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2)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五日下午,周家像要举行什么家庭庆典似的,除了郑娟的弟弟光明,该回来的全都衣着整洁地回来了。周志刚对蔡晓光很熟悉,他经常陪周蓉回来,周志刚认为他是女儿的好友。
蔡晓光父亲的问题“文革”后平反了,但不久就检查出了癌症,去世了。知道他的人都说,他也应该属于被“四人帮”迫害致死的人。大家都替他庆幸,比起那些含冤而死的人,他死得总算可以瞑目了。他住院期间,该去看望的领导都前去看望过,追悼会也开得相当隆重,也可以说极尽哀荣。
蔡晓光对他父亲的死特别看得开。他曾对周蓉说,如果他父亲当时没受那么一场冤枉,现在的下场怎样那就很难说了——省革委会委员、“支左”军代表、省商业厅革委会主任,让你整谁你能说一个不字吗?说了岂不是自己照样要该整?整的人多了,下场未见得比现在强。
周蓉只发表了一句看法:“‘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宿命。”
作为儿子,蔡晓光只向省市领导提出了一个要求——他不愿回拖拉机厂去了,希望换一个工作单位。
他当年受父亲牵连,受了不少委屈。领导们认为他的要求不过分,问他想调到什么单位去。
他说希望到市话剧团去当导演,如果认为他没资格,当编剧也行。
领导说那是需要才华的呀,那种才华是需要证明的呀!
他说:“我有,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
一个多月后,他向具体负责安排他工作的领导交了一个话剧剧本《北方的地火》,是《于无声处》《丹心谱》那一类批判“四人帮”题材的剧本,并附上导演阐述。
那位领导差点儿认不出蔡晓光了——他头发乱胡子很长,衣服裤子皱巴巴的,左手手指几乎全都被烟熏黄了;估计好久没洗澡,身上都有味儿了。
那位领导对文艺是外行,并未把他的事看得多么重要——无非就是一位受过迫害的干部子女要求换一个工作单位嘛,何不顺水推舟送个人情!于是当着他的面立刻批示:“请话剧团的同志认真对待,若觉晓光同志尚有才华,应以做好干部平反昭雪善后工作为第一要务的高度考虑。”
最后一行字批得特别给力,“晓光”这种亲切的称呼意味深长,令人不敢掉以轻心。
a市话剧团“文革”前在全国话剧界名气不小,尤以演出普希金、果戈理、契诃夫、高尔基以及苏联时期的革命剧作家的剧目闻名,在全国独树一帜。他们演出剧目如《赫哲人的婚礼》《抗联烽火》《北大荒人》《青年一代》也曾好评如潮。“文革”中,这些优秀剧目却都成了罪状,不少编导、演员厄运临头。那一年虽然平反,剧团也重新组建起来,但苦于没有好剧本,无法重振雄风,正在犯愁。当时中苏关系还未正式“解冻”,演出俄国或苏联的经典剧目既不合时宜也实属贸然之举。国内剧目题材又太老旧,难以唤起观众热情。创作新题材的剧本吧,又觉得头上悬刀,不知会有何种罪名再次落下,刚刚经历了“文革”浩劫,真所谓心有余悸,不敢轻举妄动。恰在此时,蔡晓光的剧本附加着省一级领导的批示送上门来,犹如雪中送炭——于是剧团及时组织人看剧本、深入讨论,很快就有了结论——剧本基础良好,创作者人才难得。人要定了,剧本也要定了。
就这样,蔡晓光顺顺利利进了话剧团,成为最年轻的编剧。剧团领导向他承诺,允许他与老导演合作两三部话剧后,兼具导演资格。
放眼当年全国话剧剧本的创作,客观地说,《北方的地火》确属上乘之作。
蔡晓光何以能创作出那样的话剧剧本呢?原来,他一直就是文学青年,即使在他的人生跌入低谷的日子里。其他人想看书也无书可看,他想看书那就一定能找到,就像猎犬凭着气味儿一定能找到深藏的骨头。可以说,文学支撑着他度过了人生的艰难岁月。
他有特别直接的生活素材。通过父亲,他对“文革”时期官场生活相当熟悉,对官员们的心理活动也能揣摩得较细、较深。他对受政治迫害有切身感受,总有一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郁闷。作为一位曾经很受重用忽而“中箭落马”的干部子弟,他的反思与众不同。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工厂工作,原本不属于文艺界,创作起来顾虑也少,没有走钢丝、戴着镣铐跳舞般的谨小慎微。这也让他的剧本棱角分明,台词掷地有声。
这种剧本,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创作出来的。
