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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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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白笑川他们从南方演出回来了。

每个人似乎都遭受了精神重创,白笑川也不例外。他那样子如同率徒在外比武,被对手当众摔下了擂台。

秉昆大惑不解,他问大家挣到了钱没有?

都说挣到了。

他问比以往挣得多还是少?

都说比以往挣得多。

他问邀请单位接待得如何?

都说接待得挺周到。

他问那为什么一个个阴沉着脸呢?

都不言语了。

再追问,都垂下头了。

白笑川说:“你什么也别问了,大家都挺辛苦的,各自回家休息吧,过几天我告诉你原因就是了。”

熬过了两天漫长的时间,秉昆实在受不了,晚上就跑到师父白笑川家去了。

白笑川似乎开悟了,情绪不那么低落了。他说:“看来,以后啊,南方咱们是去不得了。”

“为什么呢?不是挣得比以往多了吗?”秉昆更困惑了。

白笑川告诉他,什么快板、快书、这个坠子那个梆子啊,在南方吃不开。弟兄们一开始表演,台下观众转眼走了一半,只有相声还能拉回点儿观众来。同去的相声演员在本省有名,在南方根本没有知名度,走了十个人能吸引回来两个人就不错。一般的北方手彩戏法也没多少人爱看,歌星一登台,观众才又回到座位上。歌星们都是俊男靓女,劲歌甜歌,这个风那个雨,总之唱的都是流行情歌,南方的年轻人除了爱听流行歌曲,对传统曲艺都不怎么感兴趣。从北方到南方打工的青年,也不分男女几乎都成了流行歌星的歌迷,甚至比南方青年还迷得厉害。

“这么说吧,南方与咱们北方太不一样了……”白笑川手握烟斗忘了吸,在秉昆面前踱来踱去,如同向记录员口述什么。

秉昆说:“我也带咱们人去过啊,除了暖和,与北方也没太大的不同呀。”

白笑川在他面前站住,纠正说:“你们去的是西南省份,我们这次去的是真正的南方,是改革开放的前沿省份广东哩!从广州到深圳、东莞,满耳朵听到的都是流行歌曲。大街小巷,只要有几家门面,也不论是茶馆、咖啡馆、旅店、饭店或商店,门里门外差不多都摆台播放机。从这头走到那头,想不听都没法,并且也没什么人不爱听。确实好听,怎么会不爱听呢?有年轻人甚至会站在店门前直到听完才走开。一到晚上,更不得了,隔半站路就有手持麦克风在街头唱的,凡有人唱的地方,必有一群人听。唱得好的,听的人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一曲唱罢,报以掌声喝彩。我听着,看着,想着,明白原因了,那些歌,从词到曲,别说年轻人没听过,连我这个五十多岁的人也没听过啊!”

秉昆头脑里一片空白,如同被定身法定在椅子上了。

白笑川低声唱了起来: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

那感觉如此神秘

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

而你并不露痕迹

虽然不言不语

叫人难忘记

那是你的眼神

明亮又美丽

一曲唱罢,白笑川意犹未尽,接着又唱道: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也真

我的爱也深

月亮代表我的心

白笑川唱了几段港台歌曲,每唱一段,还用粤语复唱一遍。他吃曲艺这碗饭年头很长,语言模仿能力极强,用粤语唱得反而更好。

白笑川终于坐下了,他饮口茶说:“当然,我并不认为那些歌曲有多么经典。但问题是,大陆从来没有过。歌词可以那么写,歌曲可以谱得那么软绵绵的,歌者可以把歌唱得那么甜,这是我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现在,那样的歌首先从港台登陆南中国了,有甜歌劲歌,还有励志歌。有爱情内容的,还有亲情、友情、乡情内容的。可以这么说,举凡和人的情绪有关的事,那些歌差不多全唱到了。这还是只闻其声,待人家歌星们登台,衣有衣样,人有人样,人家歌星们都有形象设计师。人家歌星们年轻,讲究这一点。人家一出场,还没开口呢,台下的观众就会眼前一亮,看着台上那些人养眼啊!人人都爱享受,但年轻人更爱看年轻人的演唱啊!相比起来,咱们公司旗下的人太老了,平均年龄在四十五六岁吧?这怪我,我愿意往咱们旗下划拉老哥老弟,以为只有那些熟人才个个是宝,眼界里没怎么留意有才艺的年轻人。这是我犯下的一个大错误!咱们注重台上形象了吗?脑子里根本没这根弦吧?秃顶的秃顶,塌腮的塌腮,大眼袋的上台前也不用粉遮一遮,头发半黑半白的临行前也不染一染,长衫皱巴巴地往身上一披,用手指理顺了头发就那么随随便便地上台了……”

