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2)
“嫂子变成文化复古主义者了?”
“怎么可能呢!她和我哥和咱俩一样,是典型的文化现代主义者。但我们都意识到,这对我们这些与文化关系密切的人并不好。”
“何以不好?请赐教。”
“你想啊,咱们当年读的是什么书?外国小说诗歌、人物传记对不对?没处找中国传统文化的书,太偏食了当然不好。如同当年的胡适,也曾偏激地否定过传统文化,后来还是回归了。我敬重胡适的道德文章绝不亚于鲁迅,就性情而言,我还更敬重胡适几分。我嫂子冬梅在大学时学的是教育学,这个专业在她那所大学是新专业,‘文革’结束前根本不可能有。她因为学了那样的专业,才有心地寻找《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等早期中国蒙学文本。读完觉得好,这才为玥玥和楠楠各抄了一份,希望他们在成长过程中吸收的文化营养更全面更丰富一些。”
“老实说,什么《三字经》《千字文》之类,我只听别人提到过,自己从没读过。至于《弟子规》,我连听说也没听说过。”
“你用不着惭愧,我还不是和你一样?在嫂子的影响之下,我才找来读了,确实堪称伟大的蒙学教材。”
“伟大?”
“《三字经》是早前的识字教材,开篇十二个字却道出了人性真谛‘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什么是教知识又育人的教育理念,这正是啊!你可以不承认那是什么人性真谛,认为人之初、性本恶的观点,甚至干脆认为人之初、肉一团,懵懵懂懂,但不得不承认,《三字经》在通过蒙学育人上可谓用心良苦,想让我们的孩子将来都成为好人。作为蒙学教材,从前小学一、二年级孩子学到的字远多于今天的孩子,做人道理涉及得多,真正做到了立德树人。三才、三光、四时、四方、五行、五常、六谷、六畜、六艺、七情、八音等,全在其中了。《三字经》后半篇将中华民族的历史也大致概述了一遍,考考你,知道什么是六谷吗?……”
晓光答不上来。
“六艺呢?”
他答上了几“艺”,不全。
“八音呢?”
他更语塞了。
周蓉兴犹未尽,接着讲了起来:“《千字文》是从前四、五年级小学生们的识字教材,‘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开篇多有气势。与《三字经》相反,《千字文》先从天地万物讲起的——‘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知道‘律吕调阳’是什么意思吗?”
晓光摇摇头。
“别不好意思,我以前也不知道。对于以后的中国人,知不知道说明不了什么。我可是在大学里当老师的,是要经常为学生解惑的,知道比不知道自我感觉好点儿。《千字文》用典太多,不看注解,我这个副教授几乎一半不明白。其中词也多,‘临深履薄’‘似兰斯馨’‘容止若思’‘言辞安定’‘性静情逸’‘守真志满’,这些词我喜欢。有些道理我也认同,比如‘知过必改,得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比如‘庶几中庸,劳谦谨敕’‘省躬讥诫,宠增抗极’。我有自知之明,了解自己有时看问题偏激,甚至成心偏激气人,这样一些道理对我很有帮助。”
周蓉一边慢言细语,一边从容不迫地择菜、洗菜、刷锅、擦案。看到晓光洗耳恭听的样子很可爱,她亲了他一下。
他竟像被电击了一样,浑身一抖,冲动地抱住了她。
周蓉低声喊道:“在我家不能这样。”
他听话地放开了,双手捧住了她的脸。
她明白他想吻她,提醒道:“就一下啊。”
他没敢吻她的唇,只在额上轻轻一吻。
忽然门开了,玥玥站在门外……
周志刚的生日宴终于开始。天色将黑未黑,里外屋的灯都亮着。
那是周家多年来不曾有过的丰盛家宴,老旧的圆桌摆不下也坐不开。这种情况下,秉昆将小炕桌放在炕中央,坚持与郑娟、聪聪另开一桌,理由是怕聪聪在饭桌上不安生。
周志刚认为不妥,主张让两个孙子、一个外孙女坐炕上去。
玥玥却说自己不习惯盘腿,坐在炕上吃不成。
郑娟说:“让玥玥和楠楠一边一个坐爸妈两边,给老人过生日也有不排辈分坐的,讲究的是隔代延福。”
秉义说:“爸,就听我弟妹的吧。”
因为是郑娟的建言,周志刚马上同意。这样,玥玥就坐在了周蓉斜对面;蔡晓光是周蓉带来的客人,坐在周蓉身旁。
秉义代表儿女和孙儿女们说过一番祝福和感恩的话后,大家便吃开了,边吃边聊家常,起先全是夸晓光做菜好。晓光心中有事,显得局促不安,表情不自然地听着笑着而已。
周蓉也有所虑,见玥玥的神情有些凝重,唯恐她造次,就主动找话,玥玥却反应冷淡,不理不睬。
秉义看不过眼去,批评道:“玥玥,你回答妈妈的话起码要给她个正脸吧?”