创作过程中,他找过周秉昆,希望代他请几位甲三号的前辈指导指导。秉昆与他多年未见,见了自然亲切。事关他将来的工作饭碗,秉昆鼎力相助,将他介绍给了白笑川、邵敬文和史彦中。白、邵二位虽是曲艺界人士,欣赏水平却不仅限于曲艺。文艺是相通的,他俩对于话剧艺术的理解,指导蔡晓光绰绰有余。史彦中是在白、邵二位之后看到剧本的,他是省话剧界的泰斗级人物,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莱希特两大戏剧体系都很有研究,看后也予以充分肯定,认为他将契诃夫话剧不动声色的深沉与果戈理话剧透辟辛辣的讽刺结合得很好(其实,那两位大师的剧本蔡晓光都潜心研究过)。史彦中建议由白、邵两位将曲艺的民间艺术元素适当融入剧本,以达到雅俗共赏的效果。
正是文艺界人士之间艺德高尚、正能量体现得十分充分的年代,文艺创作演出与金钱关系不大。前辈提携后辈,同行或不同门类的艺术工作者之间互相帮助,大抵可以用无私二字来形容。白笑川、邵敬文和史彦中对蔡晓光的帮助,更是基于一致的社会使命。
《北方的地火》一炮走红,蔡晓光一夜成名。他获得了三百元创作费。作为编剧,这已经很可以了。有些省市的剧团还根本不给编剧创作费呢,因为已发工资了嘛!当年重新获得“解放”的专业编剧们都本能地表现得很顺从,几乎无人计较稿酬,剧本若有幸演出大抵己心满意足,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首场公演时,秉昆和白笑川他们每人得到了蔡晓光送的两张票,都坐在前几排。秉昆是和郑娟一起看的,邵敬文终于见到了在他看来有几分神秘的郑娟,互相都留下了良好印象。
蔡晓光谢幕时表达了对秉昆和白笑川等人的感激,这让郑娟觉得十分荣耀。
之后,蔡晓光用七十多元钱在饭店包了两桌饭菜,请秉昆、白笑川等人聚了一次。这是挺大方的破费,办两桌简朴的婚宴也就花那么多钱。三百元创作费剩余的钱,他全买成票送人了。
周蓉刚回到a市时,在光字片父母家住过半年多。一个冬天的晚上,蔡晓光找到了周家。两人都不便在她家说话,她就围上长围巾穿上棉大衣,与他一起到外边走走。他俩走后,周志刚问老伴,蔡晓光是干哪行的?他第一次见到蔡晓光,也就是随口一问,没什么目的。这一问把老伴问火了,反问他,你老糊涂了怎么的?连女婿都不认识了吗?女婿多少年没登过咱们家门了,看你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让小两口都不愿在家里待了!
周志刚说:“你别胡搭乱扯的!女婿我见过,你又没见过,他怎么就成了咱们女婿呢?”
老伴却一口咬定蔡晓光就是女婿。她的精神虽然出了毛病,对蔡晓光的印象却极其深刻。他一进门,她立刻就认了出来,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十分亲热。
“我还不如不问你。等会儿他俩回来了,不许你再瞎咧咧!”周志刚训了老伴一句,不再理她的自言自语。
周蓉和晓光深一脚浅一脚,踏雪绕着她家住的那条小街走,走了一圈又走一圈,边走边聊。晓光怕她滑倒,不管她乐意不乐意,坚持挽着她。
周蓉问:“我回来不久,你怎么知道的?”
晓光说:“也不能说是不久吧?都一个多月了。秉昆不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
周蓉说:“这个秉昆,嘴够快的。”
晓光反问:“你对他告诉我有意见?”
周蓉说:“那倒不是,怎么会呢,只不过我现在一切还没稳定下来。原本想等一切稳定下来了以后,我自己告诉你。”
晓光说:“老朋友之间,一别十多年,忽然又是一个城市的人了,早日相见应是头等大事。”他的话中流露着少许不满。
周蓉听出来了,笑道:“我认错。”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十多年里,我将这些老朋友一一忘了,忘不了的只有你。其实当年我也不是太懂事,要求你以那么一种方式掩护我,自己以为挺高明的。现在一想,简直像是利用了你,特别内疚。”
晓光说:“当年你确实是在利用我,我也是心甘情愿地被利用,所以你不必内疚。不过,我有权要求你报答我一次。”
晓光说,文化部的一位厅级官员从报上了解到《北方的地火》公演后反响很好,亲自来到a市看了一场。他返京后与剧团领导通过一次电话,要求剧组赴京演出几场,赴京费用由文化部补贴,门票收入全归剧团。他还透露,中央几位领导也挺关注,表示在京公演期间会来观看。
这对剧团和晓光本人都是喜讯。
“赴京前还要在本市演一场。也许是最后一场,之后将作为保留剧目了。我希望你一定去看看,看后写一篇评论,争取在我们赴京演出前发表出来,以壮行色。”晓光说。
周蓉问:“你很在乎我看不看、写不写评论吗?”
