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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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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义说:“我妹妹。”

老太太想了想,理解地说:“那当然得例外。冬梅说你妹夫还是北京的一位诗人,小有名气。已经是妹夫了,那也没法子。我听冬梅好几次谈到你妹妹,她俩关系挺亲近。对冬梅那没什么,她不是块当干部的料。你妹妹的女儿叫玥玥,与你父母生活在一起是吧?”

秉义说:“是。”

老太太说:“我有个想法,让玥玥住过来吧。楼上还闲着一间屋,闲着也是闲着。玥玥住过来了,能就近上好中学。听冬梅说她挺活泼,这里多了个活泼女孩,气氛也会生动些。她来了,我也有小友了,解放你,免得冬梅总发怨言,好不好?”

秉义说:“好。”当时,他还不知道妹妹与蔡晓光的事。

老太太又说:“那样,周蓉来看女儿时,我也能多影响影响她。有一个始终自觉与党保持一致的知识分子妹妹,坏事不就变成好事了吗?”

秉义说:“但愿如此。”

老太太说:“你要对我有信心,我影响知识分子还是有一套经验的。你下次回父母那边替我解释一下,我行动不便,司机也不太愿意把车往光字片那边开,怕卡在那边的小街里,进不了退不出。我没法去看他们,他们年纪也都不小了,同样不必来看我。亲家关系,彼此装在心里就行了。冬梅经常和你一块儿回去,就等于代表我了。这个意思,你一定要替我转达到了。”

秉义说:“妈,我记住了。”

晚饭桌上,老太太不无遗憾地对女婿说:“秉义,你如果是我儿子该多好!”

冬梅立刻跟了一句:“那可不好。”

老太太板起脸批评道:“别总跟你妈杠着说话行不?在这一点上,你要向秉义学习。怎么就不好了?”

冬梅也板起脸说道:“如果秉义成了你儿子,我不就没他这么一个丈夫了吗?”

老太太说:“他成了你哥不一样吗?”

冬梅说:“那会一样吗?”

老太太愣了愣,将目光转向女婿,那意思是——你站在哪一边?

秉义一本正经地说:“搬过来住以前,我要做一个好女婿,不给您丢脸的意识很强。搬过来住以后,做一个好女婿的意识一天比一天淡薄了……”

“嗯?”老太太的表情有点儿不好看了。

秉义又说:“现在,另一种意识不但滋生,而且越来越强,那就是做一个好儿子的意识。新意识是不知不觉、完全自发的,快压倒旧意识了。我头脑中的新意识经常提醒我,要自觉地将好女婿的角色转变为好儿子的角色,就像从前是以普通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后来是以更高的党的干部的标准要求自己那样。角色意识一转变,我对冬梅的爱也加深了。以前我对冬梅的爱是单纯的丈夫对妻子的爱,现在又加上了一种哥哥对妹妹的爱。”

秉义像是在向组织汇报思想变化似的,老太太听到后来,双眼几乎笑成了一条缝。

冬梅正喝汤,差点儿将那口汤喷在桌上。虽然还是咽下去了,却呛岔气儿了,转身一个劲儿咳嗽。

秉义佯装奇怪地看她。

老太太说:“你那是怎么了?”

冬梅终于止住咳嗽,抚着胸口说:“麻的!”

老太太也奇怪了:“汤里又没放胡椒,怎么就会把你麻成那样了?”

冬梅一本正经地说:“喝那口汤之前,吃菜时嚼着了一粒胡椒。”

秉义说:“妈,她对胡椒反应过敏。”

老太太说:“我还以为你对秉义的话反应过敏呢!你如今也是知识分子,一些知识分子有坏毛病,听到谁对党说带刺的话就开心,听到谁对党说懂事的话就产生不良反应,你可千万不要学他们。你确实要虚心向秉义学习,我认为秉义说的是真心话。谁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你妈看得出来听得出来。”

冬梅又顶了一句:“妈,你不代表党。”

“嗯?”老太太表情又不好看了。

秉义赶紧说:“在这个家里,妈有资格代表一下党的。”

冬梅便不拿好眼色瞪他。

他坚持着:“这一点毋庸置疑。”

夫妻俩到了楼上后,冬梅一脸严肃地问:“你屡屡对我妈说那些肉麻的话,究竟什么意思?”

秉义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说:“能有什么不好的意思吗?我一个女婿,跟随妻子住在岳母家。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何况我不是在自己家的屋檐下。如果我闷葫芦似的,长期下去你妈必然对我不满。那么一来,我别扭了,不开心,必然影响咱俩的感情。识时务者为俊杰,审时度势,我只能尽量哄她顺心,争取让她感到由于我这个女婿的存在很开心。我在厅里不顺心的事不少,也需要给自己找点儿乐子,放松一下心情。好比哄一个老小孩,她开心我也开心,那么你也开心了。八小时以外,在家里,咱们都开开心心的,有什么错吗?”