玥玥却说:“大舅,你管得太宽了吧?我爸从不在这些小事上管我。”
玥玥刚满十五岁,但遗传了母亲的叛逆基因,似乎早就进入青春叛逆期。
秉义被外甥女两句话噎得怪尴尬,宽厚长者般笑笑而已。他也只能那样了。
晓光更加惴惴不安。
周志刚摸了一下外孙女的头,居然也说:“时代不同了,对他们这一代,确实不必像我和你妈从小对你们那样管得太严。亲人之间随便一点儿就随便一点儿吧。太严了,管得完全没脾气了并不好,人还是应该有点儿脾气的。”
秉昆妈也说:“当初我管你们三个儿女管得那么严,你妹不是该让我操心还是让我操了那么大的心吗?”
她说的是明白话。周蓉顿时无语,她觉自己未免有点儿可怜,晓光更可怜,就同情地替他夹菜。
玥玥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她忽然大声问:“姥爷,我有说话的资格和权利吗?”
亲人们都为之一愣。
周志刚说:“当然有嘛!咱们的大家庭应该人人平等。家和万事兴,关系平等才能和睦啊。”
玥玥将筷子一放,目光咄咄逼人,她瞪着周蓉问:“妈,你和那位导演,你俩究竟是什么关系?”
周蓉不禁恼怒起来,也将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拍,呵斥道:“放肆!你竟敢在饭桌上审问你妈吗?”
秉义赶紧说:“玥玥你过分了啊!晓光叔叔是你妈妈的老友,也是我和你大舅妈还有你小舅的老友。进一步说,他是我们周家的老友……”
他扭头望向炕上,问秉昆:“秉昆,你同意我的话吗?”
秉昆大声说:“完全同意。玥玥你什么意思?今天犯的什么病?”
周志刚也愠怒地说:“玥玥,你刚才那个样子确实不对,姥爷不喜欢。我说不要对你管得太严,并没有可以放纵你的意思,你也不该太放任自己。”
玥玥却不管不顾地指着蔡晓光说:“作为老友,他在厨房捧着我妈的脸亲,算不算太放任自己?”
真是语惊四座!包括炕上的秉昆、郑娟和楠楠,目光都转向蔡晓光。
蔡晓光真感到无地自容。
“我妈很乐意地被他亲,算不算太放任自己?”玥玥接着反问。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转向了周蓉。
聪聪小声说:“姑妈那样不好,除了我爸和我,我妈就不会让别人亲她。”
秉昆喝道:“你给我住嘴!”
秉昆妈说:“玥玥你搞没搞错?晓光叔叔就只是你晓光叔叔吗?他还是你爸爸!”
她又犯糊涂了。
玥玥提高了声音说:“姥姥,你有没有搞错?我爸爸姓冯,叫冯化成,北京人,是诗人。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在贵州山洞里的时候,他蔡晓光在哪儿呢?我爸上个月还从北京来看过我,难道我连我爸是谁都不清楚吗?”
蔡晓光忍不住说:“是我当时……总之你们不要谴责周蓉,如果你们认为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周蓉打断道:“你别说了,越说越说不清楚。她今天主要是冲我来的,有些话就让我来说吧。玥玥,你说完了?”
玥玥将头一扭。
周蓉接着说:“你不说什么,证明你说完了。你说完了,该我说了。我要说的话其实很短,就一句。以前总想找机会对你说,又总觉得你年纪还小,希望能再瞒你几年,也没很合适的机会。今天是你把你妈逼到死角了,我也只得现在就告诉你。冯玥玥你给我听好了,我和你爸冯化成——我们离婚了!”
除了秉义夫妇,她的话同样语惊四座、咄咄逼人、语气冷峻、掷地有声,大有绝地反击的意味。
玥玥流泪了,可怜地嘟哝道:“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你们到底为什么啊?”