晓光回答:“非常在乎。当年若不是受你和秉义、郝冬梅的影响,我后来未必会成为文学青年,也未必会有今天的成功。在我这儿,《北方的地火》也是献给你们的,主要是献给你的。当年没追求过你,就不会认识你哥和郝冬梅啊。冲着我和你们之间当年的友谊,你如果推托,那也是不对的吧?”
听了他的话,周蓉大为动情。
她去看了演出,几次流泪。
她对晓光说起了自己的观后感:“没想到啊,你居然能创作出这么有深度的剧本来。如果它也是献给我们当年的友谊的,那么我把它视为一份厚礼,弯下腰来,双手接了。”
她很快就进入了写评论的状态。消息不胫而走,几家报刊先后派人找到她,要首发她的稿子。
周蓉写好后,按照晓光的“既定方针”首先送到了省报。文艺副刊部主任亲自接待,为她沏茶,请她坐等。评论文章再长也长不到哪儿去,三千字左右就是大块文章了。五十几岁的老报人戴上花镜,吸上一支烟,拿起一支红笔,埋头便看。不到半小时看罢,手中的红笔不曾落下过。
他说:“好文章,比此前其他报刊发表的评论都好,不愧是北大研究生毕业。剧有深度,评论也有深度,关键是分寸把握得好。点到为止,欲说还休,不直白,耐回味。我们争取一周内见报。”
老报人的称赞虽然不至于让周蓉受宠若惊,却也有那么几分喜不自胜。以一篇大块头的评论文章在省报副刊初试锋芒,毕竟对她今后的事业发展有益,何况还顺风顺水。
她愉快地离开了报社,绕了个弯去告诉蔡晓光。
蔡晓光听了也特别高兴,请她在话剧团附近的小饭馆共进午餐。
久别重逢的老友之间,逐渐敞开心扉,话题越聊越开。
她问他,怎么会选择了文艺这行?
他说,除了当年受周家兄妹的影响、后来成了文学青年的内因,客观上也有点儿走投无路,逼上梁山。
“不错,我父亲是领导,但他不在了,我的人生很难再借他什么光了啊。古今中外,官场上在位不在位,人活着或死了,后人能否借上光,能借上多大光,情况极为不同。我父亲职务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我就很尴尬,若说我不是干部子弟吧,我明明是的。我要是太当回事,以为自己是高干子弟,那就大错特错。省市高干子弟的圈子,我根本挤不进去。他们都是当年封疆大吏的后代,我是外来户的儿子,人家聚一起玩都不愿带我的。真正的高干子女,父亲怎么也得是‘文革’前的少将或副省副部级干部。我一个大校的儿子算老几?人家现在都纷纷争着往政界的方阵里钻,即使站在队尾,二十年后肯定也会有一席之地。我这个大校的儿子挤不进去啊!我进不了组织部门的视野啊!再说我和你周蓉一样,该清高的时候还是要求自己清高一下的,所以也就不屑于往政界方队多瞥一眼。对于我这样的人,进不了政界方队,你替我想想,我还能往哪条路上转移?除了当官,另外的好人生就只有科教文卫体来兜底。当科学家、教授得在大学里苦读多少个春秋寒暑,我就是有那想法,也没机会和造化啊!当医生那也得靠文凭铺路吧?我倒是挺想当体育健将的,但爸妈没给我四肢发达的基因啊!科教文卫体,就剩下了文艺圈我还可以往里钻。真正的高干子弟才不往文艺圈里挤呢,岂不太辱没家门了,太耽误他们的人生了嘛……”蔡晓光一口气说个没完。
蔡晓光喝光一瓶啤酒后,话匣子打开,接着说起掏心掏肺的话来,如同蓄满水的水库开闸,滔滔不绝,不泄得见了库底不罢休。
周蓉为了换个话题,也是为了让他歇一歇吃几口饭菜,打断道:“他们也未见得就有那份才华。从前官宦子弟还出文艺家,起码出过高水平的票友,后来连票友也出不了。他们成了只能当官只会当官的一类人,也许从基因上与文艺二字绝缘了。”
说到高干子弟,周蓉的话中明显流露着不以为然。“文革”后的若干年里,在北京,她耳闻目睹了不少关于他们的负面故事,说到他们时好话不多,她也因此更加敬爱嫂子郝冬梅了。客观说来,郝冬梅身上的确少有高干子女的毛病。
蔡晓光喜欢听周蓉的话,坦率直白,直击要害。
他连说:“对极,对极!”
周蓉批评道:“对极了就说对极了,以后不要再对极、对极的!多说一个‘了’字舌头会费掉半截吗?据我所知,‘对极’就是北京一些高干子弟圈子里的口语,想不到也传到咱们东北了。他们的哥哥姐姐并不那么说话,毕竟接触过农民,当过工人,成心把中国话说得像外国话似的,工农大众会强迫他们改过那种臭毛病。就那些没下过乡没进过工厂的高干家庭的小不拉子,自己找不着北了,连话也不好好说,你以后必须给我改过来啊!”
