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2)
“一起去可不方便。好啦,我们走吧!”佑太郎站起来,穿上外套。
同一时间,小桥医师在门诊室正同患者户田次郎面面相觑。
已经五点多了,门诊室里只有值班医师小桥和值班护士高木亚纪子两人,另一名值班护士田中绿因为帮厨房送饭到病房去了。
“是在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小桥医师坐在转椅上摇晃着向户田问道。
“昨天下午。”户田次郎的头部和右眼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
“真是护士长告诉你的?”
“是的,她把我叫到走廊里,小声对我说的,别人不知道。”
“太不近人情了。”
小桥医师闷闷不乐起来。
六天前户田次郎在涩谷区道玄坂的酒吧间喝酒,酒醉后同他人发生口角,结果被对方用啤酒瓶击伤了脸面。
虽然当时止住了严重的出血,伤痛也减轻了,但稍稍走动时患者就感到有些晕眩和头痛。尽管眼睛没伤着,可是从额头到右颊被划开了三条口子,其中有些已经感染化脓,嘴一动便感到抽搐疼痛。受伤后,由于耍酒疯又被塞进厕所里,导致失血过多,所以体力尚未恢复正常。
倘若出院,也要在一周以后,最少也得在拆线后两三天,然而,昨天下午他突然遭护士长勒令出院。
“住院时确实只交了三万日元押金,我也知道医疗费马上就要用光了,可是……”户田垂头丧气,同用救护车抬进来时的暴跳劲儿相比判若两人,“不过,我认为有了三万日元总能再住几天的。”
“因为你住的病房是每天三千日元的。”护士高木亚纪子好像坦陈理由。
“这件事,前天我才知道。”
“可在当时空闲的病房中这是最便宜的。”
“被抬进来时,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平时你不加入健康保险,当然会这样。”
“对不起!”
“住院费之外还有手术费、药费等。”
“我不是跟你谈钱的事!”这时,小桥突然喊起来,“我不是说有无保险,有无住院费!”
亚纪子看到他发火,急忙不吱声了。
“住院和出院与有钱无钱毫无关系。问题在于从医学角度上看患者处于该住院的状态,还是该出院的状态。只有这条标准!”
小桥兴奋时的特征是嘴角微微颤抖。
“这个医院动不动就讲钱!”
两人被小桥的汹汹气势所压倒,谁也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户田像引咎自责似的昂起他那只露出左眼的脸说:
“都怨我身无分文同别人打架惹了麻烦。”
“……”
“酒醉容易生事,我也知道这点。”
“事到如今,说那些话有什么用?”
听了小桥的话,户田又伏下了他那缠满绷带的脸。
“不过,护士长也够讨厌的了。”
“不不,这事不能怨护士长,是因为我没交钱……”
“尽管你这么说,难道你愿意被撵出医院吗?”
“不,那我可怎么办呢?”
“那么,现在可不是说无关痛痒的话的时候,别忘了你是病人,问题在于你的脸伤化脓没痊愈,仍有晕眩和头痛症状。”
“是的。”
“那么,就该进一步认真地考虑考虑。”
“难道还能有好办法吗?”
虽然把户田训斥了一顿,但也找不到什么妙策。小桥心里焦急,随手从白大褂兜里掏出烟卷来。亚纪子看在眼里,马上从煮针器旁取过火柴,放到桌上。
“现在手里有多少钱?”
“五六千日元吧。”
“干什么工作来着?”
“乐队演奏员。”
“夜总会的,还是?……”
“是的,就算……”
“那么,一起到医院来的那伙人也都是演奏员吗?”
“几乎都是。”
户田的话让人摸不透。他自己说是乐队演奏员,可据护士们说来探望他的小伙子均是一副流氓相。因此,户田以前当过演奏员一说令人怀疑。
“从朋友们那里再也借不来钱啦?”
“嗯,恐怕是很难……”
类似同事模样的人前来探望,也只是住院后一两天的事,第三天以后便再也见不到了。
“家里人呢?”
“没有。”
“父母呢?”
“离这儿远。”
“远也算有啊,不依靠父母吗?”
户田未予搭理,用手摸了摸缠绷带的额头。
“大夫,能不能把他当成接受生活救济的病人看待?”站在一旁的亚纪子插嘴说。
“这事我们也曾考虑过。即使以后能够接受生活救济,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即使你合乎救济条例,接受生活救济人的药费,也得去保险公司申请,等钱来到医院,至少也要三个月。”
“不过,户田他现在确实没有收入,有其他办法吗?”
“事情倒是如此,但我看那个小气鬼院长等不上三四个月。”院长的方针是尽量不收救济户患者,即使来了也早些打发回去。
“你父母在什么地方?”
“在宫崎。”
“马上写封信,让他们寄些钱来。”
“……”
“事出突然,你父母也许会大吃一惊的。但是,为了你的身体他们总能想点办法。”户田点头称是,又用手摸了摸绷带。
“再有四五天你就能出院,三万日元足够。等你出院后可以干活挣钱,再还给他们嘛。”
“可是,大夫,护士长已经告诉他明天就得出院,即使他向父母要钱也来不及了。”
“是有些困难。我跟护士长说说,求她再等一天。”
“但这并不是护士长的随意决定,她背后准有院长的话。”
“院长我也不在乎。”
“大夫,您千万不要蛮干……”
“不是蛮干,我只是想做一件顺乎情理的事。”
“可是,这件事错在患者身上,因为他住院治病不给钱。”
“当医生的人没有必要考虑钱的事,只要忠实地进行医学治疗就够了。”
“可是开医院那么办就不行啦!”
