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是自由引起的眩晕(1/2)
奈特本可以抽根烟,可是公司规定禁止在店里吸烟,所以她只能越来越紧张。时间已是三点四十五分,莫罗还没回来。如果他不及时回来,奈特不确定该如何解释,只好发信息问他在哪儿。
正门打开时发出一声铃响,可是来人不是莫罗,而是一个穿着橙色运动衫的家伙。“你好?我有一台棱镜出售。”
奈特收起手机:“我们检查一下。”
他走过来,把棱镜放在柜台上,是较新的型号,有公文包那么大。奈特把它转过来,好看清一端的数字读数:激活时间只有六个月,百分之九十的数据簿还没有使用。她展开键盘,露出显示屏,点击上线按钮,然后等待了一分钟时间。
“他也许赶上堵车了。”橙衫男犹豫不决地说。
“没关系。”奈特说。
又过了一分钟,就绪指示灯亮起,奈特输入:
【键盘测试】
几秒钟后回复出现:
【看起来没问题】
她切换到视频模式,屏幕上的文字变成效果粗糙的图像,正对着她的是她自己的脸。
她的平行自我朝她点点头说:“麦克风测试。”
“一清二楚。”她回答。
屏幕切换回文字,奈特没认出平行自我一直戴着的项链,要是他们最后买下这台棱镜,她会问她在哪儿买的。她重新看向橙衫男,给出了一个报价。
他的失望溢于言表:“就值这点?”
“就值这些。”
“我以为这些设备越老越值钱呢。”
“确实是,但也不会马上就涨价。如果这台是五年前的,我就不这么跟你谈了。”
“要是另一条时间线发生了非常有意思的事儿呢?”
“嗯,那会值点钱。”奈特指着棱镜问,“另一条时间线发生有意思的事儿了吗?”
“我……不知道。”
“要是想多卖点钱,你得自己研究一下再来找我们。”
橙衫男犹豫不决。
“如果你想考虑下,可以以后再来,我们一直都在。”
“能给我点时间吗?”
“不着急。”
橙衫男操作键盘,跟他的平行自我交流了一下。结束之后,他说:“谢谢,我们以后再来。”说完他合上棱镜离开了。
店里的最后一位顾客结束了交谈准备结账,奈特进入顾客一直在使用的隔间,检查棱镜数据使用情况并把它搬回库房。等她收好钱款,三名预约了四点的顾客已经到店,其中就包括预定了莫罗带走的那台棱镜的顾客。
“稍等,”她对顾客说,“我给你们登记。”她到库房给另外两位顾客取出棱镜,刚在隔间设置好,莫罗就从正门走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大纸箱。奈特在前台迎上他。
“你差点迟到。”奈特瞪着他低声说。
“是,是,我知道时间安排。”
莫罗搬着超大号纸箱进入库房,出来时拿着棱镜,在隔间里为第三位顾客设置好,还有几秒钟时间。四点整,三台棱镜的就绪指示灯亮起,所有顾客都开始跟他们的平行自我交谈。
奈特跟莫罗来到前台后边的办公室,莫罗坐到桌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话说,”奈特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跟疗养院的一名看护交谈来着。”莫罗刚刚是去见他们的一位顾客。杰西卡·厄尔森是一位七十多岁的寡妇,没多少朋友,唯一的儿子更像是个负担,无法给她带来安慰。差不多一年前,她开始每周来跟她的平行自我交流一次。她总是预定一个私人包间,以便使用语音交谈。几个月前,她摔倒造成臀部骨折,进了一家疗养院。既然没法来到店里,莫罗就每周把棱镜带到她那儿,让她继续定期交流。这违反了“我聊”公司的规定,但是厄尔森夫人花钱请他帮忙。“看护把厄尔森夫人的情况告诉我了。”
“什么情况?”
“厄尔森夫人感染了急性肺炎,”莫罗说,“他说臀部骨折后多发急性肺炎。”
“真的吗?臀部骨折怎么会导致肺炎?”
“这家伙说是因为不经常活动,而且依赖氧气,造成呼吸很浅。不管怎么样,厄尔森夫人肯定得了肺炎。”
“严重吗?”
“看护认为她不出一个月就会去世,最多两个月。”
“噢,那可太糟了。”
“是啊,”莫罗用他短粗的手指挠了挠下巴,“不过我有个想法。”
这不意外。“这回是什么计划?”
“这次不需要你,我自己能行。”
“不需要拉倒,我事情多着呢。”
“对,今晚你要参加互助会,进展如何?”
