛大人下令:成!捞!下人们手执铜筷,替每位客人将釜内的熟蛤蟆捞取出来——每个小蛤蟆都翻着白眼儿,抱着那颗事先放进水里的鱼丸。各位大人一见,先是鸦雀无声了几秒,然后就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来,还有几个吹口哨儿叫好儿的。

冯有道则二话没说,哐当一声倒在地下就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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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大人不是头一次展示这道创意菜了,长安城内很多达官贵人都吃过见过。薛大人也因此传名,人称“蛤蟆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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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据说薛大人当年官运亨通就是因为创出过很多类似的美食精馔,年轻时的成名作是拔取新生十日内的虎皮鹦鹉的舌头数百根,再以高汤煨制,调味而成,唤作“巧舌羹”。

当然,这是官方称谓,民间也有跟这道菜叫“损阴丧德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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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家长给石胖子提意见,说能不能少教孩子们点儿民间文艺,多教点正能量作品。石胖子说好好好,明天我就给他们讲个励志的。

第二天孩子回家,家长问今天学了什么。孩子说今儿一天就讲了一段,叫“齐人有一妻一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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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当年给慧吟禅师说过,慧吟,你有恶根,但也有慧根。你那慧根都是打恶根里长出来的。慧吟说嘿嘿,师父,还是您眼力好,我那叫恶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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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坏水兴冲冲地跑到金道士家跟金道士说,刚才瞧见六里庄上空聚起一片五色祥云。金道士说你看清了吗?真是五个颜色?王坏水说,那当然,我们一堆人一块儿数了半天,而且这云哪儿也没去,就在咱们六里庄上空悬了会儿就消散了。金道士说要真是五个颜色,那可了不得了。云有五色者称为“卿云”,此云,是卿相之气积聚而成,这五色,赤、白、黄、蓝、绿……

王坏水说你先等等,你说这“卿云”是哪五色?金道士说,赤白黄蓝绿啊。王坏水说那不对,我们看见那块不是这五个颜色,我们看见的那块,是棕、灰、黑、褐、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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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行淹家本是潞州人,有几年,邹行淹的父亲在长安事业不顺,身体也常被疾病所扰,找算卦的袁大师给算了算,说是潞州老家邹行淹他爷爷的坟选址不好,要另择吉地、迁坟移墓才行。邹行淹的父亲急匆匆赶回潞州,跟自己的母亲说要迁爹的坟。邹行淹他奶奶说迁就迁。邹行淹的父亲说,您看迁到哪合适?邹行淹他奶奶说:爱迁哪儿迁哪儿,看你的需要。

迁坟那天,照规矩,有风水先生在坟前求签卜卦,算是征得坟内死者也就是邹行淹他爷爷的同意。连卜了三次,结果都显示坟墓内的死者不愿意。奶奶在旁边一瞪眼,说管他乐意不乐意呢,挖。风水先生说那不成,行有行规,这么多年还没这么干过。

奶奶急了,对着坟头破口大骂起来,说老鬼你怎么这样?动动你怎么了?咱儿子咱大孙子有这么点儿需要你不配合?你还懂点儿事儿不懂了……骂完再卜,风水先生一拍大腿:嘿,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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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挖了。就把邹行淹他爷爷的骨殖捡出来了。骨殖见了天日,大家问邹行淹他奶奶是不是验看验看,邹行淹他奶奶瞧都不瞧,说我看他干啥。

不过,移送骨殖的途中,邹行淹他奶奶坐在牛车上哭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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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大脸家祖传数辈的绝技是“骷髅戏”。十七岁之前,彭大脸一直跟着他爸四处闯荡江湖,演骷髅戏为生。所谓“骷髅戏”,与牵线木偶类似,就是用一具身高二尺余的人骨骷髅,在四肢关节上都装上提线,由人操控,在一幅黑幕前扮出各样姿态、讲说诸般笑谈。

黑幕两侧绣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样貌出奇,不免一番扭捏造作,难为诸君识得破;下联写:情形照旧,全靠几招摆布描摹,幸而阁下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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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大脸他爸叫彭异之,也是自幼随自己的父亲学艺,几十年的功夫全在手上,那具骷髅在他操控之下,忽而跑跳腾挪,忽而蹑足潜踪,忽而阔论高谈,忽而沉吟踱步,忽而醉卧书斋,忽而扬鞭跃马,忽而金榜得中,忽而洞房花烛,忽而骨肉团聚,忽而死别生离,忽而惊惧无状,忽而满腹愁思,忽而纵情谈笑,忽而饮泣痛哭……