“你什么时候成了院长的同伙?”
“谁是他的同伙……”亚纪子沉下脸去,“我只想说,这事不能都怪院长。”
“就是他不好嘛。你想想,他并不缺钱花,可总想发财。他把治病当作发财的手段,难道这不恶劣吗?”
“大夫,患者在这里……”
小桥看见亚纪子递过来的眼色,这才意识到眼前还有一个患者,便不作声了。因为医师之间的意见分歧让患者看见太不好了。
“总之,你给你母亲写封信吧。”
“是、是……”
“倘若院长说急于要钱的话,我可以暂时垫上。”
“您……”亚纪子又劝诫了。
“不,不用。这么几个钱,我会想出办法的。”他耷拉着头,直至低垂到露出脖子后的发际来。
“你就放心好啦。”小桥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伟大的事而欢欣鼓舞。
当医生的第三个年头,自己总算成长为名副其实的医生了。亚纪子在旁边好像惊呆了似的凝视着他,说:“坐的时间太久,又会产生晕眩的哟!”
“大夫,我……”患者户田徐徐抬起头来,“不向直江医师打个招呼能行吗?”
“你向直江医师说了什么?”
“今早,在他查房之后我向他恳求过。”
“直江医师怎么说的?”
“他说没办法,只能出院了。”
“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
“可你走到街上人声嘈杂的地方以及人群拥挤的地方,不是会头痛和晕眩吗?”
“是的。”
“直江医师是知道这些情况的呀。”
“您……”亚纪子又插嘴了,“直江医师已经定论说:‘也许有些难处,不过,出院也可继续治疗。’”
“岂有此理!”
这话倘若是院长说的,倒情有可原,若是直江医师也这么说那就太冷酷了。
“门诊治疗真的不行吗?”
亚纪子又叮问一句。
“不行!至少要住院两周是直江医师亲口说的。”
“但是,直江医师倘若再说可以出院呢?”
“门诊治疗并不是绝对不行。这么做患者要多受苦,还会延迟治愈期。在这个医院里比户田君病情轻得多的患者有那么多,而放着他们把户田君撵出去,不通情理呀。”
户田低垂眼皮。这位二十五岁的青年头上缠上绷带,更显得孤独无助了。
“我明白啦。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今晚放心睡大觉吧。”
“对不起!”户田站起来,鞠了一躬,两手捺着睡衣前大襟走出诊察室。小桥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又点着了一支烟。
门关上了,脚步声远去以后,亚纪子向小桥说:
“您那么说不要紧吗?”
“我没有说错一句话。”
“这倒是事实,不过,那个患者也够怪的。”
“为什么?”
“年纪轻轻没有固定工作,每天瞎混,又有些流氓模样的朋友,让人讨厌。”
“喜欢和讨厌与生病没关系。”
“那倒是。不过,这人很讨厌。每次我去检查体温、诊脉时,他总是抓住我的手腕。”
“年轻人嘛。”
“或是猥亵地笑一笑,还给我看下流照片。”
“他还做过这种事?”
“护士们都讨厌他。”
小桥听了这些话,觉得刚才自以为是的话说得过分了。
“然而,那事和这事是两码事。”
“您说,他的父母真会给他寄钱来吗?”这件事小桥也没有把握,“您给他垫付不要紧吗?”
“不要紧!”他为自己鼓劲似的说,然后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黑板,“大病房没有空床位吗?”
“现在空着的只有二等以上的病房。您打算把户田搬到更便宜一点的病房去吗?”
“这样可以延长他的住院时间,哪怕一天也好。”
“不要差额的大病房在咱医院里仅仅有两间啊。”
“总之,这个医院的方针是只以有钱人为对象的,完全违背了为大众谋求保健、建立福利社会的诺言。”
“您说什么?”
“院长竞选议员时的诺言。”
亚纪子笑了。
“那个震颤症患者完全没有必要住院,让他出院!”
“那可不行!”只剩下两个人时,亚纪子的语气已经变成恋人之间的语调了。
“最近以来,我怎么也弄不明白直江医师的做法。”
“为什么?”
“像那样轻的患者,按照护士长的意图让他去住院,打些毫无必要的针剂。对石仓老人进行假手术,对刚才那个伤口化脓的人命令出院等。”
“因为是院长的方针,他有什么办法?”
“然而,他在大学里是位医术高超的人,如果他都不向院长提意见,那么还有谁敢去说呢?”
“但是,直江医师同院长之间却明显地划有一条线。”
“因为他不是经营者。”
“我想不单单是这个原因,我认为他有一整套自己的想法。”
“不值得信任。”
“直江医师是位了不起的人。”
“不对,他狡猾。”
“不许对前辈如此不敬。”
“他也许曾经是位优秀的医师,但他既不是我的前辈也不是大学医院的同事。即使批评他也不为错。”
“这种话若让伦子小姐听见会惹出麻烦来的。”
“怕什么?倘若她听见转告给直江医师,那我则是求之不得,我应该感谢她才是。”
“你好糊涂,到了那一步,你可就糟啦!”
“在这待不下去,我随时可以回到大学医院,没有必要做那种人的手下。”
“阿修!”亚纪子第一次呼唤小桥的名字,“不许你说那种话。”
说完,亚纪子推开门,小跑似的奔向二楼。
[1] 东京都内一地区名。
[2] 本是妻子对丈夫的称谓,这里是情妇对男人的昵称。
[3] “狂四郎”指放荡不羁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