让白笑川大受刺激的事还在后面。

在东莞连演几场后结账,白笑川亲自去签字领钱。人家对他很礼貌,每一份钱都装在红信封里,上面写着五百六百不等,特意为他们一批北方远道而来的老曲艺家们换的新票子。他高高兴兴地领了钱走了。在走廊里,他看到一个开着门的房间里也在分钱。那完全是另一番情形——成捆成捆的钱摆满了小方桌,一位二十多岁的女歌星远远坐着,一个三十多岁西装革履的壮实汉子,用短粗的手指朝桌上飞快一点,告诉她二十捆不多不少。她漫不经心地说,那收起来吧。于是,那汉子熟练地一手拎着拉开的提包,俯下身去,另一只胳膊只那么一搂,就把桌面的钱搂了个精光。

小模小样花瓶似的女歌星签了字,对付款方一位老板模样的中年男人甜甜地说:“拜拜!”

那一对男女出了门,从白笑川眼前顺风快船似的迅速走过,靠墙而立的白笑川看呆了。

“秉昆,我的徒弟啊,你是没亲眼看到,太刺激人了。我在省里也是个曲艺家协会的副主席,没有身份还有名分吧?当时我不由得暗问自己,我白笑川何苦到此地来呢?我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人家冲我年龄和虚名,也尽量装出把我看成人物的样子。但是秉昆啊,为师明白了,如今这种演出市场,我也就是一个遗老。还是不够老的遗老,半老不老刚刚搭上边儿的遗老。如果是真正的遗老,国宝级大师级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可我不是。如今的演出市场上,我的斤两也就是人家一小女歌星的百分之一啊。明白了这一点,也算不枉南行一遭吧……”说到这里,白笑川看起来更不好受。

他饮一口茶,摇摇头,不作声了。

秉昆与师父交谈时,师母向桂芳一直在厨房忙着什么。这时她走进小客厅,掏出手绢递向丈夫。

趁师父擦嘴角白沫时,秉昆迅速想出了一套给师父鼓劲打气的话。他说:“师父,人的价值,那也不是完全能用金钱衡量的……”

不料,师母向桂芳打断了他的话,她说:“秉昆,那些大道理你师父都懂……”

白笑川又打断了她的话,他说:“是啊,我都懂,但咱俩不是肩负着为杂志社创收的担子哩!看来,往后难了。”

秉昆想说的话说不出口,头脑里一片空白,他只有低下头苦笑。

师母站在师父身旁,一手搭在师父肩上,看着秉昆说:“秉昆啊,你师父这两天总在寻思,不知有些话怎么跟你说才好。我看啊,当着你的面,他是很难直说了,那师母就替他直说了吧!你师父他不愿再出去走穴,也不愿再当你们公司的法人代表了。我俩退休后安心过几年与世无争的晚年生活,终日三饱一倒,散淡松心,学学养生,争取多活几年。养鱼养花养鸟,看闲书练书法学国画,由着性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早晚到公园里避避弯儿,平时少出门。有客人来就热情招待,无人来时享受清静。我俩已达成了共识,都认为能那样相伴着度过晚年就是我们的幸福。”

秉昆始终看着她,洗耳恭听。待她说完,秉昆把脸缓缓转向了师父。

白笑川点燃了烟斗,他吐出一缕烟,深吸一口气把烟吹散,也不看秉昆一眼,盯着烟斗说:“你师母的话,的确代表了我目前的真实想法。钱不在多,够花就行。我俩的退休金加起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够我俩过上那样的日子。家不在大,够住就行。我俩没儿没女,这九十多平方米的家,已住习惯了,满足了。”

“可……”秉昆的话又一次被师母打断。

师母说:“秉昆,你师父决心已下,希望你能理解他。你理解他,等于成全我俩了,明白吗?”

