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2)
比较起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比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吸烟者少,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吸烟者少。“八〇后”中吸烟者已不多了,但他们的底层父母多半都是烟民,或起码有相当长的吸烟史,便宜的劣质烟曾是他们父母麻醉烦恼忧愁的“特效药”。
春节假期,还是在正月初三,这些共乐区的青年男女以及他们别的区的朋友又聚在周家了。秉昆妈照例不在家,初二就陪春燕妈到乡下去了。自从春燕与德宝结为夫妻,春燕妈整个人大松心,经常往乡下的娘家亲戚那边跑。自从秉昆成了《红齿轮》的编辑,秉昆妈也觉得小儿子今非昔比,开始有出息了,除了对象问题她不再操什么心了,所以春燕妈一约,便乐得相陪。
哥们儿姐们儿聚在一起已不再吃啊喝啊的了,无非女的吃点儿零食、男的吸着烟聊天而已。德宝没带大提琴来,市里有关方面曾答应批给春燕的那间房子成了别人的新房,德宝和春燕极其失落,有种被耍了的感觉。大家充分理解他俩的沮丧,都不提那茬儿。赶超也不表演魔术了,用他的说法——整个国家都像在变魔术。自从经历了于虹那件事,他开始关心政治了。起初只不过想要搞明白一批挺好的画怎么就成了“黑画”,结果非但没搞明白,反而一头钻入政治里,知道了不少他以前从不关心的政治事务,想缩回来都难了,仿佛非要破解什么魔术的暗道机关似的。于虹总数落他走火入魔,快步龚维则的后尘了,而他却总是反唇相讥:“还不是因为你摊上了那事吗?”于虹也总是被他顶得哑口无言。吴倩和国庆己领结婚证,她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他俩目前只急一件事:在哪儿能租到便宜的房子,以便明年安个小家。吴倩与国庆妈见过几面后,双方都觉得日后难以在一个屋顶下共同生活。对于国庆,这是比吴倩曾经长胡子更令他纠结的事。向阳当那只有一个兵的班长当烦了,如果不是因为与进步处出了感情,他都想离开酱油厂干脆下乡去……
秉昆的苦闷仍源于他对郑娟的单恋。他越来越清楚,她虽然也说过会想他,但绝不至于因他而陷于单恋的苦闷,那基本上是照顾他自尊心的话。
大家在春节前曾互相传话——“没必要就别聚了吧”,却还是聚到了一起。
因为秉昆觉得有必要。
因为吕川在“十一”后终于有信寄给秉昆了。
大家一一传看了那封信后,陷于一阵文字难以形容的沉默。
向阳第一个打破沉默,真诚地说:“我不嫉妒吕川,和沈一兵那种人比,他上大学我一百个拥护。”
大家便都点头,也终于解开了疑团,原来吕川是烈士之子,此点连他自己从前都不晓得。
德宝却指着信说:“还有另外几封呢,秉昆你不可以贪污,都拿出来让我们看!”
原来,吕川在信末写着这样几行字:“你以后会经常收到我的信,我要求每一封都给他们几个看,我要唤醒你们!尽管这样做对我十分危险,但我相信你们绝不会出卖我。我认为寄平信反而不易引起别人注意,所以你收到后要给我发一封报——‘粮票收到’四字即可。”
除了德宝把信认认真真看完,别人都没那么仔细,都以为只不过就是一封声明信,看了个大概就传给迫不及待的人了。经德宝一说,大家都争着重看那信,强烈要求秉昆将所有信都交出来。
秉昆不想让别人看到另外几封信,他认为那些信太反动了,但是拒不拿出分明会引起大家的抗议。只得走入里屋,想从藏信的地方选出几封不是特别反动的信,不料赶超悄消跟入,将所有的信都抢了过去。
结果,差不多人人手中都有一封信了。
德宝大声读他手中的信:“从你们每个人都看了这一封信起,我和你们的关系不再是哥们儿关系。我不要那么多哥们儿了。我承认你们都很义气,但那义气,从来仅仅局限在我们之间,凡与我们无关系的其他人,他们如果遭遇了不公平,我们何曾表现过正义和同情?我们之间那种义气,与我们父辈当年的拜把子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一种本能的生存之道!”