奈特耸耸肩:“很难说,我觉得有进展。”
每台棱镜(pris)——这个名字接近原始名称“普雷加 [31] 平行世界通信仪”的首字母缩写——有两个发光二极管指示灯,一个红色,一个蓝色。当一台棱镜被激活,设备内部进行量子测量,产生两种概率相同的可能结果,一种结果通过亮起的红色发光二极管指示,另一种结果通过亮起的蓝色发光二极管指示。从那一刻开始,棱镜允许信息在泛波函数的两个分支间传输。通俗点说,棱镜产生了两条分叉的时间线,一条时间线中红色发光二极管亮起,另一条时间线中蓝色发光二极管亮起,棱镜允许我们在两条时间线间通信。
棱镜使用由磁阱隔离的离子阵列交换信息,当棱镜被激活,泛波函数分成两支,这些离子仍处在相干叠加态,仿佛在刀刃上获得平衡,跟每个分支都能通信。每个离子可用于从一个分支向另一个传输1比特信息,要么是0,要么是1。读取0/1的操作会引起离子退相干,永久性地把它从刀刃上撞向一侧,传输下一位信息需要另一个离子。你可以用离子阵列传输按文本编码的一系列比特,如果离子阵列足够长,你可以传输图片、声音,甚至视频。
要点是,棱镜并不像联系两个分支的无线电,激活一台也不能启动发射器来让你追踪它的频率。它更像是由两个分支共享的便笺簿,每次有信息传输,最上边的一张便笺就被撕掉。一旦便笺用光,两条分支就无法继续传输数据,只能各自发展,从此再也无法跟另一个平行世界交流。
自从棱镜发明以来,工程师们一直致力于增加离子阵列容量,最新型的商用棱镜数据簿容量有1g字节,如果只通过文本交流,那足够你用一辈子,但不是所有消费者都满足于此,许多人需要实时对话功能,最好能有视频。他们需要听见自己的声音,或者跟自己的面孔对视。即使是低分辨率、低帧率的视频,也能在几个小时内耗光棱镜的所有数据簿。为了尽量延长棱镜的使用寿命,人们往往依靠文字或语音交流,只偶尔使用视频。
丹娜四点钟的预约对象通常是一个名叫特蕾莎的女人。特蕾莎在丹娜这儿咨询刚超过一年,主要是因为无法维持长期的情感关系才寻求治疗。丹娜起初以为她的问题源自父母在她青少年时期离婚,现在又觉得特蕾莎容易见异思迁。在上周的治疗中,特蕾莎告诉丹娜她最近碰见一位前男友,五年前她曾拒绝他的求婚,如今他已经跟别人幸福地步入婚姻殿堂,丹娜希望她们今天能继续谈谈那件事。
特蕾莎通常会用一些客套话来做开场白,但这次没有。她一坐下就说:“今天午休我去了水晶球公司。”
丹娜问:“你问他们什么了?”心里已经在猜测答案。
“我问他们能不能查明,如果我跟安德鲁结婚会怎么样。”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也许可以。我还不明白工作原理,他们那儿有人给我解释了一下。”特蕾莎没有问丹娜是否了解工作原理,她需要深入谈谈,这是好现象。通常这种情况下,只需要丹娜稍微一点拨,她就能打开心结。“他说引起两条时间线分叉的不是我决定跟安德鲁结婚与否,而是激活一台棱镜。他们可以检查一下在安德鲁求婚前那几个月被激活的棱镜,向那些平行分支里的水晶球公司发出请求,他们的雇员会查询平行世界里的我,看她们有没有跟安德鲁结婚。如果找到嫁给安德鲁的,他们会采访她,再把她的回答告诉我。但是他说不保证能找到这样的分支,只要发出查询请求就得花钱,所以不管能否找到,他们都得收我钱。如果想采访平行世界里的我,还要额外付款。因为要使用五年前的棱镜,所以一切都很昂贵。”
丹娜很高兴水晶球公司能开诚布公,她知道有数据代理商会说空话,承诺做不到的事情。“那你怎么做的?”
“跟你谈之前我不想轻举妄动。”
“好吧,”丹娜说,“我们谈谈。在水晶球公司咨询结束后你感觉如何?”
“我不知道。他们也许找不到我同意嫁给安德鲁的分支,我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他们怎么会找不到呢?”
丹娜犹豫是否要引导特蕾莎自己回答,但又觉得没有必要。“这可能意味着你拒绝他并不是随意的决定。也许感觉上摇摆不定,但其实不然。你拒绝他是基于深刻的内心感受,而不是一时兴起。”
特蕾莎若有所思地说:“知道这一点挺好,我想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先让他们去查询,如果找不到哪个版本的我嫁给安德鲁,那我就可以罢手了。”
“假如他们找到了,你让他们去采访她的可能性有多大?”
她叹口气说:“百分之百。”
“这说明什么?”
“我猜这告诉我,除非确定想知道答案,否则我不应该让他们查询。”
“你想知道答案吗?”丹娜问,“算了,我们换个说法。你希望得到的答案是什么,害怕的答案又是什么?”
特蕾莎停了一会儿,最后说道:“我猜自己希望看到的是,有一个版本的我同意嫁给安德鲁然后又离婚,因为他跟我不合适。我害怕看到一个版本的我跟他结婚,幸福美满。我这样是不是小肚鸡肠?”
“一点都不是,”丹娜说,“这完全可以理解。”
“我猜我必须得决定要不要冒这个险。”
“可以这样考虑。”
“还可以怎样考虑?”
“还可以考虑你从另一条时间线了解到的情况是否真的有助于自己。有可能你从另一条时间线发现的一切都没法改变你在这条时间线的境遇。”
特蕾莎皱眉想了一下。“也许什么都无法改变,可是知道自己作了正确的决定,感觉会更好。”她陷入沉默,丹娜也陪她一起沉默。然后特蕾莎问:“你还有别的客户去找过数据代理商吗?”
丹娜点点头:“很多。”
“总体而言,你觉得使用这种服务是一个好主意吗?”
“我认为这个问题不存在总体上的回答,它完全取决于个人情况。”
“所以你不会告诉我是否应该去寻找答案。”
丹娜笑道:“你明白那不是我应该扮演的角色。”
“我知道,只是觉得问问也无妨。”过了一会儿,特蕾莎说,“我听说有人痴迷棱镜。”
“没错,那有可能发生。实际上我就在协调一个使用棱镜上瘾的互助小组。”
“真的吗?”特蕾莎似乎一下子受到吸引,想知道细节,不过她问的是,“你不打算警告我不要去使用水晶球公司的服务吗?”
“有人酗酒,可我不会建议客户滴酒不沾。”
“我觉得这说得通。”停了一下,特蕾莎又问,“你自己用过那种服务吗?”
丹娜摇摇头:“没有,我没用过。”
“有没有动过念头?”
“没有。”
特蕾莎好奇地看着丹娜:“你不好奇自己是否作出过错误选择吗?”
我并不是非得好奇,我知道自己的选择。但是丹娜大声说出口的是:“当然好奇,但我努力着眼当下。”
由一台棱镜连接的两个分支,除了量子测量结果,起始条件完全一样。除非有人决定根据量子测量结果作出重大抉择——“如果蓝灯亮,我就引爆炸弹;否则我就拆除它”——两个分支才会明显偏离。如果没有人根据量子测量结果采取行动,两个分支会相互偏离多少呢?单个量子事件本身能否在两个分支中引发可观测的改变呢?能通过使用棱镜研究更广泛的历史影响吗?