白笑川接着说:“秉昆,理解一下师父吧,啊?”

“理解……可……我怎么办?”秉昆一失口把不愿说的话说了出来。

白笑川扭头与妻子对视了一眼,低下头连吸了两口烟斗。

秉昆惭愧地说:“对不起,师父,其实……我想说的不是那句话……”

向桂芳说:“秉昆,我和你师父,我们也一块儿为你犯愁过。咱们双方面,都互相理解吧。”

白笑川才又说:“是啊。你还年轻,你以后可该怎么办呢?这的确是个问题。干脆把公司注销了吧,对于那些曲艺界的人倒没什么。他们都有地方开工资,无非多挣多花,少挣少花。不跟咱们一块儿走穴,只要他们还愿意,各自单飞也不是就没地方请了。他们加盟在咱们公司的旗下,主要是为了帮咱们,图的是集体演出那种亲密和快乐,不挣那份钱谁家的生活都过得还可以,但你那两个朋友,他们叫什么来着?”

“肖国庆,孙赶超。”

“一个的姐,另一个的妹,岂不又失业了?”

“是啊!”

“一想到她俩,别说你心里不好受,连我和你师母也不忍心啊。再说你,回编辑部去吧,编辑部大大超编,你的位置早被人占了。你回去了也是个多余的闲人,主任都比你年轻,都有大学文凭。你和他们,双方面的感觉肯定都不好。不好就是个事儿,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形成矛盾。你下一步的路可该往哪儿迈呢?秉昆啊,老实说,师父还没替你想好。所以,你今天要是不来的话,师父是绝不会急着去找你的,可你今天来了。”

秉昆低下头说:“只要师父打算好了,我就高兴。至于我今后的路,师父就不必太操心了。”

白笑川叹道:“秉昆,给师父几天时间,容师父替你往长远想想啊!”

秉昆说:“那谢谢师父了。”

向桂芳问:“你哥和嫂子,还有你姐和姐夫,他们都不是一般人,不能在这时候帮帮你吗?”

秉昆说:“我倒是可以跟我姐和姐夫说说看。至于我哥和嫂子,我不愿跟他们说。”

师父和师母留他吃晚饭,秉昆说家中有事,师父和师母并没勉强。双方心里都明白,接下来都不知再说什么好了。秉昆因自己的突然造访而心生内疚,师父和师母送他也送得一脸沉重。

周秉昆没跟他姐周蓉说自己面临的困境。

他本想跟姐夫蔡晓光说,话到唇边咽了回去——他不认为自己的人生需要别人拉上一把。

他也没对郑娟说,更没对朋友们说。他没对任何人说。

一个星期后,周秉昆与公司旗下三个年轻点儿的演员又南下了。说那三个年轻是相对而言,实际上也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秉昆不服输,那三人也不服输。其中两人是说相声的一对搭档,秉昆把他俩拆开,以他俩为逗哏的,自己和另一个充当捧哏的,这样就组成了两对相声演员。相声方兴未艾,并没有过时,他们想通过相声在南方打开局面。那一个星期,他们将快板、山东快书、手彩小戏法和流行歌曲塞入了几段相声里,想要出奇制胜。快板和快书是秉昆的熟活,戏法他不行,但三人中有行的。唱歌他们不行,秉昆试唱了几句,他们说很好。秉昆也不跟师父商议,动用了公司的备用金,为四人买了四套中档西服——他们觉得以现代的形象在舞台上说相声,必会让听者耳目一新。

虽然临阵磨枪,却一个个信心十足,在列车上还都背词呢!

这次南方演出,对于那三人,只是不服输的问题。对于秉昆,却与面子无关,是输不起的问题。

当年的中国,各地的发展状况差异很大。东三省愁云惨雾笼罩,华南等地的热土上却仿佛吉星高照,遍地都是挣钱甚至发财的机会,人人都有些亢奋,也愿意花二三十元钱买一两个小时的高兴。据说,有那云贵川湖广诸省的乡下小妹,仅靠在大排档的餐桌旁唱一个晚上家乡小调就能挣一百多元,一个月往少了说也能挣两千多元!

