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2)
有些人是很经得起朋友念叨的。
吕川便是那么一个人。自从德宝说他将要回到a市来搞什么调研,哥们儿都盼着早日见到他。大家盼啊盼啊,却毫无音信。以至于他们偶尔在什么地方碰到了,提到吕川时必有一方怨气十足地说:“咱们想他干什么呀?何苦啊!干脆彻底把他忘了得啦!”
后来,他们中间谁碰到谁,就真的不提吕川了。
一天,曹德宝来到了“和顺楼”。他对秉昆说:“趁午休时间赶来告诉你个喜讯。”
秉昆漠然地问:“什么喜讯?”
德宝说:“吕川真回来了,住在北方宾馆。”
“这算哪门子喜讯?”秉昆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德宝眨了几下眼睛,高兴劲儿随之一扫而光,反问道:“你怎么了?”
秉昆说:“没怎么,就是忽然有点儿心情不好。”
德宝说:“看出来了。吕川这次回来待不了几天,他急着见到咱们,咱们总得照原计划安排吧?”
秉昆说:“行啊。”
德宝说:“计划改变了一下,他说绝不到你这种地方来,要求找个小饭店,哥们儿几个可以安安静静地聊一聊的那种地方。你记得酱油厂旁边的小饭店吗?还开着,我三百元就把那地方包下了一晚上,老板挺高兴。别让赶超自己埋单,咱们凑份子吧。”
秉昆说:“行啊。”
哥们儿几个齐聚在那家小饭店,除了龚宾,男的女的都到了,连进步也去了。
天气已挺暖和,国庆和赶超却还穿着棉袄。就数吕川穿得少,一身西服,外边加了件风衣。按他的要求,原本不喝白酒,但那小饭店早早把炉子撤了,一点儿热乎气儿都没有。
赶超说:“这地方比外边还冷,不来瓶白的哪儿行啊?”
吕川说:“那就来吧。”
一轮啤酒过后,大家都喝起白酒来,而且是六十度的东北老白干,女同胞们也不例外。
或许因为多年没见,互相缺乏了解,或许因为吕川和大家不一样了,人家在北京是处长,或许因为各自有压力或心事,起初的气氛并不多么亲热,甚至可以说都有几分拘束。三轮白酒之后,气氛才开始活跃起来。
吕川说:“还是白的好,如果你们仍像刚才那样,我快坐不住了。”
国庆说:“是你自己端着嘛。”
吕川问女同胞们:“我端着了吗?”
春燕快人快语:“那可不!我们女同胞原本商量好了,都要与你拥抱一下的,一见你和他们男的都只握手不拥抱,搞得像北京来的大干部接见群众似的,我们也就拉倒了。”
吕川笑道:“罪过罪过,我好比是一条丢失多年的狗,乍一见到老主人,也不知道老主人是不是还像从前那么喜欢我啊,所以心里虽然也有你们那种想法,却没敢。咱们把遗憾环节补上不?”
女同胞们就齐声说:“补上补上!”
吕川正色道:“如果感情一冲动,亲一下也在允许的范围内吧?”
于虹叫道:“谁怕谁啊,你怎么来我们怎么配合!”
在一阵起哄声中,吕川站了起来,首先与春燕拥抱。不待他亲她,她已在他脸上故意亲出夸张的响声了。
德宝扭头说:“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大家便都笑起来。
秉昆与吕川拥抱后,责怪道:“我生你气了,说话没谱,让我们盼了你小半年!”
吕川说:“我身不由己啊。参加了两个月的青年干部培训班,结束后从中央机关调到全国总工会,去那儿不久又下去调研了。”
大家重新落座,吕川感慨地说:“这才是回到老朋友中间的样子!我晚回来了小半年,自罚一杯!”
说罢,他自斟自饮,之后问秉昆:“你那口子怎么没来?”
秉昆说:“她得在家照顾我妈。”
吕川问:“大娘怎么了?”
