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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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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寺内又重复了一遍,于是小武就无话可说了,因为小武也是这么认为的。

第二天,小武最后一次接受了佐藤医监的巡诊。佐藤轻轻地击打那只像研磨杵一样的残肢,让小武舞动几下后,说:“好,没问题了。”

“谢谢。”

“战争不久就结束的话,我也会回到顺天堂,所以我们或许在东京也能见面。”

“到时候请多关照。”

佐藤点点头,趋步到寺内跟前。看护兵解开了绷带,连续几天淤积的脓汁把创口的四周泡得软绵绵白乎乎的。佐藤默默地清理伤口,又重新塞进纱布。当看护兵再次给他卷上绷带的时候,寺内霍然用左手支起身体。

“佐藤医监,我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请把我的手臂截断!”

“……”

“拜托您了。我想和小武大尉一样早日康复重新为国家效劳。”

佐藤木然地望着窗户,随即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病房。

“医监,医监!”

寺内大声叫喊,可是佐藤没有回到病房来。寺内又大喊了一声后,用拳头捂着眼睛趴倒在床上。

当年即明治十年五月初,小武敬介回到了东京。从去年开始,神风连之乱、秋月之乱、荻之乱接踵而来,全国各地叛乱四起,社会形势动荡不安,可是东京到底是首都,化解了这些叛乱,显示出它不可撼动的强大。小武暂且寄宿在本所小梅的叔叔家,每隔一天去一次位于下谷的陆海军医院接受按摩。

他刚一回到东京就收到陆军省发来的一封任免证书,上面写着“编入预备役”的字样,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这比残废军人要强。

任免证书的字样简明扼要,透露出几分冷淡。所谓预备役即是库存人员,一旦发生紧急情况随时会被征用。

虽然没有右手,可还有左手和双脚。对了,还有脑袋。

小武面对在这一带独霸一方、官运亨通的军官,心里是不服输的。

伤病员可以得到伤残军人补贴的赏赐,靠这个一个男人足以衣食无忧。可是伤病治愈了,两天跑一趟医院的生活让他闲得不知如何打发剩余的时间。起初他还温习温习兵书,用左手握着木刀比划几下,可是坚持不到一刻钟就提不起精神来了。一做这些,一种难以言状的空虚感就会向他袭来。

注意力集中!

尽管他反复告诫自己,可是却无济于事。

反正是个预备役,为了不知猴年马月的事瞎起劲也是白搭。

正因为小武是个秀才,马上就能明白事情的曲直是非,一眼就能看到今后的走势。这方面他与寺内那样的单纯的血性男子有所不同。舍命也要正襟危坐迎接陛下,切断手臂尽早地报效国家,寺内的这种心情他能够理解,却不能苟同。

尽说些有勇无谋的话。

小武觉得寺内的说法鲁莽有余。

开头的一个月里,由于从大阪返途的劳顿和独臂所带来的不便,小武并不感觉到无聊,可是随着适应了新的生活,小武愈加无所事事了。

军旅生活从起床到就寝,一切都有时间上的限制,几乎没有自己支配的时间。虽然军纪严明,可是他没觉得怎么不自在。非但如此,他还主动地约束自己。

这是因为他心中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要做一个好军人。

一旦目标变得模糊,失去了束缚,他顿时感到自己苍老了,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人。

这可如何是好?

在百无聊赖中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可是他除了增加自己的焦虑之外,却无力改变这种生活。

难道我就像行尸走肉一样地过一辈子吗?

去医院的那天还算好,打一个来回加上治疗可以消磨掉不少时间,可是不去医院的那天就闲得没有事情可做。在旁人眼里,能白吃白喝不干活有派头,可对他来说是一种痛苦。

不知道寺内怎么样了。

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寺内。

还是在受伤痛的折磨吧。

唯独这么想的时候小武才感到一丝解脱。

六月的一天,小武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兵书,不到一刻钟就离开书桌四脚朝天地躺了下来。初夏的阳光透过隔扇照进他的房间。这间房子位于一条小路的尽头,很少有人光顾,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到近的脚步声。

“你在吗?”这是叔叔的声音。

“请进。”

听到叔叔的声音小武才知道今天是星期天。叔叔曾经是一名叫作“代官手代”的下等士族,后来在新政府找门路,于内务省谋到一职,算是一名政府官员,可是是作为见习判任官,身份十分低下。

“伤口怎么样?”

“谢谢叔叔,到这个月底就不用再去医院了。”

“那太好了。”

叔叔环视了房间一圈。这是一个献身于军队的独身男子的陋室,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只有靠在小桌子旁边的军刀让人感到有些不同。

“我想你应该不会忘记的。”

“什么事啊?”

“我说的是本庄睦子那个女孩子。”

“嗯?”

小武装腔作势地支吾着,其实他岂止没有忘记这个女人,甚至几次想跟叔叔打听她的近况,可是话到了嘴边又缩回去了。回到东京还没有见过一面。

“我心里牵挂着这件事,前几天去了一趟本庄家。”

“是吗?”

“你喜欢那女孩吗?”

“哎,这怎么说呢……”

一提到女人,勇猛果敢的青年大尉顿时像是换了一个人,臊得脖子都红了,腼腆地垂下了眼睛。这副模样与他宽厚的肩膀极不相称。

“想必是喜欢吧?”叔叔叹了一口粗气,把双手叉在胸前。

“那么她身体好吗?”

“嗯,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最近她身体一直很虚弱,说是去盐原疗养了。”

“生病了吗?”

“听说是什么抑郁症,好像是一种棘手的病。”

“那么她一直在治病吗?”

“不,最近才去医院看的,好像不是一年半载能治好的。”

睦子细挑的个子,长得小巧玲珑,黑黝黝的皮肤,看上去很健康。她性情开朗,凡事都很恬淡无欲,非常符合商家小姐的个性。她患上抑郁症,小武有点想不通。

“抑郁症可是很难治愈的病啊。”

“叔叔!”

小武突然坐正,重新看了叔叔心神不定的脸一眼。

“就是说要解除婚约,对吗?”

小武察言观色的能力比别人要强一倍。

“不,还没有到这一步……”

“明白了,没有关系。这件事我也正想主动向她提出,就这么办吧。”

小武瘦骨嶙峋的脸庞眨眼之间变得铁青。

“我磨破了嘴皮也见不到她本人,她父母一口咬定她病了,所以我也是莫名其妙。”

“那是在讥讽我成了残疾人吧?”

“可是当时是板上钉钉的事啊。”

“小市民的女儿哪有什么承诺可言。”

小武虽然这么说,可是心里泛起一阵酸痛。他感到头晕目眩,有点端坐不住了。

“这件事我明白了,请回吧。”

“你不要生气。”

小武孑然一人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金灿灿的阳光依旧从窗外照射进来,晃得人神志恍惚。这时传来一阵小孩子们踢石子的声音。

爱咋地就咋地。

五尺六寸高、六十多公斤的身材在当时可算得上是个彪形大汉。虽然他没有留胡须,可是五官端正,轮廓分明,是一个一表人才的男子汉。也许正是小武堂堂正正的相貌打动了睦子的芳心,可是堂堂正正的相貌是建立在五体齐全的基础之上的。

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最后一次见到睦子是出征熊本的前一天,蝴蝶形的发髻下闪烁着一双笑盈盈的大眼睛。是父母在暗中操作还是她本人的意愿呢?越是想忘掉她,她那可爱的脸蛋越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连小丫头片子都捉弄我吗?”

小武自言自语地嘟囔道,一心想摆脱掉映在眼帘中的睦子的脸蛋,眼睛转向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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