两千多元啊!够北方一个四口之家生活大半年了!

彼为人,我亦人也。彼能,我何不能?周秉昆心中有自信,还有股永不服输的豪气。

他想,不为别的,为郑娟和两个儿子再住上曾经住过的苏联房,为国庆他姐和赶超他小妹不至于再失业必须赢!

他们一行四人居然基本达到了目标。不是说赢了歌星们,那几乎不可能。侯宝林、马三立一出现定赢无疑,马季、姜昆登台也能平分秋色,但他们甭想。对于他们,是与白笑川相比赢回了一些观众。不再是很土的形象、大杂烩式的内容,七八成的观众耳目一新并没有纷纷离席,这对于他们特别是秉昆便是胜利。秉昆没有师父白笑川在自尊心方面的失落,他能摆正位置,不怎么在乎歌星们的出场费是自己多少倍。只要市场还认可,就心满意足矣。

得到了一定的市场认可,主动与他们联系演出业务的人多了。秉昆竟有点儿喜出望外。

一天,在简陋的临时化妆间里,他与一位六十开外的瘦脸老者并坐,接受简单化妆。

当他起身离去时,老者说:“年轻人,请多坐会儿。”

他略一犹豫,坐下了。

老者那时化完妆了,二人就聊了起来。秉昆侧身看着老者,老者望着镜中的他。

“东北来的?”

“是的。”

“你们说那种相声,我看过了。”

“请您多批评。”

“我考你个问题啊,你们知道何谓相声吗?”

“这……请您赐教。”

“赐教不敢当,略知一二而已。在咱们古汉语中,声音二字,那是有区别的。语言对声,歌唱对音。相声者,相向说话的语言艺术也。好的相声,是特别纯粹的语言艺术。你们那算什么?不伦不类!从前,相声演员带着快板和说快书的铁叶上台,那是要被哄下台去的,你们抢别人的饭碗嘛!”

“我们……只不过想尝试着创新。”

“创新?我看是撬行!照你们那么搞下去,是不是哪天也要夹着从前要饭花子的牛胛骨上台啊?还有,你们的相声,唱的和说的一样多。如果你们认为自己唱的比说的好听,那就干脆去当歌星算了,何必还在相声这一行里混?”

“老先生,恕我不敬,您的话我不敢苟同。侯宝林侯大师,不是也经常在相声中唱吗?”

秉昆在曲艺界历练久了,老派的话语,必要时已能对付几句了。

“你们不好与大师们相提并论吧?大师可以任性,你们没那资格吧?再说侯宝林大师表演上从不任性乱来。人家唱的是京剧、评剧、粤剧,总之是戏曲,是国粹。你们唱的是什么?是港台的靡靡之音!”

“港台歌曲也不都是靡靡之音,即使软歌甜歌也不能那么一概而论。”

“好啦,别自我辩护了,我不与你争论。只向你们年轻人进一言——有本事改行,那就干脆去当歌星。没那天生的本钱,还打算吃相声这碗饭,那就在语言艺术四个字上多下功夫。别本事不济,靠撬行挣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掉钱眼里,会让人瞧不起的!”老者一直不看他一眼,说罢缓缓站起,移步便往外走。

秉昆也站了起来,稍有愠怒地说:“老先生请留步。”

老者止步,终于转身看他。

他冷笑道:“您劈头盖脸教导了我一通,也不想听听我的反应吗?”

老者也冷笑道:“看你样子,估计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秉昆脱口就来了句:“我对您的印象只有一句话——真是个倚老卖老的老东西!”

“你骂人?我修理你个小子!”

老者直伸过一只手来,要揪他衣领。他手疾眼快,挡开老者胳膊,只一掌,把老者推倒在地。老者坐在地上“哎哟”时,闯入两个年龄与秉昆相仿的男子。一个口中连叫师父急忙将老者扶起,另一个横眉怒目要对他大打出手。秉昆内心不安,未敢真正还手,一味护着头躲避而已。有名女记者闻声出现,尖叫起来,于是更多的人赶来了,才让秉昆没吃大亏。

事情便告一段落,重头戏却还在后边。

那位老者是极有来路的人物,中国古彩戏法世家的传人。人家老当益壮,带着徒弟从中原到南方走穴,却见秉昆们在相声中掺杂进了手彩表演,而且水平低下。在人家看来这就有拿人家那一行开玩笑的意味,当然不高兴。最令人家恼火的是,秉昆他们还成心来了个技法大起底,把几种传统手彩的奥秘在台上呈现给人们看。老者的两名高徒正是要靠手彩吸引眼球的,秉昆他们大起底了,让人家再如何吸引观众呢?

