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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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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不知想起什么来了,忽然要通缉胡大刀,找人画了画像,贴得到处都是,说是谁能抓住这匪首胡大刀,扭送当官,就赏帛百匹。胡大刀当时正在外乡办事,为避风头,扮作书生,自称赵五郎。

途中旅店里遇见一个贩木材的登州人,自称叶九,这叶九一见胡大刀就兴奋起来,说老弟真是好相貌。胡大刀说我这相貌怎么了?叶九说您这相貌值帛百匹,怎么不是好相貌!说罢就与胡大刀攀谈起来,当晚还置酒邀胡大刀同饮,酒喝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劝胡大刀,说读书人寒窗用功前途渺茫,倒不如凭着这个相貌,冒充匪首胡大刀,前去投案,换来那百匹布帛,让家人从此衣食无忧,他叶九可充那出首之人,一来是代领赏金,二来是事成后,还要把那布帛都送到赵五郎的故乡,交予他的家人——那百匹布帛,他只收二十匹算作酬劳。

胡大刀边听边乐,说自己生性驽钝,读书求仕确实没什么希望,大哥您这个计策,倒也可行,我看你也是个可托之人,明天咱们依计而行也就是了。叶九大喜,二人推杯换盏,沉醉而眠。

翌日,胡大刀睡至中午方醒,醒来就见叶九已经垂头丧气地坐在屋内桌前。胡大刀问:咦,叶九兄,如何这等沮丧?叶九答:唉,我看你没醒,已先自去过一趟官府了。胡大刀说:哦,那怎么没有官差跟你一同来拿我?叶九说:还是去晚了。我到官府时,府衙门前已经有七八个出首的在那儿排队了,个个都嚷着说自己是胡大刀,我瞧了瞧,确实哪个都比你长得像那画像上的匪首。后来官府挑了一个长得最像、自首态度最积极的,据说已经收监,不日就解往长安去了。

胡大刀说:那帛呢?叶九说:别想了,已经被出首者欢天喜地地领走回家过日子去了,听说就是被收监那人的老婆跟儿子——一家三口一块儿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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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寡妇有个舅姥姥,二十出头就死了丈夫,守了三十多年寡,五十多岁的时候上吊死的。李寡妇成了寡妇之后,就梦见这舅姥姥来找她,说你就打算这么一直守着啊?李寡妇说可不守着吗。舅姥姥说,就没点别的想法?李寡妇说没有,我跟我丈夫感情好,忘不了他。舅姥姥说嘿,你可不懂,这不是忘不忘的事儿。李寡妇说那您是什么意思?舅姥姥说,我的意思是最好还是上吊。李寡妇说就跟您似的?舅姥姥说,跟我似的可不行,我吊晚了,我要是二十多岁那时候吊的就好了,那时候年轻不懂事,白受了那么多年罪,到后来怎么样呢?还是得上吊。李寡妇说,什么意思?为什么说吊晚了?舅姥姥说,二十多岁那时候上吊算烈女啊,没准能上家谱、上县志,运气好了还能混上个牌坊什么的。李寡妇说,那玩意儿有什么用?舅姥姥说,没什么用,可多守三十年寡有什么用?再说了,我了解我这人,我哪守得住?又说,你呢?你了解你自己吗?

李寡妇想了想,说,哎,是不是天快亮了,我得醒了,舅姥姥你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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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寡妇后来琢磨了一下舅姥姥说的话。以前她以为上吊的都是烈女呢,听舅姥姥的话才明白,也有因为知道自己当不了烈女才去上吊的。那这种上吊的算不算烈女呢?

李寡妇打算等舅姥姥万一再来,再问问她,可惜后来舅姥姥也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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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来是有原因的。李寡妇那天问舅姥姥了,你怎么想起来劝我了?舅姥姥说,嘿,你妈托我来的。李寡妇说,我妈自己怎么不来?她在那边好吗?舅姥姥说,挺好的,就是还不太好意思见你。李寡妇说,嗯,劝我上吊也是她的主意?舅姥姥说是。

李寡妇就笑了,说舅姥姥,您回去告诉我妈吧,就说她跟我说的我都知道了,以后不用再派人来了。舅姥姥说那我呢?下回我也不来了?李寡妇说,舅姥姥,连这回您都不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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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德琛有个毛病,一见别人哭自己就跟着哭,而且往往哭得比别人还厉害。

有一回下地回家,瞧见一个赶路的外地老头儿,坐在路边树底下掉眼泪,他扛着锄头就过去了,坐在老头旁边儿,也开始抽搭。老头儿一边哭着一边问他,你哭什么?姚德琛哭着说,哭你。老头儿哭着说,哭我干什么?姚德琛哭着说,不是哭你,是你哭什么我就哭什么。老头儿哭着说,你又不知道我哭什么。姚德琛说,哭什么都一样,凡是哭的,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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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坏水他爸提起过,当年家里养过两只大肥猫。都起了名字,黑的叫墨憨,白的叫霜降。这两只猫是王坏水他奶奶年轻时候从娘家带来的,论起来王坏水他爸还得跟它俩喊舅舅。

到王坏水他爸年轻时,这两只猫都已活了三十多岁。要是照人的年纪来算,就相当于二百岁左右的老神仙了。老神仙们整天什么也不干,每天就是晒晒太阳,颐养天年,家里没什么大事儿的话连眼皮都不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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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王坏水没见过那两只猫。王坏水他爸说,大饥荒那年,把墨憨、霜降都炖了。