“王八蛋!”国庆破口大骂起来,“他以为他是谁啊?上了大学就了不起了?简直像上帝在跟人类训话似的!什么东西!他妈的,他怎么一上大学变得这么王八蛋了?”
从大家的表情看,人人与国庆都有同感。
德宝竖起手掌,示意大家安静,继续读下去:“我甚至也不会拿你们当朋友。在今天,朋友之间往往也不说真话。不说真话那还算朋友吗?而且,朋友在今天也很可能是狐朋狗友的另一种说法。我将视你们为同仁,同仁就是好人加同志……”
吴倩打断道:“都什么呀?东拉西扯的,听不明白,真是吕川写的吗?会不会是……”
德宝说:“我明白你担心什么,他的字我太熟悉了,吕川真迹没错!”
赶超猛地站了起来:“听这段听这段,‘虽然我入大学才一个学期,却让我变了。在工农兵学员中有不少年轻的小野心家,他们不是来学知识的,是来捞政治资本的,大野心家们唆使他们批判谁、攻击谁,他们就会成群地扑向谁,只要给他们好处!还有些二百五,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上大学的。他们也许不坏,但确实很二百五,小野心家们带头喊什么口号,他们都跟着举手、张嘴。但是,也有一些优秀青年,他们绝不随梆唱影,而有独立的思想,他们瞪大眼睛注视着我们的国家。我相信,当国家危在旦夕的时候,他们将会奋不顾身地与大小野心家们进行斗争!我已经有了些这样的同仁,我希望,你们也要关心国家命运。不要以为狗日的野心家们不骚扰咱们老百姓,那是由于咱们乖。谁不乖试试,他们立马就会给咱们颜色看!而且,他们打着为人民的旗号愚弄了我们多年,本身就是对我们的最大骚扰!’”
赶超读得声情并茂,那时的他倒很像是一名“五四”青年了。他一手拍着信对国庆说:“然也,然也!国庆你也不要骂他,他的看法还是有他的道理的。于虹是不是例子?咱俩是不是例子?龚宾他小叔是不是例子?还害得龚宾进了精神病院!”
于虹抢白道:“别拿我说事!忘不了啦?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国庆也说:“反正我讨厌他那种教训的口吻!轮得到他教训咱们吗?呸!”
吴倩推了国庆一下,训道:“你还骂起来没完了?要我看,大学真可怕,咱们不能眼瞅着大学把他害了。他那人还是不错的,咱们得想办法拯救他是不是?”
德宝看着信说:“这还有一句厉害的呢——北京已是一座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城,黑云压城城欲摧……”
“够啦!”始终一言未发的春燕突然大喝一声,一把从德宝手中将信抢去,她接着把别人手中的信也抢了去。
她手操一大把信,用炉钩子挑开了炉盖子,只看着秉昆一人。
秉昆脸上毫无表情,但那也就是默许之意。
德宝说:“别,另外几封信上写的什么大家还不清楚呢……”
“你他妈的住口!”春燕骂了他一句,将手中的信塞入炉中。没人说什么,大家都望着炉子。火苗腾地升起,片刻降落下去。
春燕盖上炉盖归座了,大家的眼睛还望着炉子呢。
春燕说:“纸,笔。”
秉昆就找了信纸和一支笔递给她。
春燕并拢双膝,扫视着大家又说:“每人说几句劝他的话,我写下来,秉昆负责寄给他。”
秉昆说:“同意。”
赶超说:“先把我的话写上,英雄所见略同,我愿做他本市的一个同道!”
于虹立刻说:“别听他的!”她拧住赶超的耳朵,赶超疼得呲牙咧嘴。
向阳说:“告诉他,我不会学小野心家们,也不会永远装二百五的。”
春燕白他一眼,冷冷地说:“跟你们两个小字辈没什么关系,别瞎掺和!”
吴倩眼尖,发现进步往兜里揣一封信,上前逼他交出,也投入炉中。
国庆生气地瞪着进步说:“你想给大家找麻烦啊!”
大家都沉默,没人再开口了。
春燕等了几分钟,起身道:“我们什么信也没看过。大家今晚相聚,和往年一样,只闲聊来着,一句涉及政治的话都没说。对于以上事实,大家能达成一致不?”