所幸老者并没有跌伤,照常登台演出。六十开外的人,一袭长衫,靠一大块花布障眼,就地一滚又一滚,滚出一盆盆火苗腾腾的真火来,让秉昆他们不得不佩服人家的功夫。

不幸的是,那名女记者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她原本要等着老者化完妆进行采访,见老者与秉昆切磋什么,就把录音机暗放在化妆台上。于是,当地电台在综合节目中播了现场录音,之后是文艺界人士的评说。

老者和秉昆想了解当地新闻,就都听到了。双方又住在同一宾馆同一楼层,房间是斜对面,出来进去难免打照面,都感到浑身不自在。

老者主动派一名徒弟与秉昆谈判,希望双方都不接受记者采访,以防事态继续发酵。

这也正是秉昆他们希望的。然而,好事的记者并非谁不愿采访就饶过谁。

第二天上午,宾馆出现了不少记者,无论堵着双方的哪一个,皆一哄而上,七嘴八舌地发问。双方又烦又怕,出门都得先开道缝探出脑袋看看情况。

记者们也并不是没有人接受采访就写不出新闻,那样人家也就不吃那碗饭了。总归是见到了采访对象,即使不说话,人家仍能用生花妙笔描写怎么见到采访对象的,采访对象的表情神态、肢体语言以及对采访的反应等,无声胜有声,完全可以更好地写出自己所需要的内容。

很快,不同风格的采访侧记开始出现于当地的大报小报。“只手掩面”“抱头鼠窜”“以咳代答”“厚颜若笑”“闭门不知思过与否,夺路难料去往何方”——如此这般种种词汇以大号黑体字凸显于标题,胜似口诛笔伐。这些年,报社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不敢越雷池半步,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巴望着能捕捉到什么事情大做文章。那事与政治毫不沾边,却与世风有关。领导重视,市民口口相传,很快成为街谈巷议热门话题。

第三天,各报一改嘻哈面孔,开始认真严肃地一评二评三评,或是大家谈、学者论、中学生看法之类的深入报道。

既已陷入四面楚歌之境,自然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偏又赶上南方普降大雨,主干铁路被山洪冲垮了几段,无论是秉昆他们还是老者他们,皆买不到返程车票,被困在了宾馆。服务员对他们倒很人性化,干脆不往他们房间送报了……

秉昆他们灰头土脸回到了a市。聊以自慰的是,毕竟收获了些经济效益。

庆幸的是,省市媒体对他们在南方丢人现眼的事似乎毫不知情,只字未提。

做到这一点,他们还要感激韩文琪社长。韩社长关注全国各地重大新闻,身在a市,对南方新闻却尤为关注。秉昆他们的事,韩社长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韩社长找周秉义,认为有关方面必须抢先一步,对本省媒体打招呼,防止本省媒体对自己的曲艺家们落井下石。

秉义也觉得很有必要打招呼,却为难地说,自己实在爱莫能助。一者,自己只不过是文化厅的副巡视员,属闲职,非一把手,说话没力度。二者,即使自己是一把手,文化厅也管不着宣传口的事。三者,秉昆是自己弟弟,即使有权管宣传口的事,那也不应该过问,显而易见会落下护短的把柄和口实。

韩社长谙熟官场规矩,他听了秉义的话连说:“理解理解,找你之前,我还真没想太多。”

秉义说:“作为党的干部,咱们的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不想多点儿不行啊。”

韩社长说:“是啊,特别你,是党的储备干部,日后将委以重任。你可不能有闪失,小闪失也不行,将来我还得靠你提携呢!此事你别操心了,我来办妥就是。”

秉义笑道:“你我之间,将来究竟谁提携谁,那可没准。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吧。至于你说的事,就当你没来找过我,我也根本不知道。”

韩社长保证说:“一言为定!区区小事,我一人摆得平。”

