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十一(2/2)
金道士说这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皇帝找到了长生不老药,就要把皇帝弄死?杨温柔说,废话,以前不弄死皇帝是因为知道皇帝自己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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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倪爱爱当年能歌善舞,最擅长的一曲叫《恨鸡啼》,歌中唱道——
甜蜜的梦儿正浓,恨鸡啼断送了爱的仙境。酸软的双腿想得到情人的更多怜爱而不能,脱下汗湿的内衣只能感叹将离去的马蹄何其无情。离别使我劳心伤神娇弱的我已因多情的你而茶饭不用,但愿能够守约再会,纵情放肆肉体的冲动并不求与卿举案齐眉共结鸳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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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叶四姑想混文艺圈,搞点创作什么的。
认识一个老前辈,问人家应该怎么努力,老前辈说:你这样的小姑娘,要在文艺圈取得成功,需要有很多很多的才华。叶四姑想了想说:要是没有呢?老前辈说:没有的话,胸大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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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道士夜半听见外头有歌声,披衣去看,是个女的,一身红衣,散发赤脚,正坐在他家墙头上呢。
金道士擒鬼捉妖习惯了,也不太当回事,问她:你是谁?那女的说:是鬼,过路的。金道士说,过路的怎么不好好走路,在这儿唱起来了?女的乐了:谁知道呢,忽然心情不错。金道士说:做鬼这么开心?女的说:一开始也不这样,时间长了才有点感觉,比做人开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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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有道临死前留下话,一定要葬在一个远离人烟的地方,风水不风水全无所谓。后来于矬子看他的坟特别孤单,就跑去在他坟上种了棵桃树。
第二年春天,别的树都抽枝发芽,这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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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于矬子梦见了冯有道,老头儿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衣服都溻透了,说自己最近正在外国,这次是专程回来,千里迢迢跑来托梦。
于矬子说:哦,那您过来托梦想说什么?冯有道说:想说你这孙子是不是有病?你他妈闲得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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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美丽后来遇见过他爸刘遥远当年在宫里的同事蔡长卿,蔡长卿说你爸当年挺逗,我还记得他没事儿的时候也不爱跟别人说话,就在宫里拿我们御膳房的剩饭剩菜喂猫,宫里那些野猫都认识他,后来一到时间就来找他吃东西,舔他手,围着他转。
刘美丽说还有这事儿?蔡长卿说有啊。刘美丽说怪不得。蔡长卿说怪不得什么?刘美丽说怪不得那年他下葬的时候,忽然就来了好几百只野猫,围着棺材嗷嗷叫,嚎了老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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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石胖子来六里庄后,给袁大师写过封信,寄到袁大师家乡。那时候袁大师早就告老还家,家乡的地址是他之前留给石胖子的。石胖子在信里说,六里庄这个地方人杰地灵鸟语花香,袁大师如果在家乡过得不愉快,也可来此处住住。
捎信的人后来把信原样带回来了,石胖子问怎么回事,那人说,去了才发现,根本没这么个地方,那地名都是瞎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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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四姑养过一只八哥,八哥会说话,不知道哪儿学的,就一句:我逃啦!把它关在笼子里,它在笼子里喊:我逃啦,我逃啦!把它放出来,它在外头喊:我逃啦,我逃啦!