秉昆反问:“你真想了解我们大家的情况?”
吕川说:“那当然!都得说来我听听!”
德宝说:“挨个说得说到天亮,还是让秉昆替大家说吧。”
其他人便都点头。
秉昆也不推让,问吕川:“你看看谁没来?”
吕川说:“不用再看,坐下不一会儿就想问龚宾怎么没来。”
秉昆说:“那我就从他讲起。”
于是,秉昆讲到龚宾怎么疯了,国庆和赶超缘何换单位了,国庆的父亲怎么死的,进步他父亲又是怎么死的,他也讲到了曲老太太的丈夫老马同志的去世,大家怎么为当年和老太太那份感情去参加了追悼会,以及后来赶超怎么摊上了大麻烦,老太太又是怎么出面帮助的……
吕川为国庆父亲的死泪流满面。他和国庆、赶超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同班,常去国庆家,对国庆他爸挺有感情。
听秉昆讲到进步他父亲的死时,他掏出小本记起来。
秉昆问:“你这次回来不是没有调研任务吗?”
他说:“调研也不必非得是任务,可以是习惯。”
吕川对军工厂的事格外关心,听吴倩说秉昆他哥秉义已是军工厂党委书记了,便问得很详尽,记录也多。秉昆尽自己所能回答了几方面问题后,说:“聊点儿别的行不?换个轻松的话题。”
春燕附和道:“对,对,一开始搞得像接见似的,这会儿又搞得像汇报会似的,沉闷劲儿的!”
吴倩也说:“我们的事没什么可深聊的,都一样,觉出自己的饭碗不稳了,再看别人,别人也提心吊胆地怕哪一天饭碗掉地上碎了。吕川,你应该给我们讲讲北京有什么新精神。”
大家都赞同。
这时,五十多岁秃顶了的老板搬出了一个大纸板箱,在饭桌旁拆起来。
向阳说:“你干什么呀?等我们走了再弄不成吗?”
老板说:“怕你们冷,给你们点儿热度。”
老板从纸板箱里取出了立式太阳灯,就是从南方销到北方在a市热卖过一阵的电热器。
向阳和进步都帮着组装起来。
老板说:“这东西去年真是挣了咱北方人不少钱!本来应该咱们北方生产出来往南方销的,如今却反过来了。不得不承认,北方人就是比南方人缺乏市场意识!去年我还是借钱买的这东西,你们聊的是正题,我有同感,所以装箱了也要拿出来!以前来我这儿吃过的人,几轮酒下肚,撸胳膊挽袖子,吹胡子瞪眼睛,吆五喝六,骂骂咧咧,工人不像工人,青年不像青年,男人没个男人样,女人没个女人样,都像土匪带着匪婆子下山了,看着听着让人内心里腻歪。你们不同,你们多稳重啊!只管慢慢吃,慢慢聊,聊到多晚我都不撵你们。”
大家听着,互相看着,各自笑着,一个个就更斯文了。
太阳灯的热能朝着大家散发过来,身姿都舒展了,吕川也脱去了风衣,于是大家见他的西服袖上戴着黑纱。他早就把父母接到北京享福去了,这是大家知道的。秉昆问他是为父亲还是母亲戴?他摇头说都不是,父母都健在,身心状况都挺好。
他说:“为我敬重的人戴的。”
德宝说:“那就是为老师戴的啰。”
赶超说:“从小学到中学,老师并不喜欢你,肯定是为大学老师戴的啰!”
吕川说:“是为我的人生导师戴的。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老师,是对我的人生发生全方位影响的人。凡是接触过他的人,都会对他的人格魅力留下深刻印象。”
大家见他说得极其严肃却偏不往明了说,都不便贸然再问,一个个如堕五里雾中,哑然沉默。
秉昆不高兴了,又一次责怪道:“老朋友之间,可说你就直言相告,不可说你就干脆把话岔开,卖什么关子啊!”