冬梅听他说完,一言不发就要下楼。

秉义问:“刚上来,你又下去干什么呀?”

冬梅说:“我要把你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我妈,免得她蒙在鼓里。”

秉义急忙扯住她,小声说:“太过了吧?那你不等于出卖我吗?是违背夫妻道德的。”

冬梅生气地说:“我妈好歹也是位高干,你拿我妈当你的开心果就对了吗?就道德了吗?”

秉义委屈地说:“那你要我怎么样?我听你的行不?”

“逗你玩呢!”冬梅扑哧笑了。

秉义把她拦腰抱起,轻放于床,伏在她身上。

冬梅说:“你对我妈就只有虚情假意的溜须拍马,没有点儿起码的孝敬吗?”

秉义说:“错,一半对一半吧。你妈是你妈,这是首先值得我敬重的。你妈曾是出生入死的抗日女战士,这尤其值得我敬重。你妈受迫害时绝不出卖良心做伪证,这也很值得我敬重。你妈离休了仍关心着国事民生,这还值得我敬重。最后一条,我作为她的女婿,是既得利益者。搬到这里来以前,我从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床,从没在家里洗上这么舒服的热水澡,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衣服可以让别人来洗。冲着这些,我必须有感恩之心,否则岂不是忘恩负义吗?至于你妈看问题有时太偏激,认为世上的事非对即错、非黑即白,那也怪不得她。她文化低,读书少,思维定式如此。我认为,你这个女儿同样是既得利益者,也要有感恩之心。她这一生,解放前有过艰苦卓绝的经历,解放后蒙冤受屈,十年牢狱后又失去了丈夫,国家给予她的待遇都是她应得的。倒是你我,于国于民有何贡献呢?我们与她同享如此高级的生活,应该感到惭愧的是我们,而不是她。所以咱俩都应该……”

“别说了……”冬梅不禁环住他脖子,用深吻堵住他的嘴。

“爸,我妈嘱咐我捎回来几句话……”秉义对应诺之事一向认真,回到光字片后,对当时还健在的父亲一句句复述了岳母的话。

周志刚听着听着,皱起了眉。等儿子说完,他冷冷地问:“你说的是哪个妈?”

秉义一怔,笑道:“我岳母。”

周志刚说:“那就是冬梅她妈呗。你以后说妈时,要分清楚了你在说谁的妈。岳母她就是丈母娘,在她家你当然应该叫她妈,正如冬梅在咱家她得叫我爸。但你跟我说到你丈母娘,要不说岳母,要不说冬梅她妈,别一口一个‘我妈’‘我妈’的。我数着呢,你一共说了五个‘我妈’,而生你养你的亲妈她在炕上躺着呢,你别把自己的妈和丈母娘搞混了!”

听了父亲不高兴的话,秉义后背上渗出冷汗,暗自庆幸冬梅有事没一块儿回来。如果回来了,难堪的可就不止他自己了。

秉义红着脸说:“爸,我记住了。”

沉吟片刻,他又小心地问:“您对冬梅有意见了?”

父亲说:“挺好的一个儿媳妇,我对人家有什么意见?我是对你有意见!”

秉义说:“爸对我还有什么意见,请接着批评。”

父亲说:“你如今是知识分子干部,批评我不敢当,但我要提醒你别忘了,你只不过是暂时住在丈母娘家,这与倒插门不同。如果你是倒插门女婿,那你当然就是丈母娘的半个儿子了。可我同意你去当倒插门女婿了吗?从来没有吧?那么,你周秉义完完整整的就是我们周家的儿子!所以你也就只能有一个妈!你回来了就是我们周家一个完整的儿子回来了。在这个家里,妈就是妈,丈母娘就是丈母娘,混着说它就不对。这是原则问题,明白吗?”

“明白。”秉义的脸更红了。

“你丈母娘没来过,我挑理了吗?没有!我才不挑那个理。我并不希望你丈母娘坐的小车开到咱们周家这破房子前,何况那也不是容易的事。她若真来了,待会儿就走我没面子,待时间长了我没那么多话跟她聊。我也从没想过去看她。你都住到她那边儿去了,我去不去看她有什么呢?我这辈子没往大干部家去过一次,我不愿为你这个儿子破了我的例。所以,两边不见也罢。你这么代话给她——我对这个儿媳妇很满意,冬梅一点儿没有高干女儿的毛病,证明她教育得好,我对她表达敬意。我们周家很有出息的长子做了她女婿,我认为也是她们母女俩的光荣!”周志刚的脸也红起来,说得有些激动。

秉义说:“爸,最后那句,可以免了吧?”