自从棱镜通信第一次得到展示起,这些问题就成为争论的热点。当数据簿容量为100千字节的棱镜被开发出来时,一位名叫彼得·斯利通加的大气科学家做了两项试验来解决纷争。
当时的棱镜仍是一种需要液氮冷却的大型设备,他计划的试验每项都需要一台棱镜。激活之前,他做了很多准备工作。首先,他在十几个国家征集当前没有怀孕但打算要孩子的志愿者,一年时间内成功生下孩子的夫妻同意对他们的新生儿进行21基因座的dna测试。然后他激活棱镜,输入指令,发射一粒光子穿过一块偏光滤镜。
六个月后,他安排一家软件代理商获取一个月内的全球天气预报,然后他激活第二台棱镜继续等待。
让奈特高兴的是,不管什么主题的互助小组都有咖啡喝。她不怎么在乎咖啡好不好喝,握着杯子让双手有事可做才是她所需要的。这个互助小组的活动场所——相当典型的教堂地下室——不是她见过的最佳的,咖啡却一直非常好喝。
奈特走过去的时候,莱尔正在咖啡机旁倒咖啡。“你好。”他把刚倒的这杯递给奈特,自己又倒了一杯。
“谢谢你,莱尔。”莱尔参加这个互助小组的时间只比奈特长一点点,大约有三个月吧。十个月前他获得了一份新的工作邀约,但无法决定是否应该接受。他买了一台棱镜,把它当作硬币来抛:蓝灯表示接受,红灯表示拒绝。在这个分支里,蓝灯亮了。于是他接受了新工作,而他的平行自我继续做原来的工作。头几个月里他们都对自己的状况感到满意,但是新工作最初的新鲜感褪去之后,莱尔对自己的职业感到幻灭,而他的平行自我却升职了。莱尔的信心动摇了,跟平行自我通信时,他假装开心,可是羡慕与嫉妒让他挣扎不已。
奈特找了两个挨着的空座。“你喜欢坐在前排,是吗?”
“是的,不过如果你不喜欢,可以选别的位置。”
“没关系。”他们一边坐着喝咖啡,一边等活动开始。
这个互助小组的组织者是一位名叫丹娜的心理医生,她很年轻,年龄不超过奈特,但似乎很清楚自己的职责。要是在以前的互助小组,奈特可能需要这种人的帮助。
等所有人都坐下,丹娜说:“今天有人想第一个讲讲吗?”
“我来吧。”莱尔说。
“好的,给我们讲讲你这周的境况。”
“嗯,我查询了这条时间线里的贝卡。”莱尔的平行自我一直在见一位名叫贝卡的女人,他们是偶然在酒吧认识的。
“馊主意,馊主意。”凯文摇头说。
“凯文,别这样。”丹娜说。
“抱歉,抱歉。”
“谢谢,丹娜,”莱尔说,“我给她发了消息,告诉她联络她的原因,还给她发了一张我俩的平行自我在一起的照片,然后问是否可以请她喝杯咖啡,她说没问题。”
丹娜点头让他继续。
“我们周六下午见面,一开始似乎比较合拍。我的笑话把她逗笑了,她的笑话也逗笑了我。我打赌我的平行自我遇见她的时候,也是这样开始的,我感觉自己活在最好的人生里。”他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然后一切都开始不对劲儿。我正说着跟她约会是多么愉快,感觉一切都在好转。还没等意识到,我就跟她说起使用棱镜曾让我多么扭曲。我提到我是多么嫉妒平行自我遇到贝卡,如今的我总是思前想后。我说个没完没了,都能听出自己在谈论时有多可悲。我知道自己要失去她,所以出于绝望……”他犹豫了一下,“我提出让她借用我的棱镜跟她的平行自我聊聊,那个贝卡可以告诉这个贝卡,我可以有多么了不起。你们可以想象出结局,她挺有礼貌,但是明确表示不想再见到我。”
“谢谢分享,莱尔。”丹娜说,然后问小组的其他人,“有人想要回应一下吗?”
这是一个机会,但是奈特不想马上就参与进去,最好让其他小组成员先说。
凯文开始了:“抱歉我之前插话。我不是说你尝试那么做就是愚蠢。我想说的是,那听起来像是我会做的事,因此对于结局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抱歉你也没能得到更好的结果。”
“谢谢你,凯文。”
“而且说真的,那不是馊主意。如果你俩的平行自我成为情侣,你俩肯定能合得来。”
“我同意凯文说的你俩合得来,”扎蕾娜说,“可是我们所有人都在不断犯的错误就是,一旦看见平行自我走运,就会认为自己也有资格交同样的好运。”
“我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跟贝卡在一起,”莱尔说,“可是跟我一样,她也在找对象。如果我们合得来,不能说明什么吗?我知道自己留下的第一印象不好,可我觉得如果我们能够合拍,足以让她忽略那一点。”
“她不把第一印象当回事当然好,但她没有义务那样做。”
“对啊,”莱尔勉强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是觉得特别……我知道自己一直在这么说,可我真是感到嫉妒。我怎么会这样?”