虽然只是具骨架,但抬手动足栩栩如生,细微之处精妙无匹,观者无不如痴如醉,不知眼前是幻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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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骷髅戏的骷髅骨架,行话叫“幻身儿”,都是自己做的。彭大脸从小就听他爸说,“欲知幻戏之妙,先学缩骨之法”,所以彭大脸从小就知道怎么把一具身高八尺的常人骨架,缩成仅有二尺的“幻身儿”。该用什么药材浸泡,又该怎样缩骨定型,虽然不曾试过,却也早已烂熟于胸。只是,那用来制作“幻身儿”的骨架从哪来?彭异之没说过。

倒是说过“幻身儿”各有寿数,制好之后,有的能用四五十年而不坏,有的用个一年半载就开始糟朽,只好另做。

399

几个和尚商量怎么振兴普济禅寺的事儿,商量来商量去商量出一个办法:应该派几个寺里的和尚,学玄奘法师,也去趟西边,取点经回来。

几个人把这主意跟法聪聊了聊。法聪说这想法挺好啊,那你们几位师兄受累跑一趟?几个和尚说我们不行,得找聪明的、年轻的、身体好的,比如你这样的,让我们几个这样的去,就回不来了。法聪说其实没事,回不来也挺好。

400

彭大脸十七岁那年,彭异之演骷髅戏用的那具“幻身儿”开始腐坏,先是骨节发黑,继而各处开裂,眼瞅着就要散架。不巧,彭异之偏也一病不起。彭大脸没辙,想着还是得先去请医给爹诊治,彭异之说算了,咱回家。

正是年底,地冻天寒,返乡之路颇不好走,父子俩坐了辆牛车,风雪中缓缓而行。彭大脸问他爸,“幻身儿”毁了,咱以后怎么演骷髅戏?彭异之说,没事,再做一个。彭大脸说,再做一个?尸骨从哪来?彭异之说:你知道咱现在用的这“幻身儿”是打哪儿来的么?彭大脸说,不知道。彭异之说,咱这“幻身儿”,是你爷爷。彭大脸一愣。爹接着说:回乡之后,见你妈一面,估计我也就差不多了——我一死,你的“幻身儿”就有了。

彭大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走了十好几里,冒出一句:那这“幻身儿”再坏了呢?彭异之就笑了,说,儿啊,那就是你的时候到了。

401

杨温柔送过沈三变一把酒壶,说是当年竹林七贤在竹林里喝酒的时候用过的。一模一样的酒壶,他还送过冯有道一把,也说是当年竹林七贤在竹林里喝酒时用过的。

这事儿后来让沈三变发现了,他跑去问杨温柔,到底哪把是真的?杨温柔说都是。沈三变说两把都是真的?杨温柔说两把哪行?人家是竹林七贤,一人一把,一共七把。沈三变说七把都在你这儿?杨温柔说那可不。沈三变说那你给我看看。杨温柔就从床底下搬出个破箱子来,打开箱子一看,一模一样的破茶壶还有二十多个呢,都分毫不差。杨温柔就往外数,一把,两把,三把,四把,五把……给,加上之前给你俩的,一共七把。还要吗?要的话还有。

402

杨温柔还送给过石胖子半张孔夫子和颜回躺过的凉席,送给老高太太一根女娲娘娘用过的鞋拔子,给过金道士一辆孙膑坐过的破轮椅,说回头要是瘸了可以坐。

还送过刘美丽一个小木头盒子,说这个盒子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打开,刘美丽问里头是什么,他说是当年皇上颁的免死金牌,还说人家皇上给的时候说了:这玩意儿就两块,安禄山一块,你一块。