她最后那句话,晓光更爱听了,认为只有红颜知己才会对男人那么叮嘱。
“改,一定改,从下一分钟就改。”他窘态毕露,如要发誓戒掉某种恶习一般。
“先把碗里的饭吃了。别只吃饭,就着菜吃,要不两盘菜不是白点了?”周蓉将一素一荤两盘菜推到他面前。
晓光便不再说什么,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别有一番好滋味在心头。
吃完饭,晓光手握半瓶啤酒又说:“在我记忆中,只有周总理的养女孙维世加入了文艺界,也是搞话剧的,往往还自导自演,当年曾搅动得话剧界风生水起,可惜‘文革’中被迫害死了。如今的高干子女,找对象或物色情人时,才会将目光投向文艺界。他们不稀罕瞥一眼的工作,我正好可以填补空白……”
周蓉说:“咱们不聊他们了行不?我已经完全明白你为什么要进话剧团,这个话题没必要再说下去了。作为老朋友,我也要坦率告诉你,我的人生发生了什么变化——我离婚了。”
晓光听到周蓉刚才的话,吃惊得将满口啤酒喷在了桌上。
周蓉默默用纸巾擦起桌子,蔡晓光瞪着她问:“原因肯定出在你这方面啰?红鸾星惊,另有新欢了?”
周蓉也瞪着他反问:“大导演何以如此推断?”
晓光揶揄道:“美女嘛,水性杨花乃先天弱点。在北京生活了七年,而且是北大才女,认识的人多了,出了那样的事不足为怪。”
周蓉苦笑道:“恰恰被你大导演推断错了。我在北京的七年,不论在校内还是校外的表现,都可以用言行规矩、守身如玉八个字来形容,与轻佻二字毫无干系。原因百分百出在他那方面,他回北京不久就变了,不但对追求浮名走火入魔,还添了招蜂引蝶、拈花惹草的新毛病。也许不是新毛病,根本就是旧病复发。我原谅了他多次也无济于事,为了维护一个妻子的起码尊严,只得采取果断方式。”
晓光一口气喝光半瓶酒,轻轻把酒瓶横放桌上,一拧,酒瓶在桌角旋转起来。
周蓉怕酒瓶掉地上,急忙按住。
晓光不动声色地说:“好极,好极。”
周蓉嗔道:“还那么说!没长记性啊?”
晓光改口道:“真是好极了!”
“你幸灾乐祸?”
“那倒不是。首先,我替那位大诗人感到非常遗憾。其次,向你表示老朋友的同情。最后,我认为我有流露个人喜悦的权利,我简直想开怀大笑,引吭高歌!因为,这意味着——我可以不违背道德、肆无忌惮地追求你了。一九八六,我爱你!你是我的大喜之年,感谢你让我双喜临门!”他近乎得意忘形了。
“你醉了!”周蓉想不生气不容易,起身便走。
蔡晓光匆匆结了账追出去,跟随着她信誓旦旦地声明,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情流露,绝非醉话。同时声明自己仍是单身男士,男女关系干干净净。话一出口,他也觉得自己说得太没有回旋余地了。对于自己这么一个大老爷们,可信度不是太高,他接着纠正道:“起码是比较干净。”
周蓉站住,看着他说:“我不管你在男女关系方面是干干净净还是比较干净,反正我要告诉你的是——咱俩只能是老朋友关系继续。我离婚的事,除了我哥和嫂子,我还没让周家其他人知道,我仍瞒着女儿玥玥。之所以今天就告诉你,是因为你对我的坦诚。作为老朋友,如果我连这一点都隐而不宣,那也太不像话了。老朋友之间要有老朋友的样子,对不对?”
晓光说:“对,那当然!”
周蓉说:“所以你不要有什么别的不切实际的想法。”
晓光说:“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难道你以后不再结婚了?打定主意后半生要做独身主义者?”
周蓉苦笑道:“那倒不是,咱俩不适合。我已是离过婚的女子,还有一个快十五岁的女儿,而你是未婚男士,形象不错,又是声名鹊起的话剧导演,你应该,并且也可以找一个比我年轻漂亮的女演员为妻,那不是更好吗?”
晓光说:“剧团里的女演员都有丈夫了,想要招几名年轻的,到现在指标还没批下来。”
他说得诚实无比,似乎是从没撒过谎的孩子。
周蓉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说:“十八年都等了,还差十天八天吗?你要耐心等哩。今天就说到这儿,别跟着我了,我要搭那辆车!”
她一说完就拔腿向公交车站跑去,跳上了一辆刚进站的公交车。
晓光望着那辆公交车开走,半晌后自言自语:“我才不听你的!”
《北方的地火》还是未能进京汇报演出。有传言说,北京有关领导一听剧名就反感,质问道:南中国有惊雷,一场接一场地演《于无声处》,还在电视里播!北方又搞出什么“地火”来,南北呼应,又是雷又是火的,想炸给谁看?想烧给谁看?此风不可长!抓住“走麦城”的一段历史不放,大做文章,那就是别有用心!