喊一会儿还自己钻进笼子里去,还在笼子里喊:我逃啦,我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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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有道不信鬼。很多人对此都不太理解。有几回,鬼都站在他面前了,他还是不信,搞得那些鬼很委屈。后来冯有道死了,自己做了鬼,还是不信鬼。
大家说这你就不对了,明明自己已经是鬼了,怎么还不信鬼?冯有道说谁说我是鬼了,你们对鬼的定义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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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六里庄办歌咏比赛,叶四姑唱了一首原创歌曲,歌词说——
要来你就深深地来,来一个爽爽快快。要来你就重重地来,来一个英雄气概。要来你就美美地来,来一个迎风乱摆。要来你就狠狠地来,来一个仇深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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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高太太娘家有个表哥,姓嵇,叫嵇无病,嵇无病跟高老太爷关系不错,有一回在一块儿闲聊,嵇无病说自己年轻时到过一次北极。
高老太爷说北极是哪?嵇无病说北极就是天下的极北处。高老太爷说你怎么去的?嵇无病说自己年轻时迷茫过一段儿时间,离家出走过一回。当时也没想去哪儿,就到处乱走,本来听说北国番邦与中土风俗不同,觉着或许另有一番天地,就一直往北走。但真到了那儿,发现也是换汤不换药,心里还是苦闷,于是就继续往北,走走停停。起先还有人烟,后来就都是荒原,再往北就是茫茫冰川了。高老太爷说那边什么样?嵇无病说那边夜长天短,后来几乎就只是沉沉的永夜,眼前不是冰海,就是雪原。
高老太爷说你当时什么感觉?嵇无病说,当时最大的感觉就是觉得以往的一切都太小了。自己小,我们家小,长安城也小。高老太爷说就你一个人去的?嵇无病说有几段路碰上了当地的番人,破冰捕鱼什么的都是跟他们学的。还碰上过几个跟自己一样瞎走到那儿的,不过大家语言不通,碰上了也只能对着笑两声。
高老太爷说,你觉得我能信你说的话吗?嵇无病说,你爱信不信,我这辈子跟好几个人说过这事儿,一个相信的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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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太爷后来问过老高太太,你这表哥,嵇无病,脑子是不是有病?
老高太太说,有病没病倒没听说过,只记得他二十来岁的时候失踪过几年,回来的时候像换了个人一样,问他去哪了他又不说,说是说出来也没人信,后来慢慢就没人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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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寡妇在村边簸米,傍晚回家,发现丈夫马如虎正在院子里站着。李寡妇一愣,说,回来了?马如虎说,嗯,回来了。李寡妇说,那我赶紧做饭。马如虎说,好,正好我带了两条鱼来。李寡妇说,好。
看那两条鱼,提在他手里,瘦瘦小小的,鳃还动着。就去杀鱼煮鱼汤,一边忙活一边跟丈夫说,别闲着,帮我把院子扫扫。马如虎就扫院子,扫完又顺便把犄角旮旯都收拾了收拾。
饭好了,李寡妇和马如虎一起吃饭,马如虎喝了好几碗鱼汤,说好喝,还说,鱼汤还是热的好。李寡妇说,你回来干嘛?马如虎说,小李,我给你送两条鱼来。
李寡妇说,如虎,我缺你这两条鱼吗?你死了多少年了你知道吗?我缺你这两条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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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没人说话了。俩人一碗一碗地喝鱼汤。喝完了,李寡妇说,你以后别来了,听见没?就没你这样的。马如虎说,小李,你别这样,我没别的意思,我一会儿就走,我知道一会儿他来。李寡妇说,我知道你知道。马如虎说,你这样挺好的,他人不错。
李寡妇就突然乐了,乐得眼泪都出来了,乐了好一会儿,说:马如虎,你快滚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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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德龙孙大人到普济寺跟慧吟禅师聊天,说自己退隐林下,颐养天年,每日里除了抚琴读经,就是捉棋吟诗。聊得兴起,还从随身带着的诗囊里掏出几首,让慧吟禅师给雅正雅正。