周蓉冷若冰霜地说:“为什么?说来话长,不是现在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你如果还愿当我的女儿,那你有权保留他的姓,继续留在本市当我的女儿。如果你觉得他比我这个妈更好,那你可以到北京找他去。你和楠楠刚才背的《千字文》中有两句是‘罔谈彼短,靡恃己长’,我今天只能把话点到为止。”
她说这些更是气话了。
周蓉的确生气到了极点,双手使劲儿在桌子底下攥着拳。她的斗士性格那时被女儿激将出来,仿佛女儿是最不懂事的孩子,而自己绝不会向任性的女儿低头。她的恼羞成怒是双重的,既要保护自己作为母亲的形象,又要维护蔡晓光的尊严。
她的绝地反击彻底压制了女儿,玥玥由理直气壮一下子变得呆若木鸡,可怜兮兮。她猛起身跑出去了。
“姐!”楠楠喊着跟了出去。
冬梅也急忙跑了过去。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蔡晓光说完,离席而去。
周蓉岿然不动地说:“你不必走。”
晓光便在外屋站住了。
那时,周家里外屋一片死寂,留在圆桌旁的只有秉义、周蓉和他们的父母。
秉昆妈仿佛完全置身事外、洞若观火、明察秋毫的菩萨,依旧平静神秘地微笑着。
周志刚勉强归拢起了被冲击得乱七八糟的思绪,垂着目光问:“周蓉,就是你那事,你跟哪一个亲人说过?”
他向来叫周蓉“女儿”,只在极少数情况下才叫她的名字——往往意味着他这位一家之主即将发威了。
周蓉强自镇定,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大无畏模样,她把目光望向了弟弟秉昆。
于是,一家之主周志刚也把凛凛然的目光转向了小儿子。
秉昆说:“看我干什么啊?我在这个家里无足轻重,我一无所知。”
周蓉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不满。她看他,正是因为自己的隐瞒而负疚。她清楚,弟弟内心里对她这个姐姐一直钦佩有加。
秉义低声说:“我知道。”
周蓉说:“我只告诉了我哥。”
秉义说:“我告诉了冬梅。”
周志刚说:“别扯上冬梅。人家不往咱们周家人的事里掺和,咱们谁都挑不成人家的理来。”
周蓉说:“我认为,离婚只是我个人的事,不是咱们周家的什么事。”
周志刚没理她,缓缓站起走到了外屋,他见蔡晓光惴惴不安地站在外屋,也没理,转身又进了里屋。
在里屋门旁,周志刚站住了,对秉义说:“秉义,你过来一下。”
秉义就起身走到了父亲跟前。
周志刚问:“周蓉那事,你知道多久了?”
秉义说:“半年多了。”
周蓉大声说:“爸,你没必要审问我哥,有什么要问的你直接问我不行吗?”
周志刚吼道:“这会儿我就根本不想和你周蓉说话!”
周志刚吼罢,接着问秉义:“都半年多了,你为什么一直替她瞒着我?”
秉义苦笑道:“我不是成心替她瞒着你。我妹已经是成年人了,我觉得她的事情,应该由她自己告诉你为好。”
“好?就刚才那么个好法?在我的生日饭桌上,要不是外孙女逼得她不说不行了,我还被蒙在鼓里呢!玥玥那么说她,连我都替她臊得慌!乱七八糟!”
周志刚气得脸色发白,对于己做母亲的女儿,他打不得也骂不得。他满胸膛的怒火,只能朝大儿子身上发泄。
秉义分辩道:“爸,出了刚才那样的事,我也无法预料到。我又不是诸葛亮,能掐会算。”
“你不替她瞒我,结果就会两样!老大是白当的吗?是老大那就该担起老大的责任!你就是这么当老大的吗?事事瞒着我,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我是咱们周家的一个摆设吗?!”
周志刚突然举起了他那老建筑工人粗糙厚大的巴掌。
秉义无奈地闭上了双眼。
秉昆在炕上喊了一声“爸”,顾不上穿鞋就下了炕。
周志刚的巴掌没能扇在大儿子脸上,他被从外屋冲进来的蔡晓光拦腰抱住。
蔡晓光搂紧他的腰往后拖,不让他接近秉义。
周志刚大叫:“你放开我!我家的事用不着你外人管!”
周蓉走了过来,平静地对蔡晓光说:“你放开我父亲。”
蔡晓光犹犹豫豫地松了手。
周蓉横跨一步,站到哥哥前边。她说:“爸,你要打要骂冲我来,我不愿眼看着我哥替我受委屈。我有言在先,结婚离婚又结婚都是我的自由。只要我没拿婚姻当儿戏,谁也无权干涉。你打我骂我,我都可以忍受,但并不等于你打得就对,骂得就有理,更不等于你有打骂的特权!”
“我就有!”周志刚第二次高高举起了巴掌。
周蓉仰着脸,眯着眼,蔑视地瞧着父亲的大巴掌,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面对一贯心高气傲的副教授女儿,老建筑工人的大巴掌扇不下去了。
那时,他的思绪一下子穿越回到十几年前,他曾去过的那个贵州山区小学的山洞前。正是在那洞旁,他对冯化成声明:“我的巴掌不扇知识分子。”
如今,女儿也是知识分子,甚至可以说是高级知识分子了。
他的大巴掌僵在了半空中,过了好久才吼出一个字:“滚!”