周蓉的评论便也发不成了。省报副刊的老主任给周蓉写了一封致歉信,说他会推荐给其他规格低一些的报刊。最终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还有一种传言说,北京有关方面指示省里查一查,看《北方的地火》有什么特殊背景没有。
倒是没有人找蔡晓光和周蓉问什么,传言也就仅仅止于是传言,但文艺界人人谨小慎微。
蔡晓光很有挫败感,也觉得对不起周蓉。
在许多人疑神疑鬼的情况之下,周蓉肯定要反过来安慰蔡晓光。
他说自己的确有些不安,怕她受到什么牵连。
她说不至于,再拿什么文艺作品开刀搞大批判,动辄无限上纲整人,肯定对党和国家都大为不利。无非就是公开批评某些作品,禁演某些作品罢了。他俩这种过来人没必要怕什么。
经由此次接触,二人关系更加亲近。蔡晓光有点儿黏上周蓉,星期六的晚上经常去大学里找她,陪她回家。有时进屋坐会儿,有时门也不进。
周蓉似乎也挺需要蔡晓光。一个事业上受挫了,一个感情上需要慰藉,都有那么点儿惺惺相惜。如果《北方的地火》进京演出顺利并且大获成功,蔡晓光载誉而归,随之骄傲起来的话,他俩的关系会怎样,反而会另当别论了。
周家儿女和孙儿女们齐聚,人气鼎盛,亲情融融,老屋也显得空间小了。
哥哥、姐姐、嫂子,再加上蔡晓光这位既是周家老友又是话剧导演的客人,秉昆又像当年被哥哥姐姐经常笑称“一根筋”“开智晚”的小弟一样,自觉地边缘化了。
他和了堆泥,手握抹子,独自在外边抹老屋的外墙。
郝冬梅与玥玥、楠楠占据了家中的饭桌,她辅导玥玥和楠楠的功课。玥玥比楠楠稍大,常常以姐姐自居,很享受楠楠叫她姐时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一对少男少女学习都不错,楠楠更用功一些,玥玥更聪明一些。冬梅和秉义夫妻没有孩子,对玥玥、楠楠和周聪都很喜欢。
周聪一会儿跑进屋里,一会儿跑出屋外,安静不下来。他跑出去了就越帮越添乱地充当爸爸秉昆的小工,跑进来则是为了向爷爷汇报工程进度。汇报一次,周志刚就从兜里掏一次钱包,给他亲孙子几角零钱。已经是一九八六年,退休老建筑工人周志刚的钱包仍是牛皮纸折的。
秉义在另一个角落与父亲下象棋,那是他每次回来就尽孝的内容之一。大隐隐于市,民间潜伏着不少象棋高手,周志刚从他们那儿学了不少出奇制胜的怪着,秉义早已不是老父亲的对手。周志刚眉开眼笑、快乐无比,他对担任省文化厅副巡视员的大儿子毫不留情,杀得他落花流水,直嘬牙花子。秉义自从在兵团当上知青干部以后,没怎么摸过棋子。倒是秉昆的水平反而比他高一些,这一点周志刚心知肚明。两个儿子同时回来,周志刚还是更喜欢和大儿子杀几盘。赢小儿子他觉得意思不大,将毕业于名校、如今又担任领导职务的大儿子杀得一败涂地,他才感觉过瘾。再说,秉昆下棋不怎么专心,大儿子则不同,每一盘都败得认认真真,心服口服,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证明自己孝心的不折不扣。
郑娟陪着婆婆说话,也可以反过来讲,是秉昆妈在陪小儿媳妇说话。
婆媳俩盘腿坐在炕上,面对面东拉西扯。不管婆婆说什么话题,郑娟都能随机应变地顺着她说上一阵子。
郑娟生了周聪以后,一发不可收地胖了,腰身没了,腿也粗了,脸也圆了。除了一如既往的皮肤白皙,眉目间仍保留着几许妩媚,与没生周聪时判若两人。
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几次对秉昆说:“你给我想个减肥的法子吧,特有效的那一种才行。要不喝凉水都长膘,咋办呢?愁死我了!”
秉昆还是爱得没商量,他说:“减什么肥?不减,顺其自然最好。你是为我们周家胖的,胖是你的光荣。”
周志刚对小儿媳妇比对小儿子还亲,也极其敬重地接受了她的发胖。说到底,人家郑娟如果不配合,自己也不会再有一个可心的孙子。在他看来,郑娟是他们周家的功臣。
秉昆妈完全认不出来郑娟来了,否则她不敢贸然登门。秉昆妈对一个白白胖胖、和和气气的小儿媳妇相当认可,她曾对春燕妈说:“还是要比一个干瘦干瘦的儿媳妇看着舒服,是吧?”春燕妈只能说:“那是,那是。”
周蓉第一次见到弟妹后挺困惑,曾对嫂子冬梅说:“我以为把我弟秉昆迷得不管不顾、破釜沉舟的小寡妇,肯定有点儿像观音呢,却原来像弥勒佛变的,真不知秉昆当初怎么了!”