慧吟禅师接过来诗稿,看见头一首叫《劝嫖》。其诗曰:人到老年莫要嫖,保养身子方为高,省下银钱买肉吃,雀儿硬了要忍着。其中“雀儿”二字旁还有小字注解“鸡儿也”。看慧吟禅师读完,孙大人问:禅师,你觉得这首拙作如何?慧吟禅师说:大人,既然落笔就是这等大作,依贫僧看,嫖嫖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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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孤独跟人提起来过,他老家的三叔前些年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跟自己的弟弟,也就是韩孤独的四叔,打起来了。打的时候想,反正是在梦里,所以下手也没个轻重,一下把韩孤独的四叔给打成植物人了,他三叔一害怕,梦就醒了。
可是,可能是因为打得太重了,他醒了,四叔没醒,一直还在那梦里做植物人。到现在也没醒。反正去年回老家看他时还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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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过年,算命的袁大师在自己家门口贴了一副对联。上联说:一我又一我,是我不是我。下联说:你若来找我,我也不见我。
石胖子问袁大师这什么意思?袁大师说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石胖子说不知道——仿佛知道点,又仿佛全不知道。袁大师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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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百里出外办事,夜航船上遇一老者,老者看样子五十多岁了,个高体瘦,发白头秃,但眼里很有光彩,笑滋滋地邀顾百里同饮。问顾百里家乡何处,顾百里说是绛州。老者就笑了,说绛州我去过,二十年前在那做过买卖,又说,绛州出美女,我那时候可没少玩。顾百里听了也笑,说怎么个玩法?老者说,想怎么玩怎么玩。顾百里说,您给具体说说,我也学学。
老者说也不用太复杂,越漂亮的姑娘家里管得越严,管得越严就越好糊弄,有机会瞧见了就往前凑,就照戏文里那些故事来就行,公子蒙难啊、忠良之后啊、遭人陷害啊什么的,你说什么她们就信什么。顾百里说,要是不信呢?老者说,不信就换一个呗,多试几个,总有成功的。我一般是把这几个情节重新编排一下——起初是忠良之后,后来遭人陷害,本打算发奋读书,又不幸路遇匪人……旧元素新组合呗。顾百里说,然后就睡?老者说那可不,而且啊,睡了头一回,接下来就好办了。毕竟都是小姑娘,胆儿小,生怕你睡完就跑,可她们有什么办法留你?她们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地让你睡,一遍遍地确认你还想睡她,确认你还不跑——真的,到那时候,那真是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顾百里说那要是玩出事儿来呢?比方说姑娘怀孕了什么的?老者说,你傻啊?那有什么了不起的?跑呗!就说家里沉冤得雪,得赶紧回去接收退还的祖产,有个十天半个月的就回来提亲,明媒正娶,她能不让你去?本来就是外乡人,姓名家乡都是编的,她上哪儿找去?
顾百里说要是姑娘不信,非要跟你一块儿走呢?老者说,接着骗呗,小姑娘都好骗,不过很少有这样的,我在绛州也就碰上过一次。顾百里说,是谁家姑娘?老者说,那我可说不上来了。顾百里说,记不起来了?老者说,不,不是记不起来,是根本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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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周边的百姓都传说终南山上出了位真神仙。神仙叫元鹤龄,人称元仙人,据说今年一百二十八岁,当年人家是从五十八岁开始修道,七十八岁开始就不食人间烟火,至今辟谷绝食已经有整整五十年,每日里除了餐风饮露,就是打坐冥思,现在五十年已满,不日就要飞升,赴仙界而去了。
金道士听说此事,专门去了一趟,说是要去拜师求道。五月初三去的,五月二十四回来的。去之前问沈三变要不要一同去瞧瞧,沈三变不去。金道士说为什么不去?沈三变说我去了也没用,升仙这事儿我不适合,我晕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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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之后沈三变问金道士,见着元仙人了吗?金道士说见着了。沈三变说那拜师了?金道士说没有。沈三变说怎么不拜师?金道士说他上了终南山见了元仙人,发现人家果然是童颜鹤发气象非凡,平时到了饭点儿也确实食水不进,张开大嘴朝着山间呼吸吐纳一会儿就算吃过了,真有点餐风饮露的意思。
沈三变说那怎么不拜师?金道士说他当时一心想着拜师,在元仙人身边住了几日,结果那几日有一次不小心在茅房里意外瞧见了元仙人刚拉出来的一泡屎,然后就打消了拜师的念头,收拾行李回家了。沈三变说屎怎么了?金道士说:屎里有韭菜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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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三变也写过点儿白话诗,当歌词写的。