现在似乎是个好时机,奈特说:“我觉得自己最近的经历也许跟莱尔的类似。”
“请讲。”丹娜说。
“我有个爱好,就是制作珠宝,通常是耳环,我还有一家小型在线商店销售我的作品。我自己不处理订单,只上载设计图,这家公司制作实物,再邮寄给顾客。”这是真的,以防有人想去查询她的商店,“我的平行自我最近告诉我,某个网红碰巧用了我们的一款设计,在网上宣传她有多喜欢,过去一周我的平行自我卖了几百副耳环,她竟然在咖啡店里看见有人戴那款产品。”
“问题在于,热卖的产品并不是她在我激活棱镜后设计出来的,而是在我激活棱镜之前。在这个分支里,我的在线商店正在销售一模一样的耳环,可是没有人买,现实分离前的设计正在被她用来谋利,我却一点钱都没挣到。为此我怨恨她,为什么走运的是她不是我?”奈特看见有人在同情地点头。
“我认识到,如果是看见别人在网上卖首饰,跟这件事的感觉就不同,一点都不一样。”她转身面对莱尔,“我认为自己本质上不是爱嫉妒的人,我认为你也不是,我们并不是总想要别人拥有的东西。可是有了棱镜,对比的就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所以你怎么就不能觉得,他们拥有的就是你应得的呢?嫉妒是自然的,问题不在你,而在于棱镜。”
“谢谢,奈特,我很感激。”
“不用客气。”
有进展,肯定有进展。
摆好一局台球,来一次完美的开球,想象球台上没有球袋也没有摩擦,所以台球不断反弹,永不停止。你预测任意一颗台球跟其他台球碰撞后的轨迹能有多精确?一九七八年,物理学家迈克尔·巴里计算出,在考虑站在房间里的人所产生的引力效应之前,你只能预测九次碰撞。假如你对台球初始位置的测量偏差哪怕一纳米,你的预测在几秒钟之内就会失去意义。
空气分子间的碰撞同样具有不确定性,可以被一米外原子的引力效应所影响。因此,即使棱镜的内部与外部环境隔离,被激活时发生量子测量的结果仍然能影响外部世界,决定两个氧气分子是相互撞击还是擦肩而过。不是任何人刻意而为,但激活棱镜必然对生成的两个分支产生不同的影响。差异起初感觉不到,只是分子热运动层面的区别。可是如果空气急剧流通,大约一分钟之后,微观层面的扰动就会扩展到宏观层面,导致直径一厘米的气旋。
对于小规模的大气现象,扰动的影响每小时扩大一倍,就预测而言,那意味着初始大气测量中一米的误差,会导致第二天的预测结果偏离一公里。在更大范畴上,误差增长被地形变化和大气分层等因素延缓,但不会停止,最后公里级的误差会扩大到几百或几千公里。即使初始测量非常详尽,包含了每立方米地球大气的数据,你对未来天气的预测也会在一个月内失去意义。提高初始测量精度的获益也是有限的,因为误差增长在小范围内非常迅速,即使开始用每立方厘米的大气数据进行预测,精确预测的延长时间也只能以小时计算。
天气预测中的误差增长,等同于棱镜不同分支间天气的差异。初始的扰动就是棱镜激活时氧分子碰撞的差异,一个月后全球天气就会变得大相径庭。斯利通加跟他的平行自我在棱镜激活一个月后交换天气预报时就证实了这一点。天气预报都符合季节更替——没有哪个地方在一个分支上经历冬天,而在另一个分支上经历夏天——可是除此之外,它们根本没有关联性。不知不觉间,两个分支已经在全球范围出现明显差异。
斯利通加在一篇名为《基于普雷加平行世界通信仪的大气误差大规模增长研究》的论文中发布这些结果后,对于天气能对历史进程产生什么程度的影响,历史学家进行了热烈的讨论。怀疑主义者承认,这可能从各个方面影响个人日常生活,但是创造历史的事件结果由天气决定的频率是多少呢?斯利通加没有参与讨论,他在等待另一项一年之久的棱镜试验得出结果。
有时候,来访者的次序恰到好处,星期三下午对丹娜来说就是如此。首先是丹娜最费神的一位客户,总是让丹娜替他拿主意,丹娜拒绝时他就抱怨,最终自己作了决定还会责怪丹娜。随后见到豪尔赫时,丹娜终于放松下来,仿佛有一股清风吹彻她的办公室。豪尔赫面对的问题不是丹娜最感兴趣的,可是丹娜喜欢这位客户。豪尔赫风趣友好,总是心怀善意。他对治疗过程有点犹疑,但是对于他因为缺乏自信和充满负能量而举步维艰的问题,他们取得了稳定进展。
四周前发生了一件事,豪尔赫的经理是个自私的暴君,会贬低每一位下属。丹娜与豪尔赫会面的一个永恒主题就是帮助他克服经理的侮辱。有一天独自在停车场时,豪尔赫怒不可遏地扎了经理汽车的四个轮胎。过了很长时间以后,他也没被发现。虽然他想假装一切都没发生,却又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难受。
丹娜先是和他闲谈了几句,又感到他有什么话要说,于是向他投去期待的目光,最后他说:“上周我们会面之后,我去了一家名叫万花筒的数据代理公司。”
丹娜感到吃惊。“真的吗?为什么?”
“我想看看有多少个版本的我采取了同样的做法。”
“继续说。”
“我让他们去问六个版本的我,因为时间的分叉点离现在不远,费用不贵,所以我要了视频。今天早晨,他们把记录平行自我说法的视频文件发给了我。”
“你都了解到了什么?”
“没有一个平行自我扎过他们经理汽车的轮胎,他们都说自己幻想过。在我扎轮胎的同一天,其中一个差点动手,但是他忍住了。”
“你觉得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的行为是反常的偶然事件,我扎轮胎的事实说明不了我的为人。”
丹娜知道有人这样使用棱镜,可通常都是通过指出平行自我的更恶劣行径来为自己正名。她以前从没遇到过如此独特的做法:用平行自我的正常行为为自己辩护。她当然也没想到豪尔赫会这么做。“所以你认为你的平行自我的行为能反映你本人的性格?”
“他们核实的分支,都源自扎轮胎事件之前的一个月,这意味着那些平行自我都跟我一样,他们还没来得及变成别人。”
丹娜点点头,他说得没错。“你觉得自己破坏经理汽车的事实,被平行自我没有那么做的事实抵消了?”
