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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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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东京的街市一望无际。

此刻映入我眼帘的这些高楼、街道,能占东京面积的几分之几呢?

站在这幢已经可以被称为高层建筑的十三层房间里向窗外远眺,虽然景色很好,但毕竟人类的视野有限,所以首先眼睛能看到的就只是东京的一部分,而窗户又使能看到的范围变得更为狭小。

但是比起能够看到的东京的一部分,我更喜欢隐藏在死角里、看不见的那部分东京。因为看不见的部分总是为我带来无尽的梦。看不到的部分为在十岁时就已经认清所有现实、从而疲惫不堪的我留下了梦想,像用一根美丽的针刺激着我的想象力,让我能回忆起生命的光芒。而实际上也正因如此,当进入大学,必须要决定未来道路的时候,我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现在的职业。

高桥诊所——用这样的名字称呼这个房间,显得非常知性。淡蓝色的墙壁透着清冷,感觉像是金属材质的;书架上摆着心理学方面的书,书脊上的书名不是英语就是德语;患者用的小床非常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再过一分钟,我就要在这个感觉不到人类气息的房间里,为引出患者身上最具人情味的部分而开始战斗了。

在这短短一分钟里,我站在房间里唯一的纯木质地大桌子前——不对,是背靠着它,心不在焉地眺望窗外的东京的一部分。我像是对将要进屋的患者和即将开始的惯常工作已十分厌烦一般,背对着门和桌子,把转椅转过四分之一,眼睛继续看向窗外略显迷离的街市——

时近傍晚,仍泛白的日光把无趣的东京街景映衬得比这个房间还要缺乏色彩,也使它比平常更温柔、更哀愁。

房间里荧光灯发出的清冷光线,把我的脸和这个房间一起映入投在窗上的东京片段里。四十六岁,双鬓斑白,能让人切实感受到这张脸上带有适合这份工作的知性、威严和温柔——

突然,一位年轻女子没有敲门就走了进来。

“请坐在那把椅子上。”

我没有回头,开口说道。

大概是对没有回头的我心生疑惑吧,她的脸上微微现出一丝惊讶和踌躇,呆立了数秒之后,才略显犹豫地走到椅子边,浅浅坐下。女性患者都差不多,不,男性患者也一样,大家都会犹豫,坐立不安。

我暂时没回头,继续从窗玻璃的倒影中观察着这位女患者。今天的这位患者有着与她的年龄不符的老成。头发随便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简直不能称之为发型,戴着一副朴素的眼镜,感觉像中小型企业里的事务员。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属于那种任何男人都不会喜欢的类型。

但是同时,我又一眼看出她只要摘了眼镜,眼睛就会显得分外可爱;把头发散开,顺滑的秀发垂在肩上就会很美丽;甚至连没什么意思的穿着下那丰腴的身体和洁白无瑕的肌肤也没逃过我的眼睛……

我把椅子缓缓地转了半圈,面对患者。没错,我把他们称为患者。我想起这个房间并不是医院的一间诊室,人们不过为了暂时治愈为都市生活所迫而疲惫不堪的心灵来到这里,把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像丢垃圾一样倾倒出来。

从我工作的内容来看,管他们叫客人可能会比较准确,但多年来我一直称他们为我的患者。当然,这个想法只暗藏在我心里。

但我让患者叫我“医生”。虽然不具备正规行医资格让我略感不安,但我认为做这份工作,首先一定要让患者尊敬、信赖我,这是比什么事都重要的。

我看着走进房间的患者,为了让她安心,露出了亲切温和的微笑。这一刻,我爱上了我的患者和这份工作,直到患者接受完在我心里被称为“治疗”的这一过程,离开房间为止……

我笑着对患者慢慢说出和往常一样的话。

“请放松,不要有任何担忧。放下一切紧张的感觉,只要相信我,把一切交给我就好。对,不光是情绪,还有身体……

“如今这个时代,不只是你,每个人都有很多烦恼——请一定要牢记、坚信这一点。人总会觉得只有自己才是最不幸的那一个,其他人都很幸福,只有自己与幸福绝缘,并因此而焦虑、寂寞。但其实谁都一样,没有例外,比如在你面前的我也是如此哟,会觉得自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一天又一天重复着这样的对话,在这么个简陋的房间里,不断对自己失去信心,要不还是辞职不干了吧,这种想法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看不出来我是这样的人吧?”

为了让患者安心,我保持着微笑说了这番话。

我的话立刻见效了,患者把眼镜向上推了推,心情放松了似的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可以把眼镜摘了吗?你视力怎么样?”