“为什么?不能免!我周志刚是工人阶级中的先进模范,论革命资历我比不上她,但要是比奖状,我得的肯定比她得的多!你也很优秀嘛!冬梅嫁给了你也是她的福气嘛!你自己不要在高干两个字面前矮半截!那不就成了下贱了吗?就照我的话说!”周志刚说得掷地有声。

后来,秉义听周蓉说,按民间规则,从亲家礼节上讲,女方的父母应首先到男方家拜访一次。只有这么一来,亲家之间才有了以后走动的前提。他们的父亲,其实内心里特别希望冬梅母亲能屈尊光临一次。高干亲家母从没礼节性地拜访一次他这位亲家公,这让他觉得在街坊四邻跟前很没面子。如果让他没有前提主动去看望冬梅她妈,他会大为光火的。

周志刚对玥玥住到亲家母那边去不但不反对,反而特支持。秉义以为,肯定是由于周蓉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周蓉说并没有。她说,生活在一个良好的环境中有益于下一代的身心成长,这个道理不必别人指点,父亲也是懂得的。在周蓉看来,父亲希望玥玥的性格以后不像她,而是像冬梅,所以他希望外孙女住过去后能多受到儿媳妇好性格的影响。

离开姥姥姥爷家成了大舅妈家中的一分子,玥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不再睡火炕而睡单人床,有属于自己的书架、衣橱和箱子,每天早上可以喝到一杯牛奶吃到一个鸡蛋。如果她喜欢的话,每天晚上也可以泡一次热水澡。她对泡澡格外享受,因为自幼生活在贵州,她对火炕一直不适应,总流鼻血。睡在漂亮的俄式小床上,不上火,也不流鼻血了。那是大舅母少女时期的小床,她躺在小床上想象大舅母曾在那幢小楼里度过的青春,甚觉惬意。正如金老太太期望的那样,一老一少迅速地也是自然而然地建立起了亲密关系。玥玥称她“金婆婆”,她一听到就满脸笑意。她这一辈子总是听到说“月姬同志”,对于“金婆婆”这种称呼相当喜欢。

她曾问玥玥:“为什么不直接叫我婆婆,非要叫我金婆婆呢?”

玥玥说:“对于我,你是金不换的一位婆婆呀。咱俩名字中的一个字同音,我的明字是美玉的意思。你是我的金婆婆,我好比你的一块美玉,咱俩是金镶玉一般的老少组合,绝佳关系。”

“金婆婆”听了,满脸的笑意。

玥玥那话冬梅也听到了,说给秉义听,并问:“我以前没发现玥玥的小嘴那么甜过呀,怎么一住过来了就变得会哄人了呢?”

秉义不假思索地说:“动物本能。”

冬梅不解地问:“和动物本能有什么关系?”

秉义说:“小猫小狗的生活一旦得到改善,也会本能地讨好主人的。”

冬梅想了想,又问:“那你跟我妈说话时嘴也那么甜,又是怎么回事呢?”

秉义说:“也是动物本能,趋利避害嘛!得罪了你妈对我一点儿好处没有,博得你妈的好感对我的好处却大大的。”

秉义当时正靠着床头读蔡元培的《中国人的修养》,冬梅夺过书,背手拿在身后,讽刺地说:“你等于承认自己也是动物,那读这种书还有什么意义呢?”

秉义说:“我从自己身上也发现了动物性,所以才需要读这种书嘛。你过来,我跟你说句悄悄话。”

冬梅就疑惑地走到了床边。

秉义抓住她的手,把她拽到跟前,抱着她说:“知道我为什么极力促成玥玥住过来吗?就是为了从你妈身边获得解脱,每天晚上能有更多时间和你在一起。恋偶性,这也是动物本能,动物这方面的本能比人类表现得更明显。我很像那类动物,你也像。”

冬梅红了脸说:“你坏死了。”

在楼下,玥玥正全神贯注地听金婆婆讲那过去的故事。

玥玥的入住,让方方面面都感觉很好。和堂姐玥玥同住在爷爷奶奶家,楠楠这个少年觉得处处不便,现在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了。周蓉也更加省心,不再忧虑女儿的教育问题,因为知道哥嫂会替她教育出一个好女儿的。

周志刚这位老建筑工人至死没与亲家母见过一面。

对于他的死,亲家母表达了一番说得过去的人之常情——她嘱咐女儿代自己献了一个花圈。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追悼会还只是干部办理后事的一种仪式,一般百姓人家只不过举行亲人间的遗体告别仪式而已。周志刚的单位不在本省,并无单位人送他,送他的只不过是老伴、儿女和儿女们的几个好友,还有几个街坊邻居家的代表而已。如果说在场人士中谁的身份比较特殊,那便是派出所所长龚维则了。告别仪式极短,二三十分钟就结束了。

亲家母金月姬说好的花圈,并没有送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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