自己挺喜欢,一喝点儿酒就给人朗诵:“在这想死的/深夜里,我的灵魂/是多么地/孤寂,就像/涮羊肉发明前/的韭菜花,就像肉包子发明前/的包子屉,就像自行车发明前的/气管子,就像/存储卡发明前的/读卡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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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百里在夜航船上与老者对饮那晚,二人都没少喝,那老者后来昏昏睡去,顾百里则起身出舱,找了根绳子回来,把那老者细细绑好,扔进江里去了。人扔进江里去了,绳子还有一头儿牵在顾百里手里。他站在船头,牵着那绳子,看着在江水里挣扎扑腾的白发老者,对他说:老王八蛋,你听着,当年那个要跟你走的姑娘姓顾,叫顾阿九。
船又沿江行了十几里,顾百里把绳子抛进江水,回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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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也派过人来碌碡山剿匪。派来的还不是等闲之辈,是人称“黑马将军”的杜四其,“黑马将军”当然是个美称,这“杜四其”也不是本名。叫“四其”是因为这位杜将军当年说过,如有匪逆,他必“抽其筋、食其肉、饮其血、绝其髓”,这话是跪在皇上跟同僚们面前说的,大家都听见了,皇上为此称赞了他好几句,说真是忠心耿耿。这个事,尽人皆知。
杜四其杜将军来到碌碡山,与胡大刀的百十号人马战了几日,连人带那黑马就都让胡大刀给俘了。杜将军手脚被缚,见了胡大刀,涕泪交流,说寨主若能饶我不死,我愿留在山寨任寨主驱策,原话是“尽吾心、竭吾力、效吾忠、换吾命”。胡大刀哭笑不得,把他留下了,说那我就把你留下,但你得改名叫“杜四吾”。杜将军大喜,说当然可以,名号是身外之物,无所谓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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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四吾在山上也没待多少日子。这孙子嫌山上吃得不好,偷着把自己的马给杀了,自己烤马肉吃,吃不了的就背到山下去卖。这事儿被山寨里的人知道,大家打了他一顿,把他赶跑了。
临下山时他又痛哭,说我既然上了碌碡山就是自家兄弟,你们如今让我哪里去?大家的回答是很明确的:爱上哪儿上哪儿。
不过听说杜将军后来还是又当了官,还叫“杜四其”,还是“黑马将军”。马当然是新买的,还是黑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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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六里庄附近下起了大雾。白蒙蒙一片。李有鬼到河边去挑水,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水也洒了,衣服也湿了。捡起水桶来,返回河边去重新打水,走着走着觉得不对劲——刚才挑了水,往家走,根本没走多远,怎么现在走了半天,还没走到河边?仔细看看周围,心里更觉得诧异:别的都对,就是河没了。
又往回走,找按说已经在身后的那条河。走了会儿,还是没有。倒是地里有个农人在耕作,李有鬼近前去看,不认识。
李有鬼问,老哥,你是六里庄人?那老哥说,六里庄?六里庄是哪?李有鬼说,六里庄就是这儿啊,这儿就是六里庄啊。老哥说你没事儿吧?我家祖祖辈辈在这儿住,算起来至少有上百年了,哪有个叫六里庄的地方?李有鬼说不对啊,这地方有条河,打长安城那边流过来的,六里庄就在河边……怎么河也没了,六里庄也没了?那老哥说,河?更没有了。我在这儿种地,有河我能不知道?李有鬼说那不对啊,你看我给你指啊——这边,走六里,是长安,对不对?老哥说,对。李有鬼说,往那边走,是碌碡山的方向,对不对?老哥说,也没错儿,是碌碡山。李有鬼说,那这儿,有条河,河边有个村子,叫六里庄,对不对?老哥说,不对,没有。李有鬼说,那你住在哪儿?老哥说,我就住这边儿,没有河,我们这边儿也没有什么村子,就我们两三家住在这边儿,最近的村子离这儿也得四五里地,也不叫六里庄。李有鬼说,那不对啊,这要是没有河,我担着水桶来干什么?对了!我刚才把两桶河水给洒了,你看,就刚才的事儿,我这身上的衣服还湿着……一边说着一边给老哥指自己的衣服。
可也怪了,衣服是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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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有鬼那天担着两个空水桶走了挺远,他后来还碰上了不少人,他跟那些人打听六里庄的方向,根本没有人听说过这么个地方。
到后来李有鬼自己都开始有点恍惚,开始跟那些人一样,觉得自己担着两个空水桶到处找人打听一个不存在的小村子,特别滑稽。他也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六里庄的地保,长安城东到底有没有一个叫六里庄的地方。
这件事他后来在六里庄跟大家提起来过一次,大家听了,都有点无言以对。沈三变问他,那你后来是怎么回来的?李有鬼说,不瞒你们说,我有时候觉得,我可能还没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