“不是抵消,但那表明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所有的平行自我都扎了经理汽车的轮胎,那将说明有人得注意我的为人,那才是莎伦需要知道的。”豪尔赫没有把自己的行为告诉妻子莎伦,因为他感到特别惭愧,“但是他们没有扎轮胎意味着我在本质上不是个暴力的人,所以告诉莎伦会让她误解。”
让他把一切都告诉妻子,是他们逐步要达成的目标。“了解到那些信息之后,你感觉如何?”
“我猜是安心吧,”豪尔赫说,“我曾担心那种行为的意义,可是现在,我没那么担心了。”
“给我讲讲那种安心的感觉。”
“我感觉就像……”寻找说辞的豪尔赫在椅子上烦躁不安,最后说道,“我感觉像是得到了医学检查的结果,一切健康。”
“就好像你也许染病了,但是结果却没有。”
“没错!没什么严重的,不会在我身上复发。”
丹娜决定碰碰运气。“那我们可以把这当作一次体检,你有患重病的征兆,比如说癌症。但是体检结果证明,你没得癌症。”
“是这样!”
“你没得癌症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可你还有那些征兆,它们的来源不值得你查清楚吗?”
豪尔赫一脸茫然。“既然不是癌症,那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因为有可能是别的问题,这个状况会帮你认识到那些问题。”
“我已经得到了需要的答案,”他耸耸肩,“这就够了。”
“好吧,那也行。”丹娜说。没道理刨根问底,她确信豪尔赫最终会自己想清楚。
有一种常识是,你会出生在你父母相遇并生儿育女的分支里,但没有谁的出生是必然的。斯利通加打算用他长达一年的试验揭示受孕对环境的高度依赖性,包括受孕当天的天气。
排卵是平缓且规律的过程,所以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到了特定时间,同一个卵细胞都会从卵泡中出现。然而,精子到达卵子却跟抽中彩票一样,取决于绝对随机的力量,即使在两个分支里性交过程所在的外部环境看似相同,只要存在一个无法感知的微小差异,就会导致不同的精子使卵子受精。因此,两个分支里的天气模式一旦变得明显不同,所有的受精过程都会受到影响。九个月后,全球各地的每位母亲将在不同分支生下不同的婴儿。如果两个分支中诞生的婴儿性别不同,那将是最直接的证据;即使性别相同,结论依然成立。一个分支的新生儿迪伦不同于另一个分支的新生儿迪伦,他们是亲兄弟。
斯利通加和他的平行自我对棱镜启动一年内诞生的婴儿进行了dna测试,并在论文《天气对人类受孕的扰动影响》中揭示了上述内容。他已经为《基于普雷加平行世界通信仪的大气误差大规模增长研究》使用了另一台棱镜,就是为了避免那个试验结果的公布会对这个试验产生莫名影响。在孕育为这些孩子的受精卵最初形成时,两个分支之间完全没有通信。每个孩子的染色体组成跟另一个分支对应孩子的都不相同,唯一可能原因就是一次量子测量所造成的。
有人还争辩说,更大范围的历史进程在两个分支中不会变得不同,但这更难证明。斯利通加已经揭示出可以想象的最小变化最终会产生全球性的影响。假设一个时间旅行者要阻止希特勒崛起,影响最小的干预不是掐死摇篮里的婴儿阿道夫,而是回到受孕前一个月,扰动一个氧分子。这不仅会让阿道夫被他的一个兄弟顶替,跟他同龄或比他更小的每个人都会被顶替,到一九二〇年,他们将占世界人口的一半。
莫罗差不多跟奈特在同一时间到“我聊”供职,所以这家公司兴盛时他们都还没有加入。只有大公司能担负棱镜费用的时候,人们喜欢去店里跟平行世界的自己交流。现在人们可以自己购买棱镜,“我聊”就只剩下几家门店,他们的客户大多是被家长禁止使用棱镜的青少年或仍然觉得平行自我很新颖的淳朴老者。
奈特一直很低调,可莫罗总有自己的想法。因为提出了一个吸引新顾客的方法,他被提升为店长。每当他们有了一台新棱镜,他就会研究这台棱镜激活一个月后的事件报告,然后向相关人群投放广告。有机会了解其他境遇下自己的生活,他们通常无法拒绝。这些人都没有成为长期顾客——其中大多数都对了解到的内容感到沮丧——但以这种方式,每台新棱镜都能带来可靠的创收。
在疗养院,莫罗在屋外等厄尔森夫人和她的平行自我交谈,如今她们通过视频交谈而不是打字。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没必要为以后节省棱镜的数据簿。可是这让平行世界的厄尔森夫人感到难受,因为她此刻正看着一个版本的自己走向死亡。她们的对话很不自然——莫罗在房间里安放了一个麦克风,这样他就能通过耳机听到她们的对话——不过,垂死的厄尔森夫人似乎没有注意到。
她们谈好后,厄尔森夫人稍微提高声音,让莫罗回到屋里。“对话进行得如何?”他问。
“还行,”厄尔森夫人说,她的呼吸很吃力,“假如你可以卸下伪装跟某个人交谈,那一定是你自己。”
莫罗从跨桌上取下棱镜,重新装进纸盒。“厄尔森夫人,要是你不介意,我想提个建议。”
“说吧。”
“你曾说过不知道有谁有资格继承你的钱财。如果真有这种顾虑,也许你应该把钱留给你的平行自我。”
“这你能做到?”
信心是让人相信谎言的关键。“金钱只是另一种形式的信息,”他说,“像传输音频和视频一样,我们可以通过棱镜转账。”
“嗯,这个想法很有趣,我知道她会比我儿子更好地使用这笔钱。”一想到儿子她就皱起眉头,“我该怎么操作?让我的律师改遗嘱吗?”
“当然可以,不过遗产清算需要时间,你得尽早把钱转给她。”
“为什么呢?”