除了赶超,众人皆点头。
春燕又对秉昆说:“给不给他回信,回信中写什么,那是你个人的事了,与我们都无关了。”她看着德宝命令道,“走!”
德宝说:“你这是干什么吗!”
春燕甩手给了他一耳光,看着于虹加了一句:“你是我徒弟,希望你也离开这是非之地!”
于虹便也站了起来,拧赶超耳朵。
赶超连叫:“轻点儿轻点儿,我跟你走得了吧!”
于是,他们四人鱼贯而去。
国庆随后站起,小声对秉昆说:“最好让向阳他俩也跟我俩一起走。”
秉昆看着向阳和进步说:“你俩也走吧,记住春燕的话。”
国庆在门口转身说:“秉昆,川儿最听你的,你得写信严肃批评他。”
秉昆说:“明白。”
实际上,秉昆已快成了吕川思想上的同道了,却从没在回信中那么表示过。吕川那些信影响了他,并且使他扪心自问:蔡晓光父亲真的是“林彪反党集团”分子吗?小龚叔叔因为几句话就由模范民警变成劳改犯了,这正常吗?向桂芳是否应该被打成“右派”,永远剥夺演戏的权利?……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就连自己嫂子的父亲究竟是死是活,他也没太关心过,因为自己没见过那个人,没任何感情印象,只不过在嫂子流泪、哥哥陪在一边不知如何安慰时,他才觉得那事似乎与自己也有点儿关系。
不错,为龚宾的事他着急上火。为国庆和赶超的事,他更是心急如焚。如果郑娟一家人受欺辱了,那么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与人拼命!
他们都是与他关系亲密的人啊!现在,他的一个哥们儿要求他不再做哥们儿而做什么“同道”,一起关心更多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的遭遇,否则便有些瞧不起他——这使他内心备觉难堪。
他承认吕川也许是——不,肯定是对的。但对的事,所有人都必须那样做吗?所有人想那样做就做得到吗?
他挑开炉盖,凝视着信纸化成的灰烬。它们如同黑色蝴蝶,有的边缘向上翻卷,似要飞将起来;有的边缘朝下拥抱炭火,如同在用黑的翼为红的花遮风挡雨。又仿佛看上去像一个人,像一个披着黑斗篷叫吕川的人,蹲在炉膛里经受着火烧的痛苦,然而心甘情愿,尝试裹紧斗篷护住身体却不能够。在他看来,吕川好比是孙行者,炉子好比是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吕川偷吃了人家的仙丹,正在经受的是一种惩罚。也许会被炼出火眼金睛,也许会自取灭亡。
他在心里对吕川说:兄弟,为什么上大学对别人来说是幸事,却反而给你带来了那么多痛苦?虽然你肯定是对的,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北京,而我们在这里,这里和北京是不一样的。你已经是大学生了,而我们还是草民,大学生和草民也是不一样的。你看到的我们都看不到,你听到的我们都听不到,你认识的人我们上哪儿去认识?你们之间的话题怎么可能成为我们之间的话题?你所主张的正义,我们怎么知道那确实是正义?你所怀疑的真理我们又如何判定那根本不是真理?你的信不但羞辱了我们,也羞辱了千千万万的人,因为千千万万的人像我们一样,其实对我们的国家所知甚少,并且一向认为不知道并不妨碍结婚生孩子过日子,甚至认为知道了反而妨碍过日子。我们是他们中的好青年了,我周秉昆是我们中尤其想做好人的人。这样的一些哥们儿与你的友情,在你那儿真的已经不重要了吗?同仁,同仁,你和你的同仁们究竟想干什么呢?又能干什么呢?……
咣当一声,炉盖从炉钩上掉下。他的头脑里各种相互矛盾的想法乱成一团,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清楚该怎么代大家给吕川写一封有条理的回信。
春节一过,他给吕川发了一封电报:“粮票已代你分了,大家表示感谢,以后不必再寄。”
他是为了吕川的安全考虑,当然自己也不愿惹上什么政治麻烦。
从此,他便与吕川中断了联系。