冬梅宽慰道:“估计以后还能瘦回去,瘦回去就好看多了。”
秉义从旁抢白了周蓉一句:“你当初还不是那样?”
周蓉无话可说了。
过后,秉义对冬梅说:“我妹我弟的婚姻都是这样,父母想不到,我也绝对想不到。”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冬梅敏感地问:“你是不是还想说,咱俩的婚姻也是你和你父母没想到的啊,因为咱俩没儿没女啊!”
秉义一听她误会大了,诚惶诚恐地解释了半天。自从冬梅父亲平反,他俩的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以前,秉义像树,冬梅像藤,现在似乎反过来了。冬梅自己从没觉得,秉义却感觉很明显,但从没对冬梅流露过。一个家在光字片的建筑工人的儿子成了高干女婿,那角色需要好好适应,周秉义仍在摸索。冬梅父亲不在了,母亲还健康着呢,同样是早早入党的老革命,做岳母挺拿劲儿。秉义在外面很潇洒,在岳母面前却一直感到拘束。
秉义、周蓉、冬梅三人都与郑娟没有多少话说,不是歧视她,是难以发自内心地喜欢。毕竟文化程度差距太大,想聊到一块儿去不容易。他们也都承认,郑娟是周家的大功臣。倒是晓光对郑娟敬重有加,每次在周家见到她,一向主动找话聊上几句。这更多是出于机智,他看出来了——只要博得郑娟的好感,就等于同时获得了周蓉父母的好感,他和周蓉的关系就多了几分把握。
秉昆妈认不出发胖以后的郑娟是以前那个“狐狸精”,这让郑娟不再发怵回周家了。每次回来,秉昆妈都热烈欢迎。如果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来,郑娟居然还怪想老太太的,正如老太太也怪想她的。
平日里,秉昆妈很寂寞。周家和街坊邻居的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同辈人对周志刚老两口还都客气,晚辈还都礼貌,但也就是客气、礼貌而己,往日那种发自内心的敬意几乎荡然无存。
实际上,大多数人的敬意一般只给予本阶层的人,前提是那人与自己差距不大。一旦差距太大,人们的心理就不平衡了。心理不平衡,敬意也就所剩无几了。
周家的大儿子居然成了什么副巡视员!他怎么就能当官了呢?还不是由于当初赌注下准了,“捡漏”捡着了一个高干女儿,成了乘龙快婿吗?
周家那个“花瓶”女儿怎么就能成了副教授呢?老话不是说,凡人有貌便无才、有才便无貌吗?她到底凭什么上的北大呢!要不然能不留北京而回到本市来吗?怎么一直没见她丈夫呢?最近跟她一块儿回来的那个导演也不是她丈夫啊,这关系就很暧昧哩!周蓉从小就古灵精怪,“上山下乡”那会儿不知去哪儿了,一次也没探过家,谁知道她都经历了些什么事呢?总之一定不简单,她是个复杂的女人无疑了!
还有周家的小儿子秉昆,从小就是有名的一根筋、缺心眼儿的孩子,如今竟也不再是工人,混成编辑了,他可就怎么混成的呢?郑娟是何人身后的小寡妇这一点,街坊邻居也几乎人人尽知,暗中的传言就不太中听了,好在秉昆两口子不知道。如果秉昆知道了,他那种“曲艺也有为民代言的责任”的文艺观必将遭到重创。
对周志刚的负面议论也不少。光字片哪家哪户没有一两个工人呢?有的人家挣钱的都是工人,建筑工人也不少。周志刚只不过是从“大三线”退休的工人,那就比其他行业的工人光荣啦?在“大三线”的二十几年里,国家每月还多给他发补贴呢!他动不动就讲“大三线”的艰苦,补贴这茬儿怎么从没听他提过呢?
好在都是背后议论,甚至干脆就是腹诽,周志刚也不知道。
龚维则却知道。作为派出所所长,他想知道哪方面的社情民意当然就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他还了解到,人们对他也有意见——你龚维则龚所长每次见了周志刚都那么恭恭敬敬,有必要吗?出现在光字片的时候几乎就一定会去周家,更没必要了吧?上级给你特殊交代,让你务必特别关心老周家了吗?你是另有企图吧?