韩社长也非等闲之辈。人家想向省市哪位领导汇报什么事,敲敲办公室的门是可以推门而入的。何况,这事也确乎小事一桩,无须见多大的领导。

他让省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接受了他的看法——周秉昆等本省曲艺家在南方被人做局算计,值得家乡人同情。南方媒体那么报道是小题大做、蓄意炒作,是对本省不友善的表现,是要报复本省判刑处理制售盗版录音录像带南方人团伙案。本省曲艺家们的形象一旦在省外受损,本省形象自然受损。本省媒体不能再将那把火引回来,把本省曲艺家放在火上烤!

那位副部长感谢韩社长的汇报,让办公室工作人员打了几通电话,事情就办妥了。

实际上,秉昆他们公司是杂志社名下的公司,韩社长是杂志社一把手。如果秉昆他们公司名誉受损,首当其冲的还是杂志社和韩社长。

秉昆他们回到a市第二天,韩社长亲自宴请他们,席间频频敬酒压惊,好言安抚。白笑川身体不适,没有到场。秉昆猜测,身体不适也许是师父的借口。

听秉昆汇报了南方之行后,韩社长推心置腹地说:“到目前为止,国内仍是文学类杂志领跑,咱们不是文学类杂志,曲艺杂志的好日子估计到头了。秉昆,你是咱们杂志的创办者之一,咱们杂志发行量的下滑,已经让我寝食难安。公司必须继续办,还要发展,将来恐怕要靠多种经营才能让杂志办下去。杂志如果在我手里停了,我没脸见人。你提的组织歌星演唱队的想法很好,既然目前歌星最受欢迎,为什么不呢?咱们汉民族从前也是能歌善舞的,后来只能唱少数民族的爱情歌曲和外国电影的抒情插曲了,再后来只许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的歌曲。现在,一个允许唱各类歌曲的时代终于来了,青年的歌唱欲望当然会如火山般喷发!这是好现象。秉昆,咱们要抓住机会,歌星们都是摇钱树。我支持你赶快把全省的青年歌手全部签到公司名下。只要唱得好,能吸金,条件要求高点儿无所谓。我给你权力,签!我也给你实际支持,今年管理费不必交了。如果你仍觉得有困难,明年也不必交了。再给你吃颗定心丸,在特殊情况下,杂志社考虑从经济上为你们公司输血。总之,我倚重你和白老师,我就指望你们二位替咱们杂志定江山了!”

韩社长的话让秉昆大受感动。

在场的其他三人也都说,有韩社长这么好的领导,真是三生有幸。

其实,那一两年,本省市一些歌唱得好的青年,纷纷到北京或到南方去了,有些已开始走红。

秉昆不甘心,又带人到县里去物色。县里倒有不少喜欢唱歌的青年,但离成为歌星还远着呢。秉昆求助于哥哥秉义,从文化厅抄来了省市两级各文艺单位乃至区县文化馆的青年歌唱演员名单,按图索骥。

这一“索”才知道,十之八九都走了,或通过关系到北京谋发展,或破釜沉舟到南方闯码头。原来唱京剧、评剧、歌剧的,获奖的,不少人都抛弃了专长和荣誉,前仆后继、远走高飞改唱流行歌曲了。省市几位曾被当成宝的男女歌唱家也步年轻人后尘,甚至连副主席之类的身份也辞了。

周秉义听了弟弟的反馈,良久才说出一句话:“东三省的苦日子逼近了。”

韩社长听了秉昆的汇报,扼腕叹息:“没料到咱们还是晚了一步。”

秉昆说:“早了肯定也不行。北京是首都,咱们争不过。北京一给户口,九头牛也拉不回一个想去的人。南方开出的条件,咱们明摆着也满足不了。”

韩社长愤愤不平地说:“他们原本可都是咱们省里市里的人!”

秉昆说:“时代不同了,人才流动了呀!”

“去咱们周边省找找呢?”

“我打听过了,情况跟咱们省一样。有技能有才艺的人一批接一批地往南方飞,除了省市政府机关单位的铁饭碗,几乎再没什么单位能留住大学生了。一般大学毕业生也进不了那些部门啊!原本捧着国企大厂铁饭碗的工人,估计快捧不稳了……”

韩社长沉默起来。

秉昆说:“韩社长,要不你放我走吧。”

韩社长正欲吸烟,擎着打火机将摁没摁,瞪着他问:“也去南方?”