吕川犹豫了一阵,从西服内兜取出一个塑料夹递给了坐在旁边的秉昆,塑料夹中有一张彩照。
秉昆看了一惊,其他人好奇,纷纷起身围过来。
小饭店的老板问吕川:“我也可以看吗?”
吕川没表示反对,庄重严肃地说:“外出时我一定要把这张照片带身上,以他的日常教诲要求我自己。”
居然是吕川与胡耀邦的合影!
“我大学毕业后分到了中组部,不久他当了中组部部长。我常见到他,听他的报告,但他不可能认识我。他当了总书记后,我调到了中办,能见到他的机会少了。我只不过是从事社会信息汇编的普通工作人员,但他对我们的工作很重视,对我们提供的材料经常做批示。有一次,我在信息中编入一段百余字的信息,一位原中国作家协会领导的儿子对父亲的官方评价有意见。他居然单独召见我,说他很尊敬这位已故诗人,也很喜欢他的诗。他问我信息来源,让我想办法与那位诗人的儿子联系,鼓励对方给他写信说明情况,表示只要合情合理,他一定会做批示。知道我曾在中组部工作过时,他认真地说:‘那咱俩是老关系了,今后你更有义务监督我了。’他不当总书记后,我找到他,要求与他合影留念,他笑道:‘老关系了,当然可以啰!’于是就有了这张照片,他的秘书亲自为我们照的……”吕川坐着说。
大家站着听,照片在大家手中传来传去。大家一下子觉得,以前只是一个遥远政治符号的国家领导人,似乎与大家的关系也近了。
进步问:“你认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吕川翻开桌上的笔记本,想了想,写了两行字,把笔记本递给了进步。
大家便又围着看,吕川写的是:“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心为国家为人民服务。”
进步说:“明白了。”
向阳接着说:“我也明白了。”
赶超却说:“什么意思啊,我怎么不明白!”
吕川起身收回照片和笔记本,示意大家坐下。
饭店老板说:“四月十五日后那几天,我特意做了一面国旗,在小饭店门外为他降了半旗。”
包括秉昆在内,多数人困惑起来。
向阳说:“四月十五日,他去世了。”
饭店老板又说:“他对我有救命之恩。”
原来,小饭店老板也有一番生死攸关的经历。他原本是电机专科技校的老师,因为在日记中写了许多关于真理问题的思考,被好友出卖,成了“现行反革命”,一直被监禁到粉碎“四人帮”后,等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发表后才获得平反。
秉昆问他认识不认识蔡晓光。
他说蔡晓光是他学生,过去关系不错,目前还有来往。
秉昆就说,蔡晓光是自己姐夫,又问他为什么不回学校继续当老师。
他说内心有创伤,知识忘光了,捡不起来,当不成老师,提前退休了。
德宝说:“那我们不拿你当外人了。”
他说:“好,我也不拿你们当外人。”他唤出老婆,吩咐把桌上的菜该热的都热一遍,再加几道菜。
于是大家挤出地方,也请他坐下。
接着就边吃边聊,大家发问,吕川逐一回答。虽然你问我问,其实问的是同一个老问题——工人们的命运将会怎样?
吕川说:“这个问题,其实是中国工业的问题。我到全国总工会后,也经常像你们问我似的问别人。我是替你们问的,我特别牵挂你们。”
赶超打断道:“牵挂不牵挂的,你就别说了!你只告诉我们——工人们的命运将会怎样?”
这时,秉昆不再说话,甚至懒得听了。秉昆已不关心这个问题了,他只关心楠楠和他的关系将会怎么样。
秉昆起身走出去在门口吸烟,听到吕川在里边说:“全总的老工会们估计,全国一半以上的工厂必定要动不同程度的外科手术,阵痛将是难免的。我给你们的建议那就是——到时候,与其‘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吕川显得特别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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