群众的议论龚维则不能不重视,他再出现在光字片时,就绕着周家走了。
春燕妈也曾对春燕说:“燕啊,往后再别总上你干妈家去了,今非昔比,人家和咱家的人都不一样了。以后人家的人会越来越往高处走的,咱家呢,除了你算有点儿出息,你姐姐姐夫们,哪一个的人生都明摆着没什么奔头,就是过一天算一天稀里糊涂地往前混吧。不一样了,那就不可以再像从前那么近乎了,免得讨人嫌咱们自己还不知道。”
所幸当年不是什么自媒体时代,也没有什么微信圈,否则,周家的下一代出现在光字片时肯定会如芒在背——他们今天的欢聚气氛也肯定会大受影响。
在对周家的种种议论中,有一种声音还算客观:“人家的儿女可都赶上好时代了!在都认为读书没用的年头里,咱们的儿女怎么就没长那前后眼呢!”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五日这一天,在周家的热炕上,聊得最热闹的是郑娟和婆婆。实际上除了她俩,别人都比较安静地享受着亲情融融的愉快时光。
秉昆妈照例忘不了诅咒一番“狐狸精”郑娟,她自我评功摆好地说:“当年我家秉昆被她迷住了呀!但她想迷住我这个当妈的那可是妄想!我是什么人?从小在农村长大,狐狸精迷人的事我见的比听的还多,一眼就看出她裤腿里掖着条大狐狸尾巴了,一次次操起擀面杖往外打。有时候,我睡前把擀面杖放在身边,怕她趁机害我。春燕妈替我那擀面杖施过咒,是降她的法宝。多亏我当年敢作敢为吧?不然你就当不成我的小儿媳妇了!”
郑娟就感恩戴德地说:“谢谢妈!妈当年的做法太正确了!妈当年真是特英明,不但挽救了秉昆,也为我们小家四口现如今的幸福生活铺平了路子!”
秉昆妈问:“媳妇,那狐狸精没去祸害过你吧?”
郑娟说:“妈,放心,现在秉昆省过人味儿了,她来了秉昆也会打跑她!”
秉昆妈心有余悸,嘱咐她:“你走时把擀面杖捎走,那东西避邪,以防万一。”
一个没多少文化的家庭妇女,与一个忽而清醒忽而迷糊的老人同仇敌忾,越聊越亲密,仿佛同一战壕生死与共的战友。
周志刚小声对大儿子说:“你就不能替我训你妈几句?”
秉义却说:“爸,你装没听到哩。我弟妹都那么包容,你也要尽量包容才是。”
周聪又跑进屋,嚷嚷着向爷爷汇报:“爷爷,有孩子偷咱家黄土,我爸不管!”
秉义笑道:“聪聪,蔡叔叔还会供给爷爷家的,今天这一堆少了点儿没什么关系。”
不料炕上的秉昆妈却对郑娟说:“那小崽子不是我孙子,是狐狸精的儿子,你看他跑进跑出的尽搬弄是非!你和秉昆可不能太好心眼儿,把狐狸精的儿子当成你们的亲生儿子来宠爱着,将来必有你们吃不完的苦头!”
也许因为楠楠小时候在秉昆妈头脑中留下过较深印象,她反而认为楠楠才是自己的亲孙子,周聪却来历不明,看着聪聪一直觉得不那么顺眼。
秉昆妈的话让周志刚火冒三丈。不知哪一个是亲孙子还就罢了,老年痴呆症嘛,可以不计较,但是咒自己的宝贝亲孙子,这是他万万不能容忍的。
他将手中棋子啪地往棋盘上一拍,猛起身冲老伴怒喝道:“你再胡咧咧,我找针线把你那张破嘴缝上!”
秉昆妈却对郑娟说:“不好不好,那狐狸精又来了,附在秉昆他爸身上了,娟儿你快替妈取擀面杖,我要让它知道我的厉害!”
极善于顺着婆婆聊天的郑娟,此时不知如何是好,愣愣地望着公公。
周志刚顿足叹道:“好端端的日子,被她一张破嘴搅得人心里不痛快,连我生日也不让我过顺心了!”说罢,他抱起宝贝孙子往外便走。
秉义对郑娟说:“没你一点儿错,你已经表现得无可指责了。”
他将目光望向自己的妻子和楠楠、玥玥又说:“不要紧,你们继续,不过是一段小插曲。”
秉昆妈却对郑娟说:“那狐狸精到底还是有些怕我的,这不我一发威,它就知道大事不好,赶快抱上它那小狐狸崽子溜了!……哎,媳妇,你姓什么叫什么来着?妈又给忘了……”
郑娟乱了方寸,如实回答:“妈,我叫郑娟啊!”
秉昆妈将脸一板,厉声喝道:“你叫郑娟?我记得那狐狸精才叫郑娟!”
冬梅见状,急中生智,赶紧悄悄命令楠楠和玥玥,“快,大声背《千字文》。一、二,背!”