那么肥的两只猫,炖出来只有那么小的两碗。那也舍不得吃。全家人细嚼慢咽,吃到第六天才吃完。

王坏水他奶奶没吃。一口都没吃。是她炖的,她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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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春天,常来平康坊走动的孟大人偷偷塞给叶四姑一把金锁,说这是专门找人用黄金制成的,金锁上錾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形,旁边还有四个字,写的是“永不负卿”。孟大人说,那女人形,就是叶四姑了。叶四姑把这金锁放在衣箱底儿,隔几天就拿出来,用汗巾蘸上清水,擦了又擦。

第二年秋天,锁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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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济寺里一群和尚聊天,说起寺里少个浴堂。人家那些大寺庙里都有,和尚们自己洗浴方便,有时还能接待外人,换些布施。有人就说得去跟慧吟禅师建议一下,筹钱修一个。

有聪明的,说光修个浴堂可不行,浴堂里还得有水,咱寺里目前那口小井可供不上一个大浴堂用水,还得打口新井才行。有更聪明的,说打井可不行,井水在井底下,又不能自己涌进浴堂里去,少不得还要肩挑手提,咱们这寺里就咱们这几十个人,到时候还不是咱们每天出力?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是什么?

说到此处,又有别的和尚插嘴,说大家都多虑了,我有个表哥在山西那边一个寺里出家,我听他说过,他们那浴堂里用的水都是山泉水,只要从寺后的山上觅一处山泉,再打泉眼附近凿出一条水道来,直引到浴堂,也就好了,根本不用寺里的和尚们费事。大家听了都恍然大悟,欢喜了一阵,欢喜完了才又想起一事:普济寺旁边没山。

和尚们又聊了挺长时间,最后大多数和尚都认为普济寺非搬家不可,往山上搬,是山就行,哪儿都比这儿好。就有和尚认真地考虑该搬到哪座山为宜,想来想去,是碌碡山。就是胡大刀的碌碡山。

大家商量出来的方案是,跟胡大刀的山寨换换房,胡大刀领着他的人来寺里,慧吟禅师带着和尚们上山。有个别和尚觉得不妥:和尚能上山,佛殿上不了山,佛殿里的大佛上不了山。

也有人尝试回答了这个问题:可能,把佛留给胡大刀他们,比较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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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三姐跟沈三变说,小沈,我跟你实话说吧,我以前犯了个错误。沈三变说,什么错误?

王三姐说,那时候我错以为我没那么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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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不知打哪来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来到吴不利家,见到吴不利,问他:你是吴不利?吴不利说是。那少年说,哦,那你就是我爸。吴不利说咱俩素不相识,我怎么是你爸?少年说,我也不知道,我本来一直没爸,光有妈,头几个月妈也死了,前两天我妈给我托梦,说怕我没有着落,告诉我这儿有个叫六里庄的地方,六里庄里有个你,就是我爸。

吴不利赶紧问你妈是谁?少年说了个名字,又说了点背景。吴不利想了想,说孩子,你还别说,我还真可能是你爸。又说,你妈这人也真是的,既然都托梦了,那应该也给我托一个啊。少年说,我在那梦里跟我妈说了,我也觉着应该也给你托一个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才对。吴不利说,她说什么?

少年说,我妈说,懒得理你这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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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济寺里没有浴堂,大家要洗澡了就只能自己弄盆水糊弄一下,碰上重大佛事之前,都组团去别的寺里洗。最常去的那家,浴堂里还雇了个搓澡师傅,姓程,是个拐脚,都跟他叫程拐子,看样子五十多岁,除了搓澡,还会捏脚、取耳。慧吟禅师挺喜欢这程拐子,说他搓澡搓得好。

黄二十四也去那浴堂洗澡,瞧见程拐子,忽然觉得眼熟。洗到一半才想起来,说:哎?少爷?程拐子说:嗯?你喊谁?黄二十四说喊你啊,你不是程家少爷吗,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黄二十四,你二十四岁那年我跟了你整整一年啊。

拐子说您别逗了,我从小给人搓澡,什么少爷。黄二十四说什么从小给人搓澡,你看你这门牙,上头缺一角,那就是二十四岁那年正月十三你打你爸爸的肩舆上掉下来摔的,你爸到处给你找偏方,结果正月十七那天碰上个尼婆罗人,他说用松香拌玉粉敷上,五六天就能长出来,你敷到二月初八也没见它长出来才停药的,那年这门牙的事让你闭门不出了好些日子,除了打马球别的都不乐意干,我们几个人就陪你打了好几百场球,每场的比分我差不多都还能记起来,你最喜欢的马是匹黑色的突厥马,本来是官马,所以上头还有烙印,你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程玄风,说是得跟你的姓你才乐意,这你不记得了?

程拐子都听傻了,说不记得了。黄二十四说你二十四岁一整年的事情我都记得,你都不记得了?程拐子说不记得了,那不是我吧。黄二十四说怎么不是你?只不过那时候你腿脚也没毛病啊你后来怎么了怎么成了拐腿?程拐子想了想说:你还别说,我确实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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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二十四说那你还记得什么?程拐子又想了想说都不太记得了,我就记得我一直给人搓澡来着。

这事儿之后,黄二十四想过去找找周十八。没去。不知道去哪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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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胖子小时候就爱写诗,六岁即出口成章,村人奇之,争睹其诗。那时他的代表作叫《清明》,其诗曰:清明时节柳依依,我和我爹把球踢,村畔山前人不少,拔河的拔河,斗鸡的斗鸡。

石胖子那时年纪小,听了不少远亲近邻的鼓励,以为后来真能长成个大诗人小文豪什么的,反正他是没想到,这首诗已经是他一辈子文学创作的巅峰,是他一辈子的代表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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