“一个零点二,一个零点四。”

“那在这么近的情况下,是能看清我的脸的吧?”

“唔……嗯。”

患者答道,犹犹豫豫地把眼镜摘了下来。虽然谈不上美丽,但和我想的一样,她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眼睛失去遮蔽,她害羞地将眼帘垂下,我认为这名患者有些自卑,她是为了隐藏自卑才戴眼镜的。零点二和零点四的视力,平时就算不戴眼镜日常生活也不会有任何困扰[1]。她是为了掩饰自卑而故意隐藏自己的姿色,不化妆、戴眼镜,还有不好好打理头发——

“明明眼睛这么好看,为什么要戴眼镜呢?”

我在句尾加入疑问和感叹,故意夸张地显露出惊讶,打算先从这里打开突破口,了解她的情况。

“我不戴眼镜就无法镇定。”

我一边提问,一边不露声色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这名患者已经进来快十五分钟了,一般情况下,多数患者不会马上被我的微笑所欺骗,总会暂时面带警戒、紧闭双唇,什么也不说,但过不了十分钟,他们就会被我带入我的节奏,自己开始倾诉起来。不过这位患者,不管我问她什么,她总是用最简短的话语回答我,眼睛里流露出的警戒也丝毫没有消失。我不安地偷偷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对讲机。这个房间旁边有一个小小的休息室,那里会有一位年轻的男性助手,但就在刚才,他突然说有事要出去一个小时左右。其实就算他不出门,我也会想办法让他离开,今天还真是走运呢。一眼看去,长久以来训练的直觉令我确信,她就是我所期待的类型,可时间却在一分一秒毫无意义地逝去。我偷偷把对讲机的开关打开,为的是能在助手回来时及时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但现在只剩四十五分钟了。不对,只剩四十四分钟了——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我能像往常一样给予这位患者常规治疗吗?

其实我内心焦虑不安,却把它完美地隐藏在了微笑里,并再次把问题抛向这位不想多做回答的患者。她依旧闭口不言,但就在我想要换个问题提问的时候——

“我……不想被男人看……”

好像刚才愚蠢的沉默都是幻象一样,女人干脆地说出了这句话,警戒的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充满挑衅意味。男人?或许这个女人认为我的实质也是个男人吧,这是个好征兆。她的这个回答也符合我的预设,也许我能更快地接近核心。没错,今天真走运啊……

女人投向我的目光里充满敌意。不对,是对我也是一个男人这件事怀有敌意吧。而她再怎么想把敌意搪塞过去也无法骗过我的眼睛,我很容易就能看穿她潜藏在敌意背后的欲望。

欲望——这是我最喜欢的词语。每当心里默念这个词,我就能记起黎明时分的地平线。沉眠在黑暗海底的太阳会一点点苏醒过来,投射出浅白光芒,照亮一小片低空。它也安睡在这个女人体内的最深处。从现在开始,只要十五分钟,我就能用手温柔地唤醒它。她们每个人都表现得很厌恶欲望这个词,但只要接受了我的治疗,这个词就会变成她们最喜欢的词语。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也一样。

“这样啊。像你这样的美人,很容易一直被男人们龌龊的视线纠缠,是因为这样才会觉得厌烦吧。这个我能理解。”

“不,我不是美人。”

女人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听了我的话之后脸上的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气,眼中对我的敌意也消失了。

“只是……”

“什么?不要有顾虑,把想说的都说出来吧,一直憋着不说的话,你会很难受的。倾诉,是人类的本能,是任谁都有的本能。所以这没什么丢人的,只会让你变得轻松哟。”

女人虽然在点头,但果然还是缺乏一些勇气,她像坏掉的唱片一样不停重复着“只是……”,好在最后她在我的微笑的带动下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只是……虽然我现在不是什么美人,但我小时候是一个可爱又漂亮,人见人爱的小姑娘。”

她把这些话一口气说了出来,似乎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真的说出来了一样。她愣了几秒钟,之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应该有卡在喉咙里的骨头终于吐出来了的舒畅感吧。

“当时的我真的像个小天使一样美丽,所以我特别喜欢照镜子看自己。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的你也很漂亮啊。”

“不。跟三十年前的我没法比。”

“诶?”我有些吃惊。她看着这么年轻,居然已经三十多岁了啊。

“那时你几岁呢?”

“六岁。过生日的时候,父母给我穿上了带有雪白蕾丝边的连衣裙,头发上还插了花……看到我的人都被我的美丽夺去了魂魄,只会呆呆地盯着我。”

我一个劲儿地点头,表示赞同她的话语,同时无意间问道:“我忘记问你的年龄了,你今年多大了呢?”