于是两位少年齐声背起《于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郑娟文化程度不高,但人家也是反应极快的女子,朝冬梅那边看了一眼,立刻就明白她的用意。
郑娟俯过身去,凑着婆婆耳朵说:“妈,你大孙子和外孙女背得多好啊!咱娘儿俩先别聊了,听会儿呗。“
秉昆妈说:“好,听会儿。我从小在农村听上私塾的男娃背过《千字文》,还记住了几句呢!”便也前仰后合地跟着背上一句半句。
秉义向郑娟竖了一下大拇指,走到冬梅身边拍拍她的肩,耳语道:“谢了。”
秉义认为必须有人劝劝父亲,而这是他最应该做也最善于做的事,他便也立刻走出去了。
厨房里,周蓉与蔡晓光紧密配合,忙而不乱。
一九八六年,a市的副食品供给比往年更加丰富。市场买卖活跃,可用“繁荣”二字形容——蛋禽鱼肉,应有尽有。政府为过去的“黑市”正了名,辟出了经营场地,竖起了牌楼,上面写着“集贸大市场”的字样。几乎每个区都有那样的地方,市民称之为自由市场。
a市先后迎来几批外宾,不但有从前“老大哥”国家的客人,也有从欧美远程飞来的资本主义世界的客人。a市负责外事接待工作的同志被事先提醒——他们大多戴着有色眼镜,心理复杂,不无可疑目的,前来刺探改革开放虚实,考察中苏关系发展的新动向。
他们下榻饭店不久,不约而同要求到本市的自由市场看一看。这个封闭了好多年的东方国度,忽然开放了自由市场,出于对“自由”二词本能的偏爱,他们很想一窥究竟。
外事部门一听就乐了,误会大了,就耐心地向他们解释。一些外宾还是坚持要到自由市场看看,他们当然大失所望,纷纷质疑——
“真是这里吗?”
“自由在哪里交易?”
一位随行女翻译自掏腰包,买了十来支糖葫芦恭恭敬敬递给每位外宾一支。她解释说:“从前,本市未经审批而买卖这种好吃的东西是违法的,审批过程漫长,如今完全自由。在刚刚过去的几分钟,自由已被充分证明。”
“就这么一点点?”
“目前就这么一点点,以后将逐渐多起来。中国有句古话‘欲速则不达’,许多人都懂得这个道理,朋友们也不必着急。”
陪同的外事处长是个拘谨的男人,觉得那批老外居心叵测,似乎都成心想从他口中套出什么错误的话来。他吞吞吐吐,欲说还休,答非所问,周围人都替他着急。这种情况下,女翻译不仅翻译,索性直接替他回答起来。
她的表情庄重而又诙谐,给老外们留下了良好印象。
她没被认为是“爱出风头”而受到批评,相反,她受到外事部门一位领导的表扬。
她是周蓉。
外事部门接待任务增加,翻译顾此失彼,向省属重点大学求援。周蓉的俄语、英语口译水平都还可以,气质也好,把她派了过去。
外事部门希望能将她调过来,答应给她更好的住房和工作条件。周蓉却觉得外事翻译工作单调,纪律也严,不如从事教学活动自由,婉言谢绝了。
蔡晓光因《北方的地火》的演出受挫以后,周蓉和他在一起时,总把自己遇到的有趣事讲给他,帮他消愁解闷。
在周家的厨房里,晓光听了她拒绝工作调动的事情,很替她惋惜。
周蓉问:“有什么可惋惜的?我更喜欢校园的环境。”
晓光说:“如果调到外事部门,那你就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将来移民国外,摇身一变成为爱国华侨,那多威风啊!”
周蓉反问:“我为什么要摇身一变呢?我不认为移民国外有什么好。”
晓光说:“我不是那种意思……”
周蓉又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晓光说:“现在一些到中国来的老外确实别有用心,我指的是一些老头,明明在国外过得并不怎么样,却装出一副生活无忧的上等人样子。他们要么死了老婆,要么娶不到称心如意的老婆,如今也跑来晃悠,想娶一个年轻漂亮、温顺听话还能做一手好菜的中国老婆。咱们伟大祖国的一些女子,也整天挖空心思寻摸嫁到资本主义国家的机会,只要能嫁给老外,几乎不讲条件……”
“我是那么贱的中国女性吗?”周蓉生气了。
晓光一愣,周蓉说了句他听不懂的外语。
晓光抗议道:“不带这样的,我不会外语。咱们两个中国人讨论问题,请亲爱的教授同志说中国话。”
周蓉嘲笑道:“看来大导演的俄语水平低得可怜,从中学到技校,你当年可是学过六年俄语的,就饭吃了?我刚才说的明明是俄语——让那类洋鬼子见他们的鬼去。”
晓光张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就在那时,他俩听到里屋玥玥和楠楠朗声背起了《千字文》。
晓光总算逮着个机会摆脱难堪了,搭讪道:“他俩背的什么?”
周蓉说:“《千字文》啊!”
“现在的中学生学《千字文》了?”
“那倒没有,我嫂子为他俩一人抄了一份,不但要求他俩背,星期日还为他俩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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