403

孙宝善说,他爸年轻时,家乡遭了荒旱,旱灾之后,蝗虫又来。他爸随村人们一路逃难,起初是上百人,后来是几十人,到最后只剩十几人了。

到长安城外时是个傍晚,大家远远地望见长安城的城墙,走近时,天就已经黑了。远处看时,城墙只是平地上的一条灰线,离近了,才知道那墙有何等高大、威严。孙宝善他爸说自己当时就瘫软在了城墙之下,不敢近前,其他人都在城下睡着,等待翌日进城,孙宝善他爸却趁夜色逃走,一口气跑了好几里路,这才到了六里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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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魁升进长安城买东西,在东市瞧见一个乞丐。乞丐看上去四十多岁,蓬头垢面,有一条腿是瘸的,正坐在墙角击羯鼓作歌,郑魁升听了会儿,没听太懂,唱的好像还是外国故事,神仙打架什么的。郑魁升正好手里有些散碎铜钱,就扔了几个过去,乞丐瞧见了,喊他,说:给多了,两个就行。郑魁升一愣:多几个也没事啊。乞丐说:不行,我这玩意儿不值那么多钱,不必多破费。

郑魁升说你这人也够倔的,我扔都扔了,就这样吧。乞丐就叹口气,说那你等着。然后起身,瘸着腿走了,没一会儿又瘸着腿回来,怀里多了把琵琶,说那个不值,这个值。然后就坐在那弹起来。没弹几下,东市里的商贩游人就都围过来了。一见人越聚拢越多,那乞丐就停了手,跟郑魁升说:你瞧——你值了,我赔了。

405

沈三变听郑魁升说起这事,专门去了趟东市。那乞丐还在那,还在打他那破羯鼓。沈三变说:您就是那位弹琵琶的吧?乞丐说:谁会弹琵琶?你认错人了。沈三变说你别这样咱都是爱好音乐的人,我是听说你的事,专门来找你聊聊的。乞丐说:谁爱好音乐了?你有病吧?然后就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沈三变想了想,也没追,自己回六里庄了。

冯有道后来批评了沈三变好几回。就因为这事。沈三变也有点不好意思,说确实是冲动了。

406

孟成偕姓孟,别的姓孟的大都说自己是孟子后人,他不是。他从小就听家里老人说,他们家是孟婆后人。孟婆就是“孟婆汤”那孟婆。

那时候还老有外地人来找他家,打听孟婆汤的做法,或者问他们有没有办法跟孟婆说上话。后来来的少了。

407

刘遥远在御膳房当差时,某天清晨入宫,见一年幼宫女正在宫墙角落处落泪。过去一看,这宫女是平时伺候皇后的,他认识。问是怎么回事,宫女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太子平时老欺负她,一见周围没人就要脱她衣服,她一直不乐意,但昨晚终于还是违抗不过,被太子拽到了他屋里,这是刚放出来。刘遥远也没什么建议给人家,只说你要是跟皇后亲近,或许能跟她念叨念叨。

没过几天又遇见这宫女,宫女跟刘遥远说,自己已经私下里对皇后说过。刘遥远问那皇后说什么了?宫女说皇后一听就掉了眼泪,说“我儿可怜!”然后就命人赶紧选人间女子颀长洁白者五至十人,给太子送去了。

408

杨温柔走夜路,瞧见路边树上有一黑影儿在那晃悠,过去看,是吊着一老头儿,一点动静也没有,只随着风晃荡,应该已经吊了挺长时间了。杨温柔四外看了看,既没瞧见什么村庄集镇,也没发现什么人可以帮忙,迟疑了一下,接着赶路了。

但走着走着,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一老头儿,仔细看,就是刚才吊着那个。老头儿气呼呼的,一边走一边冲他叨念:你还走?你像话吗你?瞧见我了你还不管!

409

杨温柔赶紧道歉,说我看您那情况以为已经没必要往下放了,谁知道您那是吊着玩儿呢。老头儿说谁吊着玩儿?这有吊着玩儿的吗?说着就拉杨温柔往回走,还奔刚才那棵树的方向去,到了树下,跟杨温柔说:来,咱俩一块儿,你帮着我,把我弄下来。杨温柔看那树上,老头儿还在那吊着呢。

也没别的主意,只好帮着老头儿把树上那老头儿托下来。老头儿自己抱着刚放下来那个自己的脚,让杨温柔抱着头,说往林子深处走走,坑我都刨好了。俩人抬着,走过去,果然有个坑,坑里还躺着一个老太太,俩大姑娘。杨温柔问这是谁,老头儿说我家俩闺女,还有闺女她妈。杨温柔问怎么回事?老头儿说她们先吊的,我把她们放好了自己再去,就这么商量的——快,您受累,帮着我把我也放进去。