“下个月将有一项新法律生效。”他让厄尔森夫人看了一篇他伪造的文章,“政府想阻止人们从这条时间线向外转移钱财,所以他们对转向其他时间线的资金征收百分之五十的税款。”莫罗能从她表情看出这个想法吸引到了她,“‘我聊’可以立即为你处理这件事。”
“安排一下吧,”厄尔森夫人说,“你下周过来时我们就转账。”
“我会把一切都准备好。”莫罗说。
回到“我聊”后,莫罗用棱镜向平行自我发了一条消息,让他配合。他们俩会告诉那个平行世界的厄尔森夫人,这里的厄尔森夫人因为服用止痛药而出现幻觉,坚信自己通过棱镜赠送了钱财,所以最好在她剩下的日子迎合一下她。这样做可能就够了,但是如果有必要,他们还可以谎称另一个客户意外地用尽了这台棱镜的数据簿,彻底结束她们的视频聊天。
完成了上述准备,莫罗开始设置接受转账的虚假账号。他没打算骗到大钱,厄尔森夫人大概攒了些钱,但是并不富有。走运的话,奈特参加的互助小组会有大笔收入进账。
作为“我聊”工作的一部分,莫罗维护一个互助小组列表,组里都是些使用棱镜时内心挣扎的人。他知道其中一些人最后会卖掉他们的棱镜,所以定期去那些互助小组集会的教堂或社区中心张贴传单,传单上写着:高价收购棱镜。三个月前,莫罗在一块公告板上钉了传单,当时旁边就站着几个组员,他们手拿咖啡,一边闲聊,一边等待房间开门,莫罗听到了他们交谈的内容。
“你想过没有,你激活棱镜有没有毁了别人的生活?”
“什么意思?”
“比如说,有人也许在不同于我们的另一条时间线上死于车祸,但是在我们的时间线没有,全都是因为你激活了棱镜。”
“说起这个,你还记得几个月前发生在好莱坞的那场车祸吗?在我平行自我的分支里,死于车祸的是斯科特,不是罗德里克。”
“我指的就是这种事。你激活棱镜,结果对别人的生活造成了巨大的影响。你想过没有?”
“没怎么想过。也许是我太自私,我通常考虑的都是自己的生活。”
这家伙一直在谈论的明星夫妻是流行歌手斯科特·大冢和电影明星罗德里克·费瑞斯,在去一场电影首映式的路上,他们在豪华轿车里被醉驾的司机撞到,罗德里克丧命,斯科特独自在悲伤中活了下来。可是在这家伙的棱镜开启的分支里,丧命的是斯科特,罗德里克成了生还者。
那台棱镜可能值不少钱,但是莫罗不能直接走上前去提出购买请求。于是他派奈特加入互助小组,让她假装想摆脱自己使用棱镜的习惯。那个家伙叫莱尔,奈特的任务就是跟他交朋友。不涉及性——莫罗明白自己无权要求奈特这样做——只是成为互助小组的伙伴,成为他喜欢和信任的人。这样奈特就可以和缓地劝莱尔放弃自己的棱镜。当莱尔准备好的时候,奈特会告诉他自己也准备处理掉棱镜,而且知道有人高价回收二手棱镜,并建议他俩一起卖掉。然后奈特会带莱尔去“我聊”,让莫罗买下他俩的棱镜。
之后莫罗会安排拜访斯科特·大冢,提出把这台可以跟他罗德里克交谈的棱镜卖给他。
棱镜无法实现与被激活前分叉的时间线进行通信,所以不会有人报道肯尼迪总统没有被刺或蒙古人入侵西欧的时间线。同理,从技术发展方向看,通过不同的时间线获取发明专利来挣钱也是不可能的。如果说存在使用棱镜获取实际利益的方法,它们只能来自激活后的不同时间线。
偶尔,临时的改变可能避免事故。有一次,客机坠毁后联邦航空管理局通知另一条时间线的对应机构,后者得以禁飞了对应的飞机,进行仔细检查,发现了液压系统的一个部件濒临失效。但人为失误造成的事故无法避免,这在每条时间线上都是不同的。无法提前发出自然灾害的预警:一条时间线上有飓风无法证明另一条时间线上也有飓风发生的可能;而地震在每条时间线上都会同时发生,所以提前预警也是不可能的。
一位陆军将领购买了一台棱镜,因为他觉得自己可以把一条时间线用作超级真实的军事演习。他打算让他的平行自我在另一条时间线开展军事入侵,这样他们就能看到对方的应对方式。结果,刚联系上平行自我,他就发现了这个方案的缺点,因为对方也打算以完全一样的方式利用他。每条时间线在它自己的居民看来都至关重要,没人愿意当别人的小白鼠。
棱镜提供的是一种研究历史变迁机制的方法。研究者对比不同时间线上的头条新闻,寻找差异再调查成因。有些情况下,差异源自明显的随机事件,比如一名逃犯因为交通临检而被捕;另一些情况下,差异是两条分支中不同个人选择的结果。在这些案例中,研究者会提出采访要求,但是如果采访对象是公众人物,他们很少细说自己作出选择的原因。在不属于这两种类型的案例中,研究者必须梳理之前几个星期的新闻报道,以此推断导致差异的原因,这通常也会引发对股票市场或社交媒体的随机波动进行审查。
随后,研究者会在接下来的几周或几个月里继续监视新闻内容,观察差异如何继续随时间发展。他们寻找典型的“因为少了一颗钉,最后亡了国家”的情况,其中的波澜逐步升级,但是背后的缘由都可以理解。但最后,他们发现的是其他一些微小差异,与他们最初发现的差异没有关联。天气也在无时无刻、不分地点地引发变化。等他们观测到重大政治事件差异时,个中原因就变得很难断定。使问题更加棘手的是,每次研究在棱镜的数据簿用光后都得结束。不管差异多么有趣,分支之间的联系总是暂时的。