周蓉对蔡晓光说:“咱们走。”
于是二人转身走了。
秉昆穿上了鞋,他把哥哥推到了外屋,小声说:“哥,我看你最好也走吧。”
秉义朝里屋看了一眼,见父亲站在桌前,看着一桌子饭菜,胸脯气得一起一伏的。母亲则握着笤帚东挥一下西扫一下,口中念念有词:“你个没皮没脸的狐狸精,总闹得我家不得安宁,打死你!打死你……”
秉义说:“这种情况,叫我怎么能一走了之呢?”
秉昆说:“有我和郑娟在哩,如果不能让爸消了气,那我们就住下来。”
他把哥哥推出了家门。
月光下,大大小小不少人聚在小院里,窗子两旁也是人影,显然都在偷听。先是偷黄土的孩子回去说老周家人在吵架,引来了一些特爱看热闹的男男女女。
光字片最令人羡慕的“五好家庭”发生了严重内讧,而且是在老爷子的生日饭桌上——这让那些男女好奇极了,心里也舒坦多了。
秉昆对那些鬼鬼祟祟的身影顿生赚恶。他听到哥哥秉义客气地招呼着:“多谢大家关心啊!我家没发生什么事,我父亲一时高兴喝多了点儿。”
秉昆就冲着哥哥嚷起来:“哥,你说什么废话啊,烦不烦啊?走吧走吧!”
他没好气地一嚷,那些大大小小人影才纷纷散去。
秉昆转身进了家门,郑娟也已下炕,正在劝父亲。
周志刚问:“你哥走了?”
秉昆说:“我把他撵走的,免得在你眼前你难消气。”
不到半小时,眼前只剩下小儿子一家三口,周志刚怒不可遏。
“我这算过的什么生日!”他要掀桌子。
秉昆与郑娟连忙挡住。
郑娟说:“爸,你别生这么大的气,气出病来就麻烦大了。你要是继续耍你的老威风,聪聪都会怕你的,估计再不敢让你抱了。”
一提到宝贝孙子,周志刚不由得朝炕上望去,孙子聪聪却已不在炕上。
“聪聪呢?我孙子哪儿去了?”
“那不,奶奶抱着呢。”
周志刚这才看见老伴抱着聪聪坐在昏暗的角落,聪聪还在紧张地流泪,紧抿着嘴,一副想哭又不敢哭出声的可怜模样。
周志刚走到老伴跟前向聪聪伸出了双手,聪聪将头一扭,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扑过来让他抱。
秉昆说:“爸,别忘了咱家门上贴着‘五好家庭’光荣牌,刚才外边大人孩子在偷听,我哥说……”
“他说什么?!”
“说你喝多了……他还能怎么说?”
周志刚长叹一声,走到炕沿边坐了下来,蜷曲双腿躺了下去,老泪。他的眼前浮现出冯化成的脸庞——曾经的女婿对他这位“大三线”老建筑工人岳父特别尊敬,他早已能够面对现实,接受那样一个落魄女婿,后来甚至也有些喜欢他了。如今曾经的女婿成了北京人,女儿晋升副教授,一切都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美好时,曾经患难与共的女儿女婿却离婚分手、各奔东西,这到底为了什么?太意外了!他难以面对。
走回大学大约四十分钟,蔡晓光和周蓉几乎一路没有说话。
蔡晓光问:“不乘车吗?”
周蓉反问:“你想乘车吗?”
他说:“看你。”
她说:“我想走。”
二人就说了这么几句话。
他想挽着她,不敢。
走了一段后,她主动挽住了他。
那四十多分钟的路行人稀少,他必须送她。
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周蓉那幢宿舍楼的走廊里,各家各户的锅碗瓢盆交响乐已演奏完毕,安静了。各家各户的缴费电灯也都熄了,只有走廊两端的顶灯还亮着。
周蓉拉开门后,扭头问晓光:“想进来吗?”
他点了一下头。
周蓉关门前,不由自主向走廊两边望了望。
一九八六年,许多人还是喜欢打探别人的隐私,大学教职工住的筒子楼也一样。
周蓉深知此点,她的表现出于本能。
晓光站在玄关那儿,未敢贸然进来。
“往里走啊!”
“得经过你的允许。”
“你呀……”
“太对不起了!”