五月,酱油厂又进了数名青年工人。如果按实际生产能力来定岗定员的话,酱油厂早已是一个超编单位,但还必须每年进人,担负起为城市减轻就业压力的义务。虽然“上山下乡”还在继续,但就业问题仍压得城市苦不堪言,就连许多街道小厂每年都在超编进人。
老太太制定的厂规还在执行,三名新进厂的青年分到了出渣房。唐向阳趁此机会向厂里打了辞职报告,坚定不移地下乡去了。这事他和秉昆商议多次,秉昆为他给哥哥写了封信,要求哥哥“帮得上也要帮,帮不上也要帮”,并写上了“任何帮不上的理由都将被视为借口”这么蛮不讲理的话。秉义回信说:“我对他有印象,如果他确实想好了,我可以安排他在我们师当一名连队小学的老师,但前提是他来之前务必把团籍解决了。”
向阳不肯写入团申请书,他讨厌某些是团员的青年工人政治上的优越感,清高地表示宁肯不去兵团而去插队,也绝不做违心之事。秉昆和德宝一起劝他,去了兵团有工资,当小学老师可以充分发挥他的知识能力;最主要的,有好朋友的哥哥关照着,大家放心。
德宝已是团支部副书记了,他说:“有我在,不难为你。只要你交上申请书,支部保证一次讨论就通过。”
向阳也觉得过分清高太辜负秉昆的良苦用心,便交了一份申请书。德宝替他改了改,命他又抄了一遍。
但德宝把话说大了,支委中有几个人同样不喜欢向阳,两次讨论都投了反对票。德宝一怒之下,将他们劈头盖脸大骂一通。这一骂,那几个人更铁了心地反对了。德宝回家对春燕讲了,春燕说你别管了,我办吧。德宝说你又不是我们厂的,你怎么办得了呢?春燕说她自有办法。
原来春燕在参加新标兵春节茶话会时,认识了市“上山下乡”办公室的一位女标兵。二人一见如故,特谈得来,很快也成了姐们儿。
春燕找那姐们儿将唐向阳的事一说,那姐们儿特激动。她说:“多值得宣传的事啊,满市找都找不到这样的典型来宣传啊!人家已经参加工作,都在厂里当班长了,居然还是决定下乡,这对‘上山下乡’动员工作是多大的支持呀!你不相告,我们还不知道。你别管了,我办吧!”
于是,那姐们儿立马向主任汇报。
主任也意识到这是出政绩的大事,立刻向主管市领导汇报了。
主管市领导批示:当前攻击“上山下乡”运动的反动言论很不少,特别是林彪反党集团在他们所谓的《五七一工程纪要》中,污蔑“上山下乡”运动是变相劳改,在社会上流毒甚广。此青年的出现,正可树为典型,大力宣传,以反击污蔑“上山下乡”运动的种种反动言论。声势要大,抓紧办,办好。
酱油厂的头头们全都知道唐向阳入团受阻之事,大为光火。
于是团支部书记被撤了,德宝被任命为书记。
党支部书记亲自主待召开了一次团支部会议,生气地训那几个反对者:“好端端的一件事,差点儿让你们给搞砸了!唐向阳哪点比你们差了?厂里能让一个很差的人当班长吗?人家不过就是下乡之前申请入团,在你们这儿怎么就难于上青天了?你们谁能学人家的样子也下乡去?谁学,写份入党申请书,党支部也可以考虑他的入党愿望!”
无一人说“我学”。
唐向阳入团成功,随之被报纸广播宣传为典型。厂里开了欢送会,各方面组织近几千人把他一个人送上了列车。二十岁出头的唐向阳表现出了良好的修养,虽然完全身不由己,却始终配合有度,并没怎么显出太不高兴的样子。
常进步在站台上哭了。他对向阳有话要说却说不出来,心里不好受。
秉昆知道他想对向阳说什么,把他推到向阳跟前,郑重地说:“我替进步说出他心里的话,他非常感激你这个班长对他的爱护。”
进步连连点头。
向阳搂住进步,在他手心上写道:“常去看看龚宾,给他带上象棋和扑克,他待那地方是很寂寞的。”
大家一块儿从车站往回走的路上,国庆说:“秉昆、德宝,向阳让我告诉你俩,他知道你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很感激,绝不会因为场面搞成了这样而对你俩有什么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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