在私人应用领域,企业家认识到,尽管从棱镜获得的信息价值有限,但还是可以作为内容卖给消费者。一种新型的数据代理出现了:企业同平行世界中的对应实体交换当前时间的新闻,再把信息卖给订阅者。体育新闻和名人八卦最容易销售,跟偶像在当前时间线的行为一样,人们常常对他们在平行宇宙的行为也很感兴趣。体育发烧友从多条时间线上搜集信息,争论哪支队伍的总体表现最佳,以及这是否比他们在单一时间线上的表现更重要。读者对比不同时间线上发表的不同小说版本,结果平行自我创作的小说成了作者本人要面对的盗版书竞争。随着棱镜的数据簿越来越大,同样的事情开始在音乐和影视领域接连发生。
奈特第一次参加互助会时,对其他参与者讨论的内容表示怀疑:一个男人过分地担心他的平行自我比他更快乐;一个女人因为平行自我投票给不同的候选人而陷入疑虑。正常人会把这类事情当作问题吗?在呕吐物中醒来,因为凑不够现金而糊弄毒贩:这些才算得上真正的问题吧。一时间,奈特幻想告诉互助小组的每个人,他们应该放下包袱,但实际上她肯定没有,不仅是因为害怕暴露自己,还因为她没资格评判别人。那他们对自己感到难过该怎么办呢?因为无关紧要的事情自怨自艾总好过把自己的真实生活搞得一团糟。
奈特搬到现在的地方开始新生活,远离了可能让她再次使用毒品的人和地方。“我聊”的工作算不上了不起,但是辛勤劳动赚钱就挺好,而且她喜欢跟莫罗在一起。莫罗的行骗副业很有趣,奈特也一直擅长这类技能。她对自己说,这能帮助自己故态复萌,因为骗人带来的快感能够安全替代吸毒的快感。可是最近,奈特总感觉是在自欺欺人,即使没有花钱买毒品,这些小骗局还是很可能让她重新涉毒。她最好从这一切中抽身,找个远离莫罗的新工作,可能还意味着再次搬家,但这需要钱,所以她还得继续跟莫罗干才能在以后摆脱他。
扎蕾娜在发言:“我侄女是高三学生,过去几个月是大学申请期。这周他们得到答复,她的结果不错,被三所大学录取。跟平行自我讨论之前,我对此还感到不错。”
“平行自我的侄女被瓦萨学院录取,那是她的第一选择。可是在我们的时间线上,瓦萨学院拒绝了我侄女。两个平行世界里的不同都是我激活棱镜的结果,是吗?所以我侄女被拒的原因在我,她应该怪我。”
“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激活棱镜,你的侄女就会被录取,”凯文说,“但那不一定成立。”
扎蕾娜开始撕扯手里的纸巾,这是她谈论自己时的一个习惯,“可那意味着我的平行自我帮助了她的侄女,做了我在这个分支里没有做的事情。所以应该怪我不作为。”
“不怪你。”莱尔说。
“可是一切的不同都是因为我的棱镜。”
“那也不能说明是你的过错。”
“怎么不是?”
莱尔不知怎么回答,转向丹娜求助。“除了瓦萨学院,你侄女和她的平行自我被录取和拒绝的学校还有差别吗?”
“没有,别的都一样。”
“所以,我们可以认为你侄女的总体申请材料在两个分支里同样优秀。”
“是的,”她坚定地说,“她是个聪明的女孩,不管我做了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那让我们想想。为什么瓦萨学院在另一个分支接受了你的侄女,在这一分支却不接受呢?”
“我不知道。”扎蕾娜说。
丹娜环视房间,“别人知道吗?”
莱尔说:“也许我们分支的招生负责人在审核她的申请材料时心情不好。”
“让他心情不好的原因可能是什么呢?”
奈特假装感兴趣,所以也参与进来。“也许早晨时有人在他前面插队。”
“或者他的手机掉进厕所。”凯文说。
“或者两种情况都有。”莱尔说。
丹娜对扎蕾娜说:“这些可以预见的行为结果是你造成的吗?”
“不是,”扎蕾娜承认,“我觉得不是。”
“它们只是两个分支里天气不同造成的随机结果,任何原因都能导致天气不同。要是我们找一找,我确定能找到一百个人的棱镜所连接的分支里,你侄女被拒绝。如果在你行为各不相同的分支里都产生了同样的结果,那么,起因就不在于你。”
“可我还觉得是自己的错。”
丹娜点点头。“我们倾向于认为总有人要为特定事件负责,因为那帮助我们理解世界。我们过于喜欢这个想法,结果有时候就会责怪自己,就为了有人可以指摘。然而,并不是每件事都受我们控制,或者说,不是每件事都受人控制。”
“我能明白这不是理性的反应,可我还是摆脱不了这个想法。”扎蕾娜说,“我觉得自己倾向于认为对不起我姐……”她停顿了一下,“因为我俩的过去。”
“你想谈谈吗?”丹娜问。
扎蕾娜犹豫了一下,继续说:“多年以前,我们十几岁的时候一起学习舞蹈,但是她比我优秀得多。她得到一次茱莉亚学院的面试机会,可我却嫉妒得暗中破坏。”
合乎逻辑的恶意行为,这就有趣了。奈特以前在互助小组没听过这种事,但她谨慎地没有表现出过于迫切。
“我在她的水瓶里放了咖啡因,因为我知道那会有损她的表现,后来她没有被录取。”扎蕾娜用双手捂住脸,“我觉得永远都不能弥补自己的过错。你们可能没法感同身受。”
丹娜脸上闪过痛苦的表情,但她很快调整好。“我们都犯过错,”她说,“相信我,我也有过类似经历。但是,为我们的行为负责和为意料之外的不幸担责是两回事。”
奈特在丹娜说话时审视着她,丹娜的表情已经恢复到通常情况下的冷静与包容,但她失去沉着的瞬间吸引了奈特的注意,奈特以前从没在互助会协调员身上看过类似情况。有一次她在戒毒人员聚会上听一位协调员讲自己的过去,那是个特别熟练的家伙,他的故事听起来就像是一场推销活动的一部分。让奈特好奇的是,丹娜做了什么让她自己觉得特别愧疚的事呢?