他内疚得快哭了。
周蓉说:“不提那事,当没发生过。”
晓光说:“我做不到。”
“你呀……”周蓉拉着他进了屋。
屋里陈设简陋,只有两把椅子。
晓光说:“你这儿椅子太少了,多来一个人就没地方坐了,得添几把椅子。”
周蓉说:“没腾出时间买,哪天让我弟替我买回来。”
晓光说:“别麻烦他了。他是上班的人,时间有限。我没戏导就是个闲人,包我身上了。”
周蓉不坐,也没请晓光坐。二人就一直那么站着说话。
周蓉问:“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女人?”
晓光说:“你是女神。”
周蓉说:“太老套了,其实我也就是一个渐渐老去的女人,希望你首先将我看作一个可以成为好妻子的女人。”
晓光低头想了想,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她用一根手指轻轻压住了他的双唇。
他一怔,她突然搂住他的脖子,热烈地吻起来。晓光也条件反射地紧紧抱住了她。
长久的深吻让两人都有些头晕目眩,他们就继续拥抱着。
她偎在他胸前问:“在我家,你受伤了吧?”
“是的。”
“我也受伤了。”
“我理解。”
“你相信一番美好的做爱可以减轻心理方面的疼痛吗?”
“这我不太清楚。”
“试试好吗?”
她那充满柔情蜜意的细小声音,如同从远处传来的海妖迷人的歌唱。
“好。”蔡晓光陷入了梦境般的恍惚。
她轻轻推开他,不无羞涩地说:“去插门。”
一九八六年,省属重点大学有暗锁的门也不多。当初为苏联教授们准备的专家楼,要让门外的人推不开门,安装的也是叫作“插关”的构件。
蔡晓光插好插关后,周蓉已偏腿坐在吊铺上,脱下了外衣。
周蓉的深红色高领毛衣紧紧包裹着上身,她居高临下朝他微笑。
然而,接下来发生了很遗憾的事——他上小梯子时不慎一脚踩空,哎哟一声倒在地上,扭伤了脚踝。不算非常严重,却毕竟上不了吊铺了。这也太不是时候了!
周蓉决定陪他去医院。九点多了,搀着晓光走到公交车站去等车实在不是上策。她猛然间想到学校车队,车队有为教职员工及学生解决燃眉之急服务的值班车。她匆匆赶往车队,值班车辆出动需登记什么人要车、事由、时间等都需在表格上填写清楚,月底从工资扣钱。
两天后,关于破格晋升的副教授周蓉的一条负面新闻在哲学系传开了,接着很快传遍全校。生活作风有问题,在当年可是大事。
形势所迫,周蓉与晓光匆匆办理了结婚手续。
周蓉自有一套应对负面新闻的策略。所谓“流言止于智者”,她买了数斤好糖,一日中午亲自拎到教职工食堂,每张餐桌上都放了一份,附有一张自己设计制作的心形卡片,上面写着几行喜感文字:感谢同志们关心,向大家汇报,为了今后集中精力搞好教学,本人现已领取结婚证;本着节俭原则,不举办婚礼,请大家吃几块喜糖分享我们的快乐。
周蓉以为这么一来,负面新闻一定会灰飞烟灭。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人们欢迎喜糖,但关于她与前夫、后夫的故事又被创作并传播开来——有一些现实依据,更多的还是虚构。乍听起来,似乎属于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作品”,细一咂摸,却有《儒林外史》式的暗讥隐讽。
周蓉无计可施。对于大学校园里的流长蜚短,聚蚊成雷,她这个智慧型的女性智商不够用了。
蔡晓光有点儿愤世嫉俗,他抱怨说:“怎么大学校园里的风气也如此俗不可耐?高等教育工作者的精力用在做学问方面不好吗?为什么偏偏喜欢编造别人私生活呢?”
周蓉见怪不怪,泰然处之:“不少外国人通过引起别人注意来感受存在价值,我们许多同胞习惯于通过关注别人来体现自己的存在价值。‘文革’期间,这种习惯受到鼓励和怂恿,甚至连孩子们也以为是好习惯。改是需要时间的。再说,我赶上机会评上了副教授,不少同事心里不服气。好事临头应该换位思考,别人的嫉妒很正常。”
也不能说周蓉枉费心机,请同事们吃喜糖还是有效果。从此,蔡晓光可以大摇大摆出入她的宿舍了。在走廊里碰到人点头招呼一下可以,视而不见擦身而过也没有问题。
蔡晓光虽对高校教师有些成见,每次在走廊碰到却都谦卑地微笑点头,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那本不是他的做人风格,也不是周蓉的做人风格。在蔡晓光周围人当中,只有周秉义才是那样。
周蓉已在备考本校哲学系的博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