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说/川边为三(1/2)
“在日本文学中,直白表达常会招致不幸。”
我想起来——说这句话时,苦涩的表情瞬间从渡边淳一的脸上掠过。他是一个不甘示弱、不会自我辩解的男人,即便对往日的文学伙伴也亦然。正因如此,那瞬间的苦涩表情让我惴惴不安。
这是1967年的事情。1965年12月,他因为《死化妆》获得新潮新人奖,那部小说很快便成为芥川奖的候选作品。之后,渡边发表了一系列佳作,如《造访》《雨夹雪》等。他当时还住在札幌,一个月内,他多次来往东京,和文学评论家、编辑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当时,他正处在上升期,但札幌的文学同仁很快便感受到不和谐的气息。
“直白表达会招致不幸。”
他从未亲口说过外界评论,但同仁们能明白。
日本文学,至少在纯文学的世界中,直白表达常被人不齿。文学表达不能停留在事物本身,而要超越被表达的事物,让读者体会到其他一些东西。话外音、字里行间的含义不可或缺。日本人在日常会话中就需要掌握这种技巧,文学表达也是如此要求。
即便在注重准确表达对象的自然主义文学中,情况亦然。从自然主义文学被输入日本那一刻起,它就抛却了“直白表达”,演变成“坦率告白”。日本人似乎生来就易把“直白”误以为是“坦率”而加以接受。
日本人认为:优秀的文学作品应该在表达和难以表达的无尽黑暗中摇摆。那种微妙而神秘的摇摆、那种朦胧被尊崇。日本人喜欢的“技艺”不就是这种东西吗?不仅是文学,日本的艺术似乎也依靠“难以言表的摇摆”得以成立。表达出来不值得夸耀,“难以言表”才是精髓。例如,大家认真想想《新古今和歌集》和能剧,或许就能充分理解。
关于渡边淳一所说的“直白表达会招致不幸”,我的理解如上述。
渡边淳一的作品大多表达直白,尺度适中。正如许多评论家所说,这常会让人联想到一个优秀外科医生的手法——用手术刀切除病人患部。他的表达让人联想到——法国的自然主义作家追求的“准确表达”或许就是这样吧。作为作家,他出道之初就掌握了这种技术。他不是用“话里有话、暧昧含糊”抑或是“故弄玄虚”的表达来招揽读者的作家,而是用老到的手法、敏锐的洞察力来吸引读者的作家。
人们觉得就这点而言,渡边淳一稍稍偏离了日本文学传统,这让他处境不佳。反过来说,只有他才可能冲破以“私小说”为中心的传统文学的束缚。例如他早期的短篇小说《死化妆》《夜之声》,虽然文体朴实,却展现出一个全新的恐怖世界。这些作品让我产生感动,如同阅读海明威等人的作品。
他的小说表达直白,可以举例说明,那就是他的小说被推上荧屏后,总能获得成功——剧本和演员表演自然功不可没,但根本上还是因为他的表达直白清楚,激发出剧作家和演员的创作欲望。从这点而言,他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视觉型作家。在这部作品中,他那超凡脱俗的洞察力随处可见。
和服与腰带挂在床头,长长的腰带与和服的下摆拖在地上。在腰带的前面,扔着和服外套和手提包。现在,盖在有己子身上的只剩下贴身内衣。在黄昏暗淡的微光里,这是有己子好不容易才守住的最后一道防线。有己子就这样被久坂紧紧抱在怀里。
这段描写非常精彩,目光敏锐。
但是,我无法抑制心中的不安,这段男欢女爱的场景似乎缺少了什么。和其他作家描写床事不同,这段表达并没让人产生情欲之念。读者并没和置身情欲的主人公合二为一,而是和凝视这一场景的作家合二为一。这种洞察力究竟源于渡边淳一的冷静,还是源于他与生俱来的高品位?我觉得这其中蕴含着渡边淳一文学的私密。
渡边淳一的冷静和直白究竟源于何处?医学吗?或许有这层原因,当今的许多评论家也这么说,但我要否定这点。这和主题、独到的题材等不在一个维度。
在他登上文坛的代表作《死化妆》中,儿子为母亲手术,亲自执刀,挑战肿瘤,随后被家人团团围住。这段文字有点长,但我还是想引用一下:
他们希望得到简洁明了的回答。“死”“活”“康复”“失败”,用哪个词才能准确表达出妈妈手术的结果呢?我最确信的回答就是“24小时内,妈妈将离开人世”。我想大声说出来,但又为何不得不保持沉默呢?最后,我暧昧地回答了一句,“人命难测”。于是,众人断了追问下去的念头,坐到椅子和床边上,焦急不安地等待妈妈苏醒过来。
在亲戚们看来,我常常是一个死神,我一出现就会散发出死亡气味,他们会产生不祥之感。