随着棱镜的数据簿容量变大,数据代理商开始提供个人搜索服务,目标客户就是想要了解其他可能的生活方向的人。这是一项比出售其他时间线新闻更冒险的投资,原因如下:首先,两条时间线上的差异达到吸引人的程度也许要花几年时间,数据代理商必须囤积棱镜,激活它们,但不交换任何信息,节省数据簿留待以后使用;其次,这项业务需要不同时间线上的某家公司进行更高层次的合作。如果客户吉尔想了解她的平行自我,多个世界里的数据公司会在他们的分支进行搜索,但是吉尔只能给她自己时间线上的公司付钱,跨时间线支付无法实现。他们期望的是,跨时间线合作会使每条时间线上的这家公司都拥有自己的付费客户,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项业务将让每一家公司都获益:不同时间线上的同一家公司之间形成一种互利关系。
可以预见,某些个人在了解他们的平行自我享受了他们没有企及的成功后变得消沉。有一段时间,曾有人担心这些私人调查作为一种产品会让买家伤心。然而,大多数人觉得相比平行自我,他们更喜欢自己当前的生活经历,所以认为自己已经作出正确决定。虽然这有可能只是确认偏误,但是一般说来,个人搜索服务仍然是数据代理商的盈利业务。
有些人对可能会了解到的内容心存恐惧,所以完全避开数据代理商,而另一些人却沉迷于此。有些夫妇中的一方变成前者,另一方变成后者,结果经常会走向离婚的结局。数据代理商想尽办法拓展客户群,但是很少成功。反对声最强的成功产品以痛失所爱的人为目标:数据代理商会找到一条时间线,其中他们逝去的爱人仍然活着并更新社交媒体,这样他们就能看见自己的爱人可能会拥有的生活。这种业务印证了专家提出的最常见批评:数据代理商助长了客户的不健康行为。
考虑到在厄尔森太太身上实施的成功计划,奈特以为莫罗会满足一段时间。厄尔森太太几周前向一个伪造账户转了一些钱,她的平行自我也听信了止痛药引起神志不清的说辞。厄尔森太太已经过世,一切问题都烟消云散。可如今,莫罗没有满足于此,反而更渴望干一票大买卖。
他们在“我聊”公司的办公室里吃着莫罗从两个街区外的快餐车买来的墨西哥卷饼,然后莫罗提起互助小组的情况。“我们在莱尔身上进展如何?”他问。
“有进展,”奈特说,“我能看出他觉得没有棱镜更快乐。”
莫罗吃完他的卷饼,喝光汽水。“我们不能干坐着等他自己决定放弃棱镜。”
奈特对他皱皱眉。“干坐着?你觉得我一直干坐着?”
莫罗对奈特摆摆手。“别激动,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他抱着棱镜几年不放手,对我们也没好处。我们得让他主动摆脱棱镜。”
“我知道,这就是我现在的行动目标。”
“我考虑采取点实质性措施。”
“比如什么?”
“我认识一个人,他跟一个身份盗用的团伙一起干活。我可以让他们针对莱尔,毁掉他的名誉。然后莱尔就完全不想去了解他的平行自我过得有多好。”
奈特皱起眉头。“这不就是我们现在所做的吗?”
莫罗耸耸肩。“如果有办法让莱尔平行自我的生活看起来更美好,我觉得也行,可那实现不了,我们能做的只有让莱尔的生活更糟。”
谨慎的恳求不会动摇莫罗,奈特需要一个更实际的出发点。“你不想让他悲惨到把棱镜当作与幸福生活的唯一联系吧。”
这句话似乎起作用了。“你说得有道理。”他承认。
“你采取措施前再给我几次会面的机会。”
莫罗把纸质食物托盘和空饮料杯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好吧,我们继续按你的方法坚持一下,不过你得抓紧。”
奈特点点头。“我有办法。”
奈特向互助小组宣布自己已经卖掉棱镜时丹娜有点儿吃惊,在以前的互助会上她没觉得奈特已准备好跨出这一步,但是她知道这些事情总会让人出乎意料。奈特似乎对自己的决定感到高兴,不过那是典型反应,每个人离开棱镜时都感觉很好。丹娜还注意到,奈特非常隐晦地观察莱尔对她宣布卖掉棱镜的反应,丹娜以前也发现过奈特有类似举动。似乎奈特的兴趣并非出于男女之情,即便是对莱尔有意,她也没有刻意追求,这样做也许是为了在解决自己问题的同时避免事情复杂化。
再下一次互助会上奈特谈得比以往更久,描述了放弃棱镜以来她感受到的自己态度的转变。她没有过度表达感情,但丹娜有点担心她的期待也许有点不现实,会让自己栽跟头。凯文让人尴尬地表达了同样的看法,他也许更多是出于嫉妒,而不是同情。凯文比奈特更早加入互助小组,可是进展有限。幸运的是,奈特没有跟他针锋相对,她说自己明白,卖掉棱镜没有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的生活难题。然后,完全不用丹娜引导,互助小组余下的时间都聚焦在凯文身上,听他讲上周的经历。
后来丹娜对互助小组和自己都感到相当高兴,可是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她把咖啡机送到教堂的厨房,正在给聚会的房间锁门时,文妮莎出现了。
“嘿,丹娜!”
“文妮莎,你在这儿干吗?”
“我到你办公室找过你,”文妮莎解释说,“但是你不在,所以就找到这儿来了。”
“有什么事?”
“与钱有关。”
当然与钱有关,文妮莎打算重返校园,让丹娜帮她交学费。“怎么回事?”
“我现在就需要,招生本周就结束。”
“本周?上回我们讨论的时候你说是秋天。”
“是,我知道,可我觉得越早开始越好。所以这周你能把钱给我吗?”
丹娜犹豫了一下,思索如何重新安排预算。
“你改变主意了?”
“没有——”
“因为我之前听了你的话,并依此安排了计划。要是你改变主意就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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