“不是说了嘛,我今年三十六岁了。”

完全看不出她已经三十六了。虽然因为没有化妆脸色显得有些暗,但肌肤的状态看上去像只有二十出头。我有点失望,但可以通过想象她那隐藏在朴素的灰色毛衣下面的身体重新振作精神,她的身体肯定也和脸一样还保持着年轻的状态。她对男人怀有敌意,这么说是尚未知晓男人的滋味?不对,不是这样的,绝对是过去和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纠葛,有过足以使她对男人彻底失望的不幸体验……

“你到什么时候都还一直觉得自己漂亮呢?”

“六岁……到十二岁,小学毕业为止。突然有一天谁也不注意我了,连我自己都不照镜子了。不对……”

她做了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动作,看似缓和实则激烈地摇着头。

“不对,那之后,大家还是会注视我,但目光里的意味完全变了……他们用嘲笑的眼神看着变丑的我。所以我要戴眼镜,把脸藏起来,才能保持镇定。”

“是十二岁的时候呀?”

女人点了点头,眼睛里再次绽放出警惕的光芒,仿佛黑暗中慢慢逼近的小型手电,似乎在担心我是否会就“那个时候”继续追问下去。当然,我用微笑和沉稳的声音进一步问了下去。

“是十二岁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那之后你开始害怕男性的视线。也就是说,这件事让你对男性的认识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在与我视线相交的一瞬,女人慌张地避开了。房间里暂时陷入沉默。

“你现在也很漂亮啊。其实你现在的外貌看上去跟小时候相比应该没有太大的变化,我想可能是因为你受了某个较大的刺激,令精神有些扭曲。实际上你没有变丑,只是希望男人认为你丑了而已……”

女人微微摇了摇头,但她的内心是认可这种说法的。这种心理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不过我已经看穿了。多年从事这份工作,让我把每个人都当成由相同零部件装配起来的机器,只不过这种机器过于复杂,于是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内心深处究竟是由什么配件构成的。现在这个女人在摇头,但这不过是单纯的表面零部件的活动而已,她内心深处的零部件早已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美丽,并且像以前一样期待着男人的视线。不仅是视线,她还盼望着来自男人的爱抚。

不过说到机器,女人是一种多么美丽的机器啊!

毛衣掩不住丰满的胸部,毛衣下襟与黑色裙装交接处婀娜的腰线,还有从裙摆下露出的腿。

我尤其喜欢隐藏在裙摆之下、大腿之间的那处狭窄的黑暗地带。我喜欢想象在更深的角落,被浓密暗影笼罩的美丽零部件……

女人的裙子颜色很土气,但因为裙摆不长所以能窥见几厘米的大腿。这是这个女人渴望着男人的视线和抚摸的明证。女人依旧垂着眼帘,默不作声,但她又时不时偷偷斜眼瞟我,想要观察我的表情,好像在担心我是否已把一切看穿。

我也会趁着她转过头去的时候偷偷窥探她双腿之间那处窄小的黑暗地带。还有三十六分钟,再不逼近核心、打破僵局的话,就没有治疗的时间了。

“比如说,十二岁的时候,你有没有被男人猥亵过之类的?”

这次女人猛烈地摇头。不过这激烈的反应反倒证明了我的推测。

“你听说过弗洛伊德吧?虽然现在大家觉得他的理论已过时,逐渐不为世人所认可,但对于他所提出的,人在过去经历的性方面的体验有时能决定人的一生这一理论,我是举双手赞成的。至少我见过的人都这样。就算是一个小小的习惯,也能通过回溯过往、加以分析,进而寻找到与其儿时性方面的体验相关的蛛丝马迹。”

女人还是摇头。

“像你这样的年轻女性,常常会谈性色变,对此我很理解。多数情况下,很多人不知道究竟是过去的哪段经历与现在的烦恼相关,想要找出其中的关联点非常困难。但你的情况,我认为处理起来比较简单。”

“为什么?”

女人开口问道,但她并没有转过脸,而她的声音和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我想你已经意识到了与怎样的经历有关吧?不过因为你很忌讳这段经历,所以不愿承认它与你现实中的烦恼相关。只要你能坦然面对它,就能很容易地从那段经历中解脱出来,得到自由。”

这时,她像是要打断我的话似的突然转过头来,说道:“那么医生您呢?既然您说任谁都一样,那么您肯定也有过这样的一段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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