这段话用平静的语调描述出一个触及“死神”之人的孤独。只有自己知道母亲必死无疑。就算周围人有期待、希望,但“死神”真实存亡,“我”已然看到这点。回到亲戚面前的“我”已经和他们不同,俨然不是一类人。
大家都知道人是早晚要死的生物,但这种“知道”不过是一种观念。渡边淳一曾做过医生,对于死亡的“不可逆性”和“不可预知性”,不是通过观念,而是通过亲身感受了解的。说一句不会让人误解的话——他不是了解“死亡”,而是了解“死亡的不可预知性”。他试图把亲眼所见传达给生活在日常世界中的人们,但总是因为无法百分之百地表达出来而感到焦躁。“知道”这个词真正的意思就是了解一个无法用语言翻译、转换的世界。
不管人们的生存方式如何纷繁多样,但死亡是唯一、同质的结局。渡边淳一在《造访》中讲述的就是这个道理。不管是小学校长宇井,还是著名评论家k先生,死亡都会造访他们。
我曾经说渡边淳一是视觉型作家。那视觉中蕴含着冷静透彻——一个见过死亡的人扭头再看看寻常世界。那不是一种冷酷,而是人在临死前感受到的一种孤独,抑或是“只有自己知道,他人并没意识到”的一种孤独,一种只能认为自己是另一类人的疏离感。
他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总带有一种阴郁。这不是“医学和文学”层面的问题,而是现代人背负着的孤独感,他也不例外。
说个秘密:我第一次看《死化妆》,是在札幌,在他家那间客厅兼书房的房间里。当时,在札幌很难看见那种造型的房间。当他的作品被拍成电视后,屏幕中经常会出现那种造型的房间。就在那里,我们《库力玛》的同仁们共同品鉴原稿。当晚,为节省时间,我们没有轮流阅读,而是由作者朗读原稿,众人倾听,当时,我听着听着,就感到发自内心的震颤。我觉得他确实塑造出了崭新的现代人的造型。
相对于当时的感动而言,渡边淳一对于手术场景的精巧描写、对于小说情节的巧妙设计都属于次要层面了。
在《冰纹》这部小说中,主人公久坂也是作为那种类型的人出现,也是从“不可预知”世界回归到日常世界。日常世界中的普通人感受到久坂身上的异样气味,一种人被吸引,另一种人抵触。如果女性被久坂所吸引,结果会怎样?这就是小说要描述的重点。
直到最后,作者也没有道破久坂往昔的经历,只是借横屈和敬之之口讲述了一下而已。而且,两人的评价截然不同,这就是被久坂“体味”吸引的人和抵触者的区别。与此同时,久坂经历过的事情也是很难评断的,久坂执刀治疗的“残疾儿”应该“活下来”,还是应该“死去”呢?没有正确答案。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寻常人不应该谈论,伦理上也不被允许。因此,评价也就支离破碎。
对此,久坂丝毫没有辩解,他已经放弃被人理解的想法。在小说中,他以这样一个身份登场。久坂之所以是一个坚韧的男人,是因为他不求获得不痛不痒的理解。
有己子反倒被这样的久坂所吸引,希冀理解他。所谓爱,就是这样。她通过女性本能的嗅觉,闻到久坂背后的世界。而丈夫敬之身上却没有这种气味。
不管男女,都觉得久坂魅力,因为他是一个不会自我辩白的男人,因为他从不解释过去,从不提起曾经的爱情,确信自己不为人所理解。在过多自我辩白的现代人中,久坂带有古风,显得与众不同。即使不被人理解,久坂也能生存下去,他是能忍受孤独的男人——或许他不得不忍受孤独。天盐是适合久坂生存的地方。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久坂一直忍受着——天盐给读者留下如此印象。渡边淳一做实习生时,曾多次去过那个北海道的荒僻地。我能想象出年轻时的渡边淳一在那里直面自己的样子。
《冰纹》是一部婚外情题材的小说。因为这种题材的小说太多,因此,男女之爱的独特性,必然决定了作品的优劣。
有己子之所以爱上久坂,不是通常所说的“一念之差”,而是因为某种“温柔”——想理解一个拒绝别人理解的男人。性不过是实现这个目的的一个手段。有己子寻求的不是性爱。有己子有家庭,有丈夫,有日常世界的习惯。为理解久坂,有己子抛却了一般意义上的幸福。就这点而言,有己子这个女人真正具备女性的温柔。
久坂也曾是温柔的男人。关于久坂的温柔,横屈是这样描述的:
“这么说来,那位大夫除了学问以外,还有别的什么了?”有己子故意用刁难的口吻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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