秉昆苦笑道:“我还有老婆孩子另外三口呢,一无技能,二无才艺,我去南方能干什么呢?”

“那你哪儿去?”

“我想找老邵谈谈,看他那个区文化馆需不需要我。”

“那我不放你。”

韩社长终于摁着了打火机,吸了两口烟,把烟盒推到了秉昆面前。

秉昆吸着烟后,坦诚地说:“我是怕自己成了社里不好安排的人,让你为难。”

韩社长同样坦诚地说:“你要是去什么好地方,我肯定放你,但你去老邵那儿我不放。市文化局要断他们的奶了,逼着他们自谋生路。老邵除了往外租活动室也没别的高招,文化馆都快变大卖场,徒有其名了。就算他碍于情面肯收你,我放你去那么个地方,日后我还有脸见你哥吗?你和老白,你俩都是我倚重的人。以前咱们之间闹过不愉快,现在关系不同了,杂志社面临的形势不同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行不?”

秉昆点点头。

韩社长又说:“你和老白,你俩谁都不许走,我自有主张。”

那天过后,秉昆又在家闲了一个多星期。他怕郑娟知道实情着急上火,撒谎说自己为社里去南方挣钱有功,韩社长批准他休一段假。

韩社长的主张让周秉昆和白笑川吃惊不小。他要开饭店,而且是高级饭店。

白笑川说:“公司的业务范围不包括开饭店啊。”

韩社长说:“这你们别管,我解决,重新注册,换个执照,加上就是。”

秉昆说:“开高级饭店那要投入很大一笔钱的。”

韩社长说:“社里还有三四十万流动资金,不足部分贷款或者集资,资金问题不必你们考虑。”他显然决心已下,胸有成竹。

秉昆与师父对视一眼,一时都难以表态。

韩社长接着说:“省市都有文学刊物,那是面子。有则有面子,无则没面子,不到万不得已,都是必须办的。咱们这刊物不一样。当年你们创刊时,有领导支持。此一时,彼一时,当年的领导如今早退休了。咱们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现在还能养活自己,也就由咱们自生自灭。哪天不能自己养活自己,伸手向领导要钱了,照当前许多单位揭不开锅的情况推断,肯定就被取消了。”

师徒二人听他一番分析,觉得很有道理,不由得一头。

韩社长又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这毛还是有地方去附的。老白,你也无所谓,那时你该退休了。秉昆,你怎么办呢?社里那些人怎么办呢?他们都是我招进来的,如果庙拆了,我这住持一抬屁股溜了,撇下那些人任凭遣散,我的面子又往哪儿搁呢?连面子都没处搁的人,继续进步又有什么意思呢?”

秉昆说:“我也有我的忧虑,真那样了,我一个朋友的姐姐和另一个朋友的妹妹……”

韩社长打断道:“先别往她们身上扯。咱们绝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国家不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吗?咱们也得摸着石头过咱们面前这条河。创收不就是胆子要大点儿,什么挣钱快挣钱多就干什么吗?当然前提得合法,开饭店合法。我考察过了,生产很糟糕,经济不景气,领导干部、老板大腕反而吃得更勤喝得更欢了,为什么呢?得招商引资啊推销产品谈合作啊,所以开一家高级饭店正逢其时。必须是高级的,不高级挣不到钱。咱才不挣老百姓的钱。老百姓一年到头在外边吃几顿饭?吃一顿饭舍得花多少钱?咱们专挣那些公款吃喝的人的钱。他们出手大方,什么菜都敢点,什么酒都敢要,咱们宰他们,他们还会觉得被宰得很光彩。单位快倒了,他们那谱是绝不能倒的,反而更受虚荣心摆布,越发要讲面子、要摆谱,这就好比八路军挣新四军的钱,被宰的情愿,宰人的心安理得。总之都是国家的钱,不过从左兜掏出来揣入右兜里了。”

韩社长说得头头是道,师徒二人不由得又同时点头不止。

白笑川问:“那你要我们两个具体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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