坑不深,但把一老头儿扔进去也“扑通”一声。老头儿嫌杨温柔不够小心,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儿?不知道轻点儿?我还在这儿瞅着呢。说完也不理杨温柔,自己不知从哪掏出个小木牌儿来,木牌上头也没字儿,上头画着好几个圈儿。杨温柔说这是什么?老头儿说碑。杨温柔说什么碑?老头儿说我们一家四口儿的碑。杨温柔说碑怎么没字?老头儿说不认字怎么写字?杨温柔说没有字还立什么碑呢?老头儿说你看你这人,我们不识字的人,连个碑都不配有吗?说完就把小木板插在那坟坑前头,说你走吧,我不用你帮忙了,我自己慢慢埋。

杨温柔问老头儿:你家这是怎么了,怎么全家一块儿上吊?老头儿的回答是:兄弟,这事儿要是能跟你说,我就不用带着老妻幼女吊死在这儿了。

410

曾有一老和尚来普济禅寺投奔,说自己原来那寺着了一把天火,整个寺院几层大殿多少禅房,都给烧了,僧人们四散逃亡,都各寻出路去,自己盲打误撞,正瞧见这普济寺,进来自我介绍下,试试。

慧吟禅师说,大家都是出家人,留你在我们这儿倒也没什么,不过我们这寺一直香火不好,平时吃的也一般,怕你在这儿待不惯。老和尚一听乐了,说吃的一般倒没事儿,我不挑吃的,只要每月还能给我一贯钱的僧酬就行。慧吟禅师说什么叫僧酬?老和尚说就是当和尚的报酬。慧吟禅师说我当了这么多年和尚,还没听说谁当和尚领工资的,你这是什么规矩?老和尚说,别的僧人不领僧酬,我就得领,因为我是舍利僧。

慧吟禅师问什么叫舍利僧?老和尚说,就是我以后圆寂在你们这儿,你们烧了我,是能烧出舍利来的——你想想,你们寺里的高僧烧出舍利来了,这不是你们寺里的光荣吗?你现在香火不好,有了舍利还能不好?给我僧酬,就是养着我,是我给你们准备这舍利的酬劳。慧吟禅师说我还真没听说过这么干的,以前我们倒是动过找几块舍利的心思,但当时想的办法还是找人给做,哪知道还有专门养舍利僧的。老和尚说我们那边是寺庙都这么干,哪个像样的寺里都养几个舍利僧,我们家好几辈都是干这个的,技术好,保准能烧出来。不像他们后来一些刚入行的,领了十好几年僧酬,到死了一烧还都是灰。慧吟禅师说,这玩意儿还有技术?老和尚说当然有技术,多吃矿物质,不吃早斋,能不喝水就不喝水,否则哪憋得出来。慧吟禅师说,这是你家祖传的?老和尚说对,但还有一大堆具体操作的诀窍,那就不能跟你说了,我光给我儿子、侄子们讲过一遍。慧吟禅师说你还有儿子?老和尚说当然,要不我要你那一个月一贯钱给谁花?怎么样,禅师,考虑一下把我留下吧,舍利可是好东西,以后多少年都用得上!

慧吟禅师说还是算了吧,您再上别的地方碰碰去,我不敢留您,我怕。老和尚说怕什么?慧吟禅师说,我怕我们这儿也着天火。

411

这老和尚还跟慧吟禅师说,一个月一贯钱已经不算多的了,他们家乡那边出外当舍利僧的人挺多,最多的一个月能要二十多贯。

慧吟禅师问为什么那人就值二十贯,老和尚说,一来是岁数大,没准儿过几个月就死了,一个月二十贯也没多少钱。二来是人家技术高,不光能保证有舍利,还能靠特殊的饮食,根据你的要求定做。各种尺寸甚至颜色都能提前约定,比如舍利僧保证死后烧出不少于二十颗舍利,其中一半是红的,一半是绿的。如果死后没能如约,来算账的家属会按约定退钱。更有甚者,如果要得急,寺里可以要求交货时间。比方说,还是二十颗舍利,一半红一半绿,但半年内必须交货,也没问题,加点钱